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天问,自有天答,不眷顾,不遗忘!
(一)
明朝末年,清军入关。
“阿弥陀佛。”老和尚默念佛经,手指掐过一颗颗佛珠。油灯如豆,跳跃着老和尚的影子。
天竺村口,桃花正好,露珠晶莹。老和尚背着竹篓,上山采茶。
“咦?”和尚面容不惊,一级一级的踩过歪歪斜斜的台阶。“善哉善哉!”
一男子面如黄土,一瓣桃花落在他的脸上。目方面正,眼大眉浓。蜡黄中盖不住一缕英气,虚弱里掩不住一丝杀机。
山似龙椅庙藏王,立在尘世的庙,断不了尘世的念想,活在尘世的人,进不去大雄宝殿的殿堂。那一抹红尘难忘,那一些恩怨难圆。
天竺村,永兴寺,双凤山间难太平。只因为老和尚救下了那个流浪人。
“这是何地?”
“天竺村永兴寺。”
一碗清茶放在桌上,四平八稳,青烟缭绕。
“喝茶吧!长出来的人世,煮出来的味道。喝完就遗忘吧,吞咽了美好的向往,残留着无法割断的念想。”
茶碗见底,残茶沉淀。
“再冲一碗吧。”
又是一壶满满的清茶,热气滚滚。
“人们眷念这香醇,于是他们冲了茶的第二开,于是他们入了人的第二世。只是第二开淡了,第二世苦了。”
“大师!”流浪者托着空空的茶碗,泪流满面。
“什么都不用说,再来一碗茶吧。”
又是一碗沉沉的茶,雾气升腾。
“人是念念不忘的,狠心冲下的第三开茶,没味了。第三世的人也皈依了。清淡即浓烈,大苦即大福。段不了的过往,忘不掉的沉浮。红颜一笑恩仇起,红颜易逝恩仇深,茶消雾散之时,梨云梦冷,血流花落。
“大师啊!”
流浪者双膝跪地,茶碗碎了,一地碎屑。
“茶器已碎,再无三开四开。”
“大师,尘世之心已死,不念三世四世。”
“阿弥陀佛。”
和尚起身,背对流浪者。
“睡吧,山寺门大开,滚滚红尘来。若你入佛门,恐天竺不保。”
“大师,我······”
“睡吧,什么都不必说,明天与我一道上山采茶。”
(二)
天竺村,群山环绕,山高城远。
阳光穿过烟雾缭绕的大殿,照射在佛祖的脚下。
“起床,走吧。”
和尚叫醒流浪者,递给他一个竹篓
流浪者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接过和尚的竹篓。
寺门大开,藏不住天竺的高山绿水。凉风阵阵,花海层层;白云流动,阳光刺目;大地铺开一层灿灿的黄,天空碾平一片淡淡的蓝。
“去洗个脸吧。”
一口古井,井口现天,白云从井底流过。流浪者一圈一圈的转着井上的轱辘,井里的桶一点一点的上升。
井底到井口是直线,井绳却要一圈一圈的卷曲着,由下而上。从生到死,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两点之间没有直线。长度不同,路数不一,殊途同归之下,是一条条不同的道路。卷曲是为了更好的笔直,笔直则是在等待未知的卷曲。
“大师,好凉的井水。”
“洗吧,洗去一切恩怨与念想,洗去灰尘与疲惫!”
“脸上的灰尘可以用水洗去,心中的污垢······”
“什么都不用说,上山吧。”
一前一后,他们的步调不紧不慢,沿路劳作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作揖行礼,和尚一一回敬。
山高路陡,流浪者跟不上和尚的步调。
“大师,慢性!”
他气喘吁吁。
和尚站立,回头!
“累了吗?什么是累呢?是久行之后沉重的双腿?是停下脚步后大口大口的喘气?是丰功伟绩的轰然倒塌?是千年帝业的土崩瓦解?”
“大师,你这是?”
“人生在世,疲劳,困顿,快乐,惊喜。大起大落之时,大悲大喜之间。我们都不会在意我们能够活下来基础。不应有太多情绪,不要有太多苦恼;时时关注自己的心跳,处处留心自己的呼吸。不管是高峰还是低估,无论是波涛还是涟漪;千古一帝,平民布衣。只要活在世间,就要好好的记住呼吸。归于平静,呼吸让人们平等,呼吸证明你依旧存在。所以,不要忘记呼吸。”
说话间,他们已经行至山顶。
“生存伴随着喜怒哀乐,劳苦惬意;回归呼吸,断念一切,不悲不喜,不劳不苦。”
绿油油的茶叶一垄垄的长在山间,山顶白云飘荡,山脚小河流淌。山腰上白墙青瓦,鸡鸣犬吠,蝉啼骄阳。
“大师,这是何处?”
