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上回说到金桂和香菱闲谈,问家乡父母,改香菱名为秋菱。薛蟠撩逗金桂的丫头宝蟾,金桂舍宝蟾,施计摆布秋菱。薛蟠抓门闩劈打秋菱,秋菱叫屈,薛姨妈喝禁,金桂对窗与薛姨妈发泼骂喊哭闹,于是宝钗遂去领秋菱。金桂又作践宝蟾,日夜大闹,薛蟠一身不能两顾,十分闹得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荣宁二府上下皆知,无不叹者。
晚上,贾母那里比前几日人更多些。宝玉、黛玉、探春、惜春都来了。薛姨妈也带着宝钗、宝琴过来请老太太安。人虽不少,却无往日的欢声笑语。宝玉因看见桌子上有一道昔日晴雯最爱吃的芦蒿炒面筋菜肴,不禁悲从中来,碍于场面不适,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浓浓的悲伤,只是低下头,站在一旁,恹恹的。黛玉近来身子不爽快,又偶感风寒,原本单薄的身体更加瘦弱了,脸上也不似先前那般红润,一张小脸惨白惨白毫无血色,幸有紫鹃在一旁搀扶,怕是一阵大风人就被吹倒了。探春、惜春在一旁察言观色,见众人神色沉郁,只好悄悄站在一旁,默不吭声。薛姨妈因媳妇夏金桂言行不雅之事闹得荣宁二府上下皆知,自觉脸上无光,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生怕人家谈起家丑,无言回答啊!瞧那宝钗,和往前并无不同,一味端庄。再说宝琴吧,不久前母亲因痰症去世,唯一的亲哥哥带她发送完灵柩刚回来,听闻梅家避讳丧事,自是要延后迎娶的日子,这一等又怕是三年五载了,哪里活泼的起来。只有凤姐强打起精神,信手拈来两个民俗笑话,逗得贾母喜笑颜开。众人一见这场景,忙咧嘴陪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罢了,老祖宗是个多通透的人啊!瞅着大家兴趣不高,便说自己累了想休息,打发众人都散去。
且说薛姨妈自那晚来与贾母请安过后,一连几日,竟再未露面。王夫人想着,只有亲姐妹间方可诉苦道恼,虽未必于事有补,但说出来总归心里能痛快些,好过心头白堵着东西吧!因此,便指派周瑞家的去薛姨妈处一趟,将其邀来一叙。这日,周瑞家的刚到薛姨妈那边,还未踏进院门一步,就听到里边传来夏金桂尖厉的哭闹声。小丫头引进这边屋,薛姨妈和薛宝钗面对而坐,止不住的叹息,不时还哭喊道:“怎想得竟娶了这样一个祸害精,真是作孽啊,老爷啊,是我看走眼了,对不住薛家的列祖列宗啊!”宝钗忙起身,沏一壶上好雨前龙井,倒了一杯递与母亲,一边还用手轻拍其后背,薛姨妈方才止住了哭泣,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慢慢平复。周瑞家的请安毕,说明此番来意。薛姨妈叹道:“何尝不想过,只是你也听见了,我这边的日子跟滚钉板无异,闹得我浑身不自在,没办法,谁怪当初看走了眼,请来这么个妖精,有苦说不出,眼泪只好往肚里咽。”宝钗道:“虽是实情,只当她疯人胡言乱语,并不在意,自己保重最要紧。”周瑞家的连忙应声:“姑娘说的正是,姨娘只管放宽心,自个儿吃好喝好,管那儿疯子做甚?”不知怎的,话题一转,忽引到生老病死的问题上了。薛姨妈长叹一口气,“不瞒你说,我们这边的秋菱得了干血之症,眼瞅着快不行了,不知她能捱过冬至吗?”周瑞家的疑惑地问:“谁是秋菱?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薛姨妈解释道:“就是香菱,自打那臭婆娘进府,就将香菱改名为秋菱了,任谁还叫香菱,她听见了必定不依不饶。说她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门的,竟连个给侍妾取个顺嘴的名儿的权利都没有,定要哭闹一场了。”
