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岁的时候,爸妈离婚。法庭上我选择了妈妈。她是被抛弃的一方,我想留在她身边陪伴她,安慰她。我俩一直相依为命,直到我高三,她把我赶出家门的那一天。她说我是坏女孩……”Rachana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从初中开始,老师邻居都说我不是好孩子,我不在乎,因为妈妈没有说。你不知道,当我亲耳听到自己的妈妈说'坏女孩'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
这是我们同行的第五天。Rachana站在88米长的风景拱门之前,最后吸了一口,然后把香烟在脚下的红泥地上踩灭。几米外是一个简易的垃圾桶,她捡起烟头,往垃圾桶走去。
01
Rachana是北京人,旅居加拿大,我们相识却是在美国。
去年十一月,我们从洛杉矶租车,在拉斯维加斯逗留了两天,就正式开始了我们的美国西部国家公园之旅。Zion国家公园是我们的第一站。Rochana他们,是乘坐的绿龟(绿色巴士,乘客有时住车上,有时在帐篷里露营),Zion国家公园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巧合的是,他们的集散地也是在洛杉矶。
同行的朋友给我拍照,Rochana冒失地闯进了镜头。她道歉,我笑着说这是缘分。我们就这样搭上了话。
她说,Zion国家公园太美了,她多想能把里面徒步的路线都走个遍,可惜他们的车今晚就要离开。我给她看我们的路线,在Zion公园我们有两整天的时间。她一脸羡慕,犹豫着问: “我可不可以加入你们啊?”我惊讶: “可我们还有11天的路程呢。”“没关系,我只要最后能回到洛杉矶就行,回加拿大的机票可以延期。”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跟同行的朋友商量了下,车里正好还有个空座,就接收了她。
02
“坏女孩?”我犹疑地看了她一眼,只是耳朵上打了一排耳钉,留着短发,看起来跟一般的北京女孩没有多大差别:高个儿,大脸,一副似乎能容下世界的胸怀。“你看起来不坏。” 我真诚地说。
她嘴角往上扬了扬,眼睛里有一丝笑意。 “来,帮我拍一张跳起来的照片。”她把单反递给我。Rachana跳得很霸气,系在腰间的亮黄色冲锋衣也随她飞舞开来,配上她故作的凌厉的表情和竖起的短发,与背后苍茫的红土地很是和谐。“这个地方叫‘魔鬼花园’,你来上这么一个魔鬼跳,倒是很应景。”我把相机还给她,开玩笑说。
“后来,在妈妈眼里,我就是个魔鬼。”她自我解嘲地说,“其实我只是想保护她,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我妈妈是个外表坚强内心极其柔弱的女人,我决心要变得强大起来。从我爸离开那天起,我就尝试着扮演家庭顶梁柱的角色。小学时,我是大队长,学习也很出色。初二的时候,我开始留短发,打了耳钉,学会了抽烟,渐渐变得暴戾。有一次,班里的一个男孩说,他看见我妈跟一个男人约会了,我一拳头就打在了他鼻子上。当时就是生气,又不想跟他多费唇舌,反正我个子大,觉得用拳头解决事情比较简单。从那以后,老师和邻居都说我不是好孩子。好在,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她从来都站在我身边。她理解我,支持我。也只有在她面前,我可以哭,可以痛快地做自己。”
03
幸好同行的朋友都不懂汉语,我们俩可以喋喋不休地聊。从魔鬼花园下来,我跟她一起坐到后排,继续听她讲她的故事。
不管Rachana在学校惹了什么事,妈妈生气、责骂,但从来没有说过她是坏孩子;另一个跟妈妈一样支持她的人,就是安安了。安安就是那个与Rachana青梅竹马的女孩,她们住在同一个街区。安安总是说:“我懂你心里的痛。你只是想保护阿姨。”
在家里,Rachana绝对是个好女儿。灯泡坏了,Rachana换;下水道堵了,Rachana捅;每天带小狗出去玩,都是Rachana负责。妈妈下班回来,Rachana已经把饭煮好,正忙碌着在水池里洗菜。外婆生病,Rachana每周末都去探望。妈妈要赚钱养家,够辛苦了,她不想因为这些小事麻烦妈妈。“外婆,我妈妈周末要加班,我来看你了。别怕,有我呢。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Rachana总是这样跟外婆说。外婆呢,总是疼惜地拍拍她的手,说幸亏有她这么好的外孙女儿。
可在学校,Rachana却是一个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学习中等偏上,偶尔打架。那个追安安的男同学,已经两次被Rachana打趴下。她为此被学校严重警告,差点勒令她转学。
除了抽烟,其他方面妈妈倒没有过多责备她。她花钱也俭省,偶尔买书买吉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开销。“那个时候买烟,经常是一根根地买。”想起中学时代抽烟的囧样,Rachana笑起来。
04
爸爸一年回去看她一次,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过着。直到高三的上半年,那个清冷的周末早晨。
安安那天留宿在她家。早上,妈妈打开门,喊两个女孩起来吃早餐。屋里暖气开得很足,被子横盖在腰间,被子的一角拖在了地板上。在1.2米宽的床上,两个女孩亲密地搂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四条腿交叠着,睡得正香。