“村名朵贝,河为磨香。”
“深山藏一贝,清河洗磨香。”
“阿弥陀佛,采茶吧!”
低头寻觅,流浪者只采茶叶最嫩的那两片芽。他呼吸平和,细微的汗珠在额头密密的排列着。
和尚却不管粗细,尽收竹篓。
山间茶垄,两人低头采茶。不觉已经日迫西山,红云遍天。两个农人从山下徐徐走来,一人拎着一个竹篮,白净的毛巾规整的盖在上面。
“大师,今日见你上山采茶,故做些斋饭,还望大师不要嫌弃。”
两个农人恭恭敬敬的端上两碗淡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双手合十,作揖鞠躬。“谢二位施主。”
两个农人送上饭菜,作揖回礼,转身回去了。白饭绿菜,清油淡香。
“当年佛祖在舍卫国化缘。”
老和尚将一碗饭递给流浪人。
“化到的食物还要布施给山川河流,鱼虫鸟兽,布施给三界众生,布施给三千大比丘众。然后自己才享用剩下的食物。食迄,收钵浴足,参禅打坐。”
和尚抓起一把米饭,洒在山间,洒向河里,洒在空中。然后自己才坐下来吃剩下的半碗米饭。
流浪者没有说话,默默的将碗里的饭抓一把放进和尚的碗中,和尚微微一笑,欣然接受。
磨香河边,流浪人洗碗浴足,不是参禅打坐,只想洗清自己的念想。可是河水浑浊了,被流浪着这双走过很远的路的脚搅得浑浊不堪。
“大师,为何你的茶大小不一,粗细不匀?”
“因为我得一篓,你只得半篓。”
“我的都是茶中最好的嫩芽。这样的茶叶泡出来的茶味甘且醇。而大师的茶叶,泡出的茶恐怕味苦且涩。”
“分什么好茶坏差呢?果然世人皆有帝王之梦,而无百姓之心。喝茶是为了缓神解疲,而你采茶时却劳形费神。我的茶虽然味苦且涩,但采茶时逍遥自得。你从采茶开始就已经背离了茶的本意。还有什么好坏之分呢?”
“把脚从水里拿出来吧。”和尚看着流浪人那双厚实的脚板。
“帝王可以荣华富贵,纸醉金迷;也可以山河破碎,土崩瓦解。布衣虽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能够清如磨香,稳如磐山。断一切牵挂,了所有浮华。”
“师傅!”流浪人跪倒在和尚面前。
磨香河水,清澈了!
“师傅,弟子明天起身,离开天竺村。”
“入我沙门,就常住永兴寺吧。每天诵经念佛,静心修行。”
“师傅,我不想牵连天竺村,我是······”
“我不问,你就不用说。你的身世,你自己知道就好,我已向天发问,自会有天来回答,不眷顾,不遗忘。无所谓牵连,无所谓拖累。你只要静心休行就好。”
“师傅。”
流浪人泪水纵横,深深的将自己的头磕进了泥土里。
“起来吧,天问。”
(三)
云南境内,一只军队整装待发。
“天问。你来!”老和尚对着正在打坐的天问招收。
“师傅,什么事啊?”
“可知道狮子山,当年师傅曾在那里清修,我想你也该去那里参禅悟道了吧。”
“师傅,那我还要回来吗?”
“想来就来,不想来就参禅打坐,不要被世事所扰。去吧,带上些干粮,现在就去吧。”
“是,师傅。”
天问走时,给师傅深深的磕了个长头,老和尚看着自己的爱徒,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天问转身离去之后,和尚关上了寺门,滴米不进。
天竺村的远方尘土滚滚,在西沉的夕阳之下,隐隐约约。踏破了一个王朝的铁蹄,如今踏进了西南地区的天竺小村。
枪寒剑凉,甲坚胄硬。贫苦的农人惊心胆寒,哭天抢地。
“我不杀你们,你们只要告诉我,有没有一个流浪汉曾经来过这里,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农人们默不作声,低头抽泣。
“好吧,我看你们是都不知道啊,回去吧,都回去吧。”
威严的将军,眉宇间没有战场上的杀气,一声令下。士兵全都回到自己的营帐。
深夜。
“阿弥陀佛,将军。你回去吧。”
“这位大师是?”