告辞前,周瑞家的求让看望香菱一眼。宝钗便带她过去,柔声细语道:“你向来是知道的,我们家虽拥有一家药铺,不缺金银,好大夫更是不难请,只是她这病竟药不能除,医不能治,怕是时日不多了,你快同她好好道个别吧!”到了门前,丫头侧身掀开帘子,宝钗只让周瑞家的进去。周瑞家的走进床前,大吃一惊,不只是惊异于她血干痨的病态,更是让她想起另一个人来。周瑞家的还记得初见香菱的场景,那年薛姨妈一家初来荣国府,暂居梨香院的那段日子,薛姨妈让她把一匣子宫花分送到各小姐处,那时香菱才留头,她仔细端详忍不住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如今离东府蓉大奶奶——秦可卿死去也有三个年头了,不曾想这回来探视香菱依旧觉得“竟有些像咱们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周瑞家的曾随王夫人在秦可卿临终前探视过,现在眼前香菱那干枯消瘦的模样,竟也跟当初重病的秦可卿一般。虽说人之将死脱了形,但她依旧流露出一股高贵劲。香菱睁开眼,认出周瑞家的,挣扎着坐起来,丫头连忙把大靠枕立在她身后。周瑞家的说:“那边太太让我顺便看看你,就连宝二爷和林姑娘他们也很惦记你呢。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你且放宽心,安心养着就是了。想吃什么?喝什么?说出来,我告诉他们,给你送过来。虽说这也不算简陋,倒也比不上咱们府里种类齐全。”香菱说:“我身份低贱,难为那么些人劳心挂念着,知足了。你不必多说,自个儿的病我心里有数,怕是时日不多了,太太们和小姐们的恩情,今生怕是回报不了了,来世定当做牛做马报答她们。”语未落,忽地猛烈咳嗽起来,忙用手帕捂住,竟昏了过去。只见那帕中斑斑血迹,红得艳,艳得刺人眼。周瑞家的只好嘱咐丫头们好生服侍着,说出来有点太久,早该回太太话去,便走了。
话说香菱昏过去后,做了一梦,梦中有位神仙道者替她诊脉,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地说:“这病若是凡夫俗子来医治,怕是无计可施,姑娘看来是命不该绝,如今遇到老夫,自是另有他法,这是‘怒气伤肝,内外折挫’所致,若是想要痊愈,需安心静养,万万不可动气,伤心劳神,每日早晚服用四物汤,隔日再将当归研成粉末,伴有汤药一同服下,不出一月,保你恢复从前般水润动人。”说完道者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了。香菱突然从梦中醒来,心下生疑,莫不是老天爷可怜我,特此托梦,开恩饶我一命,让我再多活些时日,以报答这一世所欠的恩情。于是开口叫人进来,让丫头递上纸笔,挥笔写下梦中神仙道者所给的药方,派人交给薛宝钗,求姑娘开恩,望她吩咐药房能为自己熬这副救命的汤药。宝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便点头应允了。一日两次,按时服用,不敢间断。说来也是一件神奇的事,不到半个月,香菱的病情竟慢慢好转,脸上倒也添了几分血色,虽还似从前般枯瘦,但这也不能急在一时,还需慢慢修养罢了。
近日,薛蟠因夏金桂的胡闹,心情向来不大爽快,不免在某日夜晚,和兄弟们在酒席上多吃了几杯,恍惚间已有醉意,更加激起心中的愤懑。恰逢今日听到丫鬟们私下议论,香菱那个奄奄一息的,自从随了宝钗,病症竟慢慢好转,心里似有小猫抓心般难受。又想到家里那个母老虎,连连摇头。罢了罢了,今日先风流快活一阵,明日的事何必苦恼?遂定了心意,举步往香菱处走去。瞧香菱这边呢,已是深夜,香菱早已服药睡下了,薛蟠偷摸溜进香菱房间,生怕吵醒宝钗等人。香菱感觉床边有人,只得刚睁开眼,就被人捂着了嘴,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爷。心中一惊,爷来干什么?况且醉醺醺的,莫不是走错了路?薛蟠面色红晕,骂到:“好香菱!你倒是命大,旁人若得了这干血之症是必死无疑的,你竟然痊愈了。”“快来让爷好好疼爱一番,这病定能好得快些。”不等香菱反应,薛蟠已扑上去,霸王硬上弓了。第二日清晨,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连忙警告香菱,不许将昨夜之事透露出来,否则没有好果子吃。自己则静悄悄走了,仿佛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被夏金桂身边服侍的丫鬟看到了,向夏金桂报告自己亲眼所见老爷今儿早上从香菱处急匆匆地出来。夏金桂听后,眉头紧锁,两眼瞪得铜铃般大,双手插在腰际,在屋里来回打转,嘴中还不停地咒骂到:“那个不要脸的贱货,老娘本以为她活不了太久,有心大发慈悲放她一马,谁知刚从鬼门关回来,那股狐媚劲儿就控制不住了,也不知使得什么妖术勾引爷到她那里去。既然如此,休要怪我给她点颜色瞧瞧,知道阳奉阴违是什么下场。”
