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有个女人我称呼她婆。
她其实是我的继奶奶,是我亲奶奶的妹妹。听起来有点复杂,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由于婆无儿无女,就从她姐姐那里抱走我父亲,我父亲成了她的继子,她成了我的继奶奶。但我从未叫过她奶奶,只叫她婆。
关于这个称呼,是当地的一个风俗。一般子女过继给别人,孙辈们要么叫亲奶奶婆,要么叫继奶奶婆,反正不能同时都称呼奶奶。就这样,婆的称呼我从小叫到大,也把她从中年叫到了老年。
记忆中,婆是中等个子,体形精瘦的小足女人,二十八岁死了丈夫,没有再嫁。一个人开了一家小店,卖些香烟,糖果零食。守着一间大房子,日子相当宽裕。
不知是不是无缘,我那个老实本份的父亲和善良的母亲,始终得不到她的待见。
他们结婚二年,被她欺负了二年。后来父母被赶到外面租屋,再后来省吃俭用置下来二间小屋,我就在那二间小屋里长大。
从我有记忆起,婆从未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也很少往来。只在逢年过节时,母亲往往帮我包好点心让我送过去。我送到婆那里,一般放下就走,她也从不挽留。但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我若去送东西,她总会拿二角钱塞到我手里,这是她给我的新年压岁钱,每年雷打不动。
婆的厉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们二家隔着一、二百米远,三天二头会听见她的吵架声。吵得最多的是和她一样年轻就守寡的妯娌。她总是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插着腰,不停地在妯娌的窗下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而她的妯娌则躲在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应骂。每次都等到屋里的消停了,屋外的骂累了而收场。
婆有个小店,虽卖的东西不多,但极具诱惑力。除了男人进出买烟外,去的最多的是小孩。因为那时小孩吃的零食实在太少了,平时兰花豆和棒棒糖(不是现在的高大上的棒棒糖)算是好得不得了。所以,家庭条件好的小孩,经常会拿着向大人要来的几分钱去她那儿买糖或豆子吃。
一天,站在家门口,又看见有人进去买了。我心里想:“我跟去了,说不定婆会送我糖或豆子吃。”心里这样想着,人已站到她跟前,轻声地叫了一声:“婆”,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直到那小孩走了,她也没把我想要的那颗糖或豆子塞到我手里,我也硬生生把从心里泛起的馋虫和着吐沫一起咽了回去。从此,她的小店我就很少去。
婆家里还有一棵枇杷树,上面结满了果实。每当枇杷快要成熟的时候,她都会拿着小登子,坐在枇杷树下盯着,生怕有人偷摘枇杷。等到枇杷成熟的那一天,她拿根竹竿,梆个镰刀,将树上的枇杷摘下。树下则站着几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我离他们远远的看着,有了上次糖和豆子的阴影,两只脚就再也不想往前挪了。心里想:干嘛去?去了,她反正也不给我枇杷吃。结果,她採下来的枇杷我一颗也没吃到,听说是让我隔壁村的小姑姑给拿走了。
岁月悠悠,我一天天长大,婆一天天老去。没有血缘的亲情,在没有爱的滋润下,似乎和路人没什么两样。直到有一天,在水井旁,我看到她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提拉水,我过去帮她拉了上来,她看了我,叫了我的名字,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慈祥笑容。我说:“婆,我帮你提回去吧?”一向要强的她这次没有拒绝。我把水提到她家并倒进她的水缸,她来了后,和我说:“你坐一会。”我说:“我回去了”。这是我和她最有温度的一次接触。
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了。暑假回去时,她生病在床,我父亲已不在了,是我母亲和我的小姑在照看她,我也帮着去送了几次饭。
这个要强的女人,最终被岁月打败。无力地躺着,比起过去那张冷漠的脸,病中的她,似乎多了几分慈祥。
后来她走了,再过了若干年,我母亲也走了。
那年淸明,在去给父母上坟时,在她的坟头也放了一束鲜花。
岁月泛黄,许多儿时的记忆已无处打捞,那个从来没有善待过我父母、疼爱过我的婆,你泉下有知,来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