正在灯下冥思的将军起身。
“我只不过是永兴寺的一个和尚,将军。如今将军既已得势,又何必念着旧仇不放。权利和美人。现在将军都可信手拈来。为何念着过去苦苦不放?”
“大师怎么知道我的过去。”
“冲冠一怒为红颜,能让将军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除了江山,便是美人。将军的没有必要来这一个小山村夺江山,和将军争天下的人已经败了。将军来报仇,想必是为红颜吧。”
“和尚。”将军脸色变了。“你猜的很对。是为红颜。你若是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就说出来。不然!”
“啪!”将军手中的毛笔断了。
“怨怨相报何时了。回去吧,将军。”
和尚转身离开了营帐。将军的眼睛发着绿光。
“来人!”
“在,大人!”
“集合军队。血洗天竺!”
“是!”
今天的天空一片残红,几只乌鸦在枝头啼叫。从狮子山上看,天竺村冒着屡屡黑烟。一股恶臭裹挟在风中,刮过天问修行的地方。
“不要遗忘痛苦,不要铭记憎恨!”瞑目打坐的天问,恍惚间听见师傅在他耳边叮嘱。
“师傅!师傅!师傅!”天问心乱了。他决定要下山去看看师傅。
一个村庄的屠杀,竟然比一个帝国的崩塌更难让天问接受。
他仓皇逃出紫禁城的那一刻,他彻底忘了他是一个帝王。那时他只是为了求生。
他站在一片焦土上的这一刻,他依旧记得自己是个和尚。现在他只想真切的看清死亡。
“不要遗忘痛苦,不要铭记仇恨。”
天问走在这个曾经的村庄上,有泪,流不出,有很,没有喊。不知是痛苦,还是仇恨。若是原来,他一定会扬马策鞭;但是现在,他只能低头诵经,走到永兴寺前。重重的磕三个响头。
他发现一块血写下的石碑。
“清朝初年,云南王吴三桂亲率一千精兵,往天竺村寻闯王李自成。未果,于是夜屠杀全村老小。唯狮子山修行和尚天问,云南贩茶茶商一人得以生还。”
满碑的血迹,满碑的憎恨和痛苦。
不要遗忘痛苦,不要铭记憎恨。
天问起身,找士兵们屠杀后折断的兵器将这行血字反刻在石碑上,然后洗去石碑上的血迹。
再回狮子山,已是第二天清晨,天问一路走一路拾捡干柴,到修行处时。已经拾得满满一抱,天问将干柴堆放整齐,盘腿坐上,一把烈火。天问感到自己越来越轻,最后化为一缕青烟,随风飘西。
他修行的洞口前,还有一双布鞋。
(四)
云南的某个茶市上,一茶商正准备关门收摊。忽然觉得脚下一软,竟瘫倒在地。
“施主。你可是定南天竺村人氏。”
“请问你是何人?怎知我来历?”
“我是天竺村永兴寺天问和尚,前日我于狮子山圆寂,火化时忘了我修行洞口前的那双鞋,还望施主你能尽快回去,帮我化了我的那双布鞋,让我能早登极乐。”
“请问大师,我家人可好。”
“不要遗忘痛苦,不要铭记憎恨!你尽快回去就好。”
茶商醒来之时,身边围了满满一圈人,他拨开人群,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当晚就备了匹快马,一些干粮。归乡了!
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乡,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人。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一个帝国的崩塌,但他和天问一样也承受不住一个村庄的屠杀。唯一留给他的,只是那块被天问反刻上的石碑,他读不懂,因为上面的字全是反的。
上面记录了一见不知道什么样的事,但是一定是一回忆就能让人痛苦的事。
他将石碑立在天竺的村口,他又上狮子山看见了天问和尚的遗骨,旁边的洞口前果然有一双布鞋。他默默的点了一把火,一缕青烟,随风西去。
他把天问和尚的遗骨和化成灰烬的鞋一起葬在他修行的洞口边。
茶商没有再回云南,他在天竺村的一片荒土上建了房,后来附近村的农民也陆续的在这附近建房,又是一个新的村庄,但是不再叫天竺村。
这里的人们一遍一遍的猜着反字岩的意思,一次一次的听着茶商说的天问和尚坐化成仙的故事。
他们去拜祭狮子山,他们去拜祭天问的坟。他们深深的相信着天问和尚的存在。天问修行过的洞他们叫仙人洞,埋葬天问的坟他们叫仙人坟,他们还在坟边修了一座寺庙,叫仙人寺。
最后,那些拥有深深信仰的人们。把天竺村的名字也改了。
天问和尚坐化成仙之处,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