Rachana妈妈隐隐地觉得不对劲,她紧张地掩上了门,转身仓皇地逃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她脸色煞白,她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思前想后,她镇定下来,故作轻松地走过去,重重地敲了几下门。Rachana眯缝着眼拉开门,打了个哈欠。“起床吃饭。”妈妈只简单地说了四个字,看也没看她一眼。其实妈妈想表现得跟平常一眼,但她做不到,她的手在颤抖。
大约十分钟后,两个女孩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了餐桌边。“安安,不好意思,你回家吃吧。我有话要跟Rachana说。”Rachana妈妈把安安的一份早餐端走了,放进了冰箱里。
安安跟Rachana匆匆交换了一下眼神,就离开了。
“Rachana,跟我说实话,你跟安安怎么回事?好朋友也好,闺蜜也好,你们已经这个年龄了,要注意分寸。”妈妈尽量保持语气平缓。她在心里祈祷Rachana跟她发火,说她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讲这些话。她希望她看到的,只是两个女孩睡着以后无意识的动作。
可惜,Rachana低下了头:“妈妈,对不起……”
眼前一下子暗下来。妈妈坐在餐桌边,呆呆地什么也没有说。但是,Rachana看到了妈妈眼底里深深的失望。不,那不是失望,是绝望。
“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你真的是个坏女孩!坏女孩!”妈妈指着门的方向,声嘶力竭。
Rachana赌气离开了家。“坏女孩”三个字,从妈妈嘴里说出来,比打她一顿都难受。从7岁开始,她就发誓要好好爱妈妈,不惹妈妈生气。十几年来,她受多少委屈都没关系,只要妈妈开心,叫她一声“宝贝女儿”。
05
Rachana住到了安安家。在安安的劝导下,她给妈妈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
“……妈妈,我知道你一下子不能接受。可是,我跟安安是真心相爱的。我们一起长大,她了解我,我也了解她。除了她,没有人能够给我安定的感觉。我们不要求你现在接受,我答应你,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大学毕业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可是,妈妈不回短信,也不接电话。这件事对妈妈来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蕾丝边”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就像一颗炸弹,随时能把她拥有的一切完全炸毁。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妈妈的决绝以及考虑到中国对同性恋的抵触,Rachana决定求助于爸爸,去加拿大。爸爸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办好了一切手续,还帮Rachana申请到了一所大学的预科班。
“真没想到我妈那么固执,一直到三年后,她才同意我进家门,但前提是我不能带安安去家里。我来加拿大三年后才第一次回国。” Rachana低低地叹息。
“现在呢?现在她同意了吗?”我着急地问。“她还没有松口,但语气比前几年缓了些。不管怎么样,她同意我回去看她就行。安安是个好女孩,即使我妈这么对她,她都很理解。她总说我妈不容易,一个人把我拉扯大,让我多陪陪她。我打算想办法把安安申请出来。名字我都给她取好了。我叫Rachana,意思是创造;安安呢就叫Raeka,意思是美丽、独一无二。”Rachana对前景充满希冀。
Rachana已经从大学毕业两年,现在某市歌剧院工作。真没想到,她还会唱歌剧。她给我看了一段视频,视频上的她画着狐狸妆,穿一件黑色长披风,妖艳而诡异。这让我想到了她在魔鬼花园里那霸气的一跳。
06
“有安安的照片吗?”我忍不住好奇心。她掏出手机,几乎都是安安的。一个美丽娴静的女孩,柔顺的长发,乖巧的表情,一副让人不忍伤害的模样。“天!这么好看!我要是男人,我也会爱上她的。”我由衷地说。
“女人也会爱上她的。”Rachana意味深长地说完,我们俩都笑了。可不是嘛。
我建议她可以想办法移民荷兰,荷兰是第一个承认同性恋婚姻合法的国家,每年都会有一些大型的同性恋活动。平时出门,没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看你。大家已经坚信,爱可以超越性别。
“加拿大也可以。我们倒不是很在意别人的眼神。只要能在一起,其他都不重要。” Rachana说,她的眼角少有的露出一丝温柔: “从初吻到现在,我们已经10年了。”
一路是苍凉的戈壁, 偶尔有稀稀落落的骆驼刺,最终到达了我们的主要目的地:美国西部大峡谷。面对美到让人失语的日出景观,Rachana说,冥冥中她感觉自己是属于这里的。“真幸运我加入了你们,看到了这么神奇的风景。我一定要带安安来一次这里,她一定也很喜欢。”
我们在洛杉矶说再见,Rachana送我一根黑色皮质编结的手链:“这是安安亲手编的,送给你,做个纪念。”
写这篇文章时,我联系上了Rachana,她正和安安一起云南自驾游。微信随即发过来一张她们的合影,上边编辑着文字:“我们没有错,只是凑巧爱上了和我们同一性别的人。希望有一天,妈妈不再觉得我们是坏女孩。”署名是Rachana & Raeka。
摄影|沐儿 文|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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