我的爷爷是个老实人,一生都活得小心翼翼。
爷爷家世代居住在四明山,海拔800米以上的深山里,家里三代都是贫农,生活过得异常艰难。
穷也就算了,那时的日子有多少人不穷呢,可是,在深山里谋生,那都得肩挑背扛,实实靠的是出卖力气啊。
爷爷家里兄弟四个,爷爷是家里的长子。
长子在穷人家里什么好都落不着,重担可是由长子身先士卒。
听奶奶说,爷爷很小的时候,挑着扛着去集市赶集,换取活口的粮食。
爷爷自己也说:我兄弟四人,长得最矮,那是因为我在长身体的年纪,活活被压垮的。
后来,爷爷和奶奶成家了,我上一辈的阿太,居然什么都不给,就把爷爷奶奶俩给分家出去单干了。家里穷固然是穷,但还不是因为爷爷老实巴交,自己的父母分家时连一根稻草都不给。
所以成家后,奶奶的脾气变得很是暴躁,动不动就骂爷爷没用,爷爷一句话也不敢顶嘴,只能默默忍受着。
成家后,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奶奶一手操办的。爷爷相当于只是家里的一名苦力。
上面这些事例我没有亲眼见证过,都是听说到的一些碎片化的内容。
那后面我长大懂事了,亲眼目睹爷爷在不长的后半生里如何苟且偷生地活着。
我父亲也是长子,因为爷爷的老实,村里人是看不起的他的。父亲很早就出道了。
爷爷在家里的地位越发尴尬了,奶奶更是对爷爷极其不满,发展到肆无忌惮地谩骂。
爷爷落下了病——气管炎,注意,不是妻管严。这种病在现代医学来说,那都不算是病,吃点药就能缓解,一点都不会影响生活质量。
可是,家里穷没钱去医治,又是缺医少药的年代,随着爷爷年纪的增加,气管炎的毛病愈加厉害。
天不亮,特别是冬天,爷爷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嗽起来全身 筋脉都绽起,面红耳赤,咳得透不过起来。
爷爷就非要起来去缓解了,这时天还没亮起来,爷爷就摸索着穿衣。
动作稍慢一点,影响家里人睡觉,奶奶就骂:不会穿快点,死东西!
我小时候跟爷爷奶奶睡的时候较多,我就会被爷爷一大清早的咳嗽声所惊醒。
爷爷起来后上茅厕,才敢大声地咳嗽出来,我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很是心酸,爷爷连生病都不是自由的,活得太窝囊了。
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爷爷坐在院子里,坐在一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劈篾刀,膝盖上搁着竹条,佝偻着背,缓缓拿起一根竹条,用力时,嘴一呶,竹条被篾刀分开了两半,爷爷沿着这个裂缝,轻手轻脚地劈下去。
这个活,是山区男劳力的技术活,山区里的人生计一大半都跟竹子有关。
爷爷劈好篾做成篮子,攒起来,够一担了,去三十里外的集市赶集。
卖掉这些山货换钱,这是爷爷手里唯一有零花钱的来源。毕竟上交给奶奶作为家用补助后,爷爷私下是会留下一些的。
爷爷赶集的日子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爷爷半夜起来,挑着一担篮子,趁着月色,晃悠晃悠地出发了,赶到集市天也就亮了。
我问过爷爷,半夜里一个人走山路,怕不怕?
怕什么,鬼才不会出来害人,我走我的路,我又没做亏心事。爷爷对我说话的神情完全是放松的。
太阳快落山了,爷爷赶集也快回来了。我就去路口等爷爷,爷爷肯定是会带回一点好吃的,大多时候是一只大饼,饼皮上镶嵌着芝麻的那种,里面还有甜丝丝的馅。
等爷爷的身影出现了,我跑上去迎接,去翻看他的袋子。爷爷没有让我失望,取出一块饼,塞到我的手里,说一句慢慢吃,看着我吃着香甜的样子,他也满足地笑了。
我到外面去上中学了,每星期回来一次,都会去看看爷爷。
爷爷还是坐在门口劈着篾。
一次,爷爷环顾四周后,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币,数出2块钱递给我:“拿着,在外面饿了买点吃的。”
我不要,塞回给他。他有点生气了,硬是给我:快,藏起来,别让你奶奶知道。
爷爷有好几次这样给过我零花钱,我谁都没告诉。
爷爷的病越发严重了,到了冬天需要卧床的地步。
到我读初中二年级的那年冬天,我回家去看望爷爷。爷爷已不会劈篾了,坐在门口的一个角落晒太阳。
他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告诉我:君君,你看看爷爷的腿,爷爷的命不会长了。
我拉起爷爷的裤管,看见他的脚肿得厉害,皮肤上啥褶皱都没有,在阳光下有反光了。
爷爷那时候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什么要求都没提,就这样静静地等着生命的结束。
爷爷最后的几天躺在床上,不过没挨多长日子,就去世了。那年他刚好60岁。
我最欣慰的是爷爷至死都没有经受多大的痛苦,后来好像咳嗽也不太有了。在他临走的那个晚上,我亲眼见到他慢慢地没了呼吸,非常地安详。
我奶奶至今还在,已是93高寿。
奶奶的脾气早就完全变了,在我们后辈的眼中是非常慈祥的老人。我们都知道奶奶的脾气那是生活所迫,爷爷的老实(其实是无能)挑不起一家的重担,奶奶凭着柔弱的身躯支撑起了一家子的生计,压力大到总需要寻找一个出口。
晚年,奶奶也常说一句话:我命好,现在享福了,你爷爷是一天福都没享到。
爷爷的一生,是旧社会生活在底层人的缩影。那时候的人都活得不容易,只是他没活到生活好起来的一天,真正是连一天好日子都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