又过了几日,薛蟠因公事外派出差,最少得六个月才能回来。唯有香菱觉得庆幸,终于可以不用担惊受怕了。自那日与薛蟠翻云覆雨后,香菱整个人就怏怏的,有时食不下咽,每当路过厨房闻到油腥味一定会呕吐不止,有时莫名其妙特别想吃酸梅一类的,而且别人都快酸倒牙了,她浑然不觉,吃得津津有味。有人发现她的异常,打趣问到:莫不是有喜了?香菱只当她们无聊,不予理睬。心里默默地盘算,自己的经期推迟这么久,再加上这特殊的饮食,莫非真被她们言中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段玩笑话竟传到了夏金桂耳朵里,她暗叫不妙,万一秋菱生的是个男婴,到时候母凭子贵,自己未曾生育孩子,到那时薛府岂不是无我容身之地了?不行,一定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日,薛宝钗像往常一样前来探望香菱,见她这憔悴的模样,就找来大夫为她号脉,谁知诊过脉后,大夫连声道恭喜,说是喜脉。弄得众人一头雾水,这时宝钗忙问香菱到时是怎么回事?香菱只是一味地抹眼泪,支支吾吾也没说清楚。模模糊糊中好像是有“咱家爷”三个字。有人赶紧去禀报给薛姨娘,说是秋菱有喜了,这边夏金桂也得到消息,随便收拾了一下急匆匆朝那赶去。夏金桂来的路上已经听说秋菱支支吾吾,始终没有讲清故事的来龙去脉。心中大喜,这是个铲草除根的好机会,白白送到嘴边的肉岂有不吃的道理?正好也不用我费心设圈套了,着实妙哉!遂加快了步伐,赶在薛姨妈之前到达,一进就气势汹汹地质问:“当日你已随了宝钗去,怎么会有了身孕?咱家爷早已忘记你了,不可能是爷的孩子。肯定是和别的男人生的?说!到底是哪个野男人?也好让我们听听,究竟是何方神圣,引得你干出这档下流之事。”任凭香菱如何喊冤叫屈,众人皆是不信的。香菱自知百口莫辩,但求一死。夏金桂似乎已看穿她的心思,冷笑道:“想死?哪里那么容易?”于是命人将秋菱拖出去,专门打击腹部,痛打五十大板。此时薛姨妈还未赶来,宝钗被夏金桂拦住,香菱定要遭受此劫了。起初几下,香菱并无哭喊,只见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越来越多,她咬紧嘴唇,因过于用力,血珠顺嘴角流下,浸湿衣襟,双手紧紧攥着着衣角,似乎这样才能减轻疼痛。接着打的五六板子,香菱终究是撑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喊声惊得鸟雀纷飞。后来喊声渐渐弱了下来,待香菱昏过去后,夏金桂让人迎面泼下一盆凉水,使她清醒地感受这种刺骨的冷和钻心的痛,如此反复,五十大板后,香菱早已没了气息,下身衣裤染得鲜红,地下血流成河,何其惨不忍睹!薛姨妈赶来看见这样的景面,阵阵犯呕,忙用手帕遮住口鼻,才能缓解浓烈的血腥味,随意问了几句,剩下的全权交给夏金桂处理,于是带着宝钗走了。夏金桂命人将秋菱的尸体装进麻袋,交代说找一处有野兽的荒山,随便扔了就好,能让野兽填饱肚子,也算她的功德了!
宝玉正在睡梦中,恍见自己又来到仙境,却见前方有一人在行走,看似香菱的打扮,便喊道:“好香菱!你且放慢步子,等等我,我随你去。”香菱转身道:“宝二爷莫要过来,我如今要去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薄命司销号,归入册子,已有警幻仙姑在等我前去。我要走了,只是二爷要好自珍重才是,就此别过。”说完,便消失不见了。宝玉欲上前追去,却发现前方无路可走。不觉转醒,忙唤袭人:“袭人!你快去问问宝姐姐家的香菱是不去了?”袭人匆匆披了衣服,挽着头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呢?大夜里的,要问什么话也得等明早儿问才是,别瞎寻思了,快歇息吧。”正要上前替宝玉掖被角,只听怡红院外早已响起了云板声,方有守夜的婆子来回道:“薛大爷家的香菱死了。”袭人心想:怪哉!他又如何知道的呢?正想着,谁知宝玉已经悲急攻心,呕了一口血出来。袭人见了忙唤来麝月秋纹等人,自己又捧了一杯茶供宝玉漱口,只听秋纹道:“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先去请老太太和太太的示下。”袭人道:“不可,若让老太太知道了,又该急三火撩的,不如今夜里咱们先侍奉着,若明儿个醒来还不好,就要去回太太才是。”众人都应了。只听宝玉道:“如今竟又走了一个,不若把我也带走才是,免得我见园中姐妹分离,心下痛苦的好。”袭人掖去了被角,柔声说:“你且放宽心,先睡下吧,明天若是有人问起来,还不知怎样呢。”过了好大一会儿,宝玉才又沉沉地睡去。要知宝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