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又悄悄来临了,冷落庭轩,更添寂寥,阵阵寒意,然无人可依偎。这又是第几个春去秋来了,细算花开花落,原来只是浮生长恨,又几多匆匆呢?风过花残,一场大雨似乎将至,明日又该是落红满径了。
斯人已逝,纵然时隔多年,思念依旧无穷无尽,一如当年。多少次,入夜寂静,难写悲欢,而如今又该寄往何方?天涯海角,任凭离愁千万缕,也再无相见。
珍重天孙剪紫霞,沉香羞认旧繁华。
纫兰独抱灵均操,不带春风儿女花。
——《紫香囊》
重读旧诗,一瞬间会有那样的错觉,彷佛一切都还未枯萎,一切都还完美无瑕。但也只是在瞬间,心底的残缺就开始隐隐作痛,原来早已溃烂发脓,那些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终究是再次泪洒这曾经亲手为他绣的香囊,也是她与他之间的定情信物。
深夜挑灯,一针一线,又费尽思量,在香囊上绣诗一首。赠予所爱之人,满满地都是张玉娘的情意,还有那份难得的才情。她生于仕宦之家,自幼饱学诗书,才高聪慧,字若琼,号一贞居士,与李清照,朱淑真,吴淑姬并称宋代四大女词人。
张玉娘的一生很短,只有二十七岁,但这却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只为一段痴情。形单影只多年,终究无法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然后寻觅另一份情,苦苦痛痛,纠纠结结,还是随了那人远去。她是绝食而亡的,这似乎太残忍,然而即便不如此,她怕也是留不了多久。在所爱之人离开时,她便病倒,苦苦支撑了几年,已然羸弱不堪。
双眼渐渐模糊了,那人似乎正慢慢向她走来,依稀还是当年的音容笑貌,时光彷佛倒回了从前。
及笄之年,芳华正好,黛眉轻描,略显羞涩。父母做主,将她许给了自己的表哥沈佺,沈佺是宋徽宗时状元沈晦的七世孙,书香门第,才华横溢。即是中表之亲,两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如此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然而祖上虽曾显赫一时,但历经多代,已逐渐贫困,家道中落,每况愈下。张家便有了悔婚之意,且态度日益明显,最后便直截了当地向沈佺提出:“欲为佳婿,必待乘龙。”
不是两个人相爱就能在一起,世俗之见就那样毫不留情地阻碍了他们,沈佺明白,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考取功名,方能做的这乘龙快婿。沈佺本无意于功名,更何况眼下这国家又哪是什么太平盛世,连天子都朝不保夕,已见败亡之势,当官的恐怕还不如平民百姓。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
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澹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
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
——《古别离》
这是张玉娘在送别沈佺赴京应试时写的一首送别诗,行人即将远去,自此一别,天遥地远,万水千山,再见何时?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往后音书,可有人传?情深如松菊,不畏霜寒,自君别后,即便身着罗衣华裳,也掩不住形容枯槁。无意对镜梳妆,始终难见你,随他朱颜改。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山之高》
最自然,最纯真的,莫过于无邪《诗三百》,这首《山之高》就如《诗经》般淳朴真诚。如涓涓细流,流淌进每个人心里,唤起心底的有所思。有所思,多美的意境,我有所思在远道,从古至今,有太多人都曾为了心底思念的那个人而憔悴断肠。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纵然一朝远别,你我也坚守誓言,不负当初;纵然遥遥无期,重重阻碍,也朝朝暮暮,心如磐石。
沈佺全力以赴,终不负所望,高中榜眼,进士及第。据说,在面试时,一主考官欲测探其功底,得知沈佺乃松阳人士,便以松阳某地名出了上联,曰:“筏铺铺筏下横堰”,沈佺略一思索,从容淡定,很快便对出了下联,曰:“水车车水上寮山”。瞬时,满座叫绝,考官继续出题,沈佺皆对答如流,为众人所赞叹,名声大噪。
消息传回家乡,张,沈两家欢腾不已。苦苦等待总算有了归期,长久积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落地,只待远行之客返乡,一切磨难便都结束了,可以迎接往后的花好月圆了。然而,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太出人意料,说来就来,丝毫不给人准备。沈佺不幸得了风寒,久不见好,渐渐病入膏肓。想来是一路舟车劳顿,背负着与卿携手的应试也过度紧张,金榜题名时又瞬间放松,可却未多加休养,才会一病不起。
玉娘得知消息后,即刻寄书于沈佺,“妾不偶于君,愿死以同穴也!”大概谁都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果真是情深不寿吗?
隔水度仙妃,清绝雪争飞。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
高情春不染,心镜尘难依。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病中增张玉娘》
这是沈佺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写下的一首诗,自己已时日无多,连再见一面,这样卑微的愿望都难以实现,只能期待天上人间,在黄泉路上相会。那年,他才二十二岁,她也二十二岁,张玉娘只比沈佺晚了几个时辰。会不会前世他们就相爱,只是无法相守,最终在一个负了黄泉后,另一个也紧随而至,不愿分离,只想来生再续。然而,今生也无法弥补这个遗憾,终究还是天人永隔了。
沈佺走了,死在回松阳的路上,连最后一面都没有相见。“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沈佺死后,张玉娘父母自然不忍心女儿孤身一人,想为她另择佳婿。而玉娘才貌俱佳,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却都被玉娘一一回绝。她说:“妾所未亡者,为有二亲耳。”倘若不是双亲尚在,她也早已经随他而去。
然而失去所爱的痛夜夜啃噬着骨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当初再怎么煎熬,也终归知道还有相见的一天,而眼下连奢望都不是了。
她终归还是随他而去了,仅仅过了五年,在元宵佳节那天,恍惚间见到沈佺来到,清醒过来后悲痛欲绝,撕心裂肺地说道:“为何离我而去?”半月后,香消玉殒,她终是无法独活。
玉娘死后,她的两名侍女霜娥,紫娥难掩悲痛,相继去世,去阴间继续陪伴主人,甚至连玉娘生前饲养的鹦鹉也悲鸣而亡。这曾经是她独有的乐趣,她称作她们为“闺房三清”,她们都不愿抛下她一人,全都选择了继续跟随在主人身边。
中路怜长别,无因复见闻。愿将今日意,化作阳台云。
仙郎久未归,一归笑春风。中途成永绝,翠袖染啼红。
怅恨生死别,梦魂还再逢。宝镜照秋水,照此一寸衷。
素情无所著,怨逐双飞鸿。
——《哭沈生》
中途成永绝,此后唯有梦中相见,生老病死,恨又能如何,然而如今,我们终于可以相见了。
何潇湘 2015.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