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加缪的《鼠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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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加缪的巜鼠疫》(下)

文 / 思

7

瘟疫仍然如火如荼持续。“但事实上我们可以认为,在8月中旬的那一刻,鼠疫已经已经吞噬了一切,包括每个人。个体的命运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以鼠疫和全体市民共有的感情构成的群体命运。这些感情里最强烈的是疏离和被放逐的感觉,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和反抗。这正是讲述者塔鲁认为在这个炎热和疾病发展的最高潮,最好以活人的放纵,死者的埋葬和分隔两地的情侣们的痛苦为线索对总体的形势进行一番描述的原因。”

一场瘟疫,一场战争或是一次自然灾害带来的死亡庞大,这令人震惊的死亡和毁灭,久而久之,也许只剩下几串令人恍惚的数字。人对于痛苦和仇恨都容易淡忘,这种选择性失忆是人自我保护的方式,就像钻进沙子底下的鸵鸟脑袋,另一方面,也可以成为自我毁灭的方式,因为选择性相信慌言,截取片面。

“在城里,有人出主意把鼠疫特别严重的特定区域隔离起来……总之,还有比我情况更糟的人呢。成了那些日子里人们所能拥有的唯一慰藉。”但另一方面,在灾难面前,可能是人们唯一感受到阶级差距不是那么大的时候。在死亡面前,所谓的法律,正义,道德,都不复存在。人们变得异常狂热,似乎是一种走向共亡的仪式。

“这一次发起冲击的是小型武装组织。他们和守门的哨兵交火,有些人受伤,有些人逃了出去。这起事件足以激起一股反抗情绪,城里发生了一些暴力事件。一些因为失火或因为卫生原因被关闭的房屋遭到了洗劫。突发事件致使迄今为止规规矩矩的市民做出了疯狂的举动,并迅速被人模仿。两个小偷被枪毙了,不过很难说对其他人有多大的震慑作用。因为每天有这么多人死亡,处死两个人就像一滴水滴进大海,几乎无声无息。”

物资短缺,葬礼简化,男女合葬,时间匆促,亲人被隔离无法到场参加告别仪式,死亡成了流水线的第一环,所有的步骤按照既定程序走完,走向焚尸炉的终局。

“棺材开始变得短缺,寿衣用布和墓地空间都成了问题。从效率上看,最简单的做法是合葬,棺材重复使用,到墓地后被腾空,铁青色的尸体被放下,然后返回装入新逝者。整个过程井然有序,省长也颇为满意。他甚至对里厄说,这比历史书里记载的早期鼠疫时利用黑人奴隶驾驶灵车的做法要好多了。

“男女尸随意地堆在一起,一点体面也顾不上了。在每个墓坑的底部,一层厚厚的生石灰沸腾着,冒着白烟。救护车完成运输之后,人们把一具具赤裸的、微微扭曲的尸体用担架抬过来,滑进墓穴里,大致排整齐。然后,在这些尸体上盖一层生石灰,再覆一层土,为了容纳更多的死者,这层土不能太厚。第二天,死者的亲属会被叫来做一个登记——这样做只是为了表示一种差别,比方说,人类和狗:人类的生死是要有案可稽的。”

“另外,没过几天,市里出现了紧急的食物供应问题。尽管草率的葬礼影响人们的情绪,但在这种情况下,居民的注意力被更迫切的事情吸引过去。想吃饭就要排队,就要找关系,要填表格,人们没有时间关心周围的人如何死亡,也无暇去想他们自己也有一天将会怎样死去。于是这些看似烦恼的物质困难最终又成了让人脱离烦恼的恩赐。”老天似乎在背后掌握着人类生存的秘密法则。

车辆从城区开往海边,把满载的尸体倾倒进熔炉,然后再折返回去继续运输,这死亡专线就像工厂的流水线程。天空密布焚烧尸体的阴霾……这幅画面像用炭笔描绘出来一般阴暗冰冷。但是,一些见到这死亡列车的暂时的生者,往列车里扔入的鲜花,却是这幅画面挥之不去的一抹亮色,在绝望恐慌的底板上凸显了一丝希望和人性的美好。正如里厄所说,面对死亡,我们总可以做点什么。

“里厄获悉当局已经开始设想更孤注一掷的措施,比如把尸体抛进大海,蓝色的海浪里漂浮着尸骸的可怕场面似乎指日可待。他也知道如果死亡数字继续上升,不管多优秀的组织都无济于事,来不及处理的死尸将堆积起来,在街头腐烂。无论当局采取什么措施,在城里的公共广场上,总能看到垂死的鼠疫患者带着可以想见的憎恨和荒谬的希望猛然扑向别人的情景。爆发鼠疫的这段可怕的日子不像一场残酷而壮观的大火,更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践踏,所经之处,一切都被夷为平地。尽管这一时期最大、最广泛和最深切的痛苦是分离之苦,尽管此刻有必要对这些痛苦做一番新的描述,可是也要承认连这种痛苦也已经失去了它的悲剧性。”

8

八月中旬,疫情入侵商业区。多么触目惊心!这到底得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未来,一片空白。过去,逼着它和顺应它变成空白。

“这些瘟疫的放逐者会给观察者什么印象?回答很简单:没有印象。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他们和每个人都一样,是平常人的一部分。他们丧失了所有至关重要的精神,却有了一种默然的态度。比如说,你可以发现,他们中间最有才能的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报纸听广播,寻找使他们相信鼠疫将很快结束的根据;他们阅读无聊记者趴在案头随意撰写的评论,从中寻找想象的希望或没有根据的恐慌。换句话说,他们变得听天由命。鼠疫压抑了价值判断。”

“沉重的天空下,成千上万双鞋子在瘟疫的节拍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这种无休无止和令人窒息的践踏声逐渐充斥全城,一夜又一夜,忠实而忧郁地表达出一种盲目的顽固,最终取代了我们心中的爱情。”

“这座死寂的城市只是一堆庞大的、一动不动的立方体,其中一尊尊被人遗忘的捐助者和伟人的雕塑无言地凝立着,石头或金属雕刻出来的脸庞显示出人类过去的样子。在沉沉的天幕下,这些平庸的偶像占据着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冷漠的表情正如我们死水一样的生活。”

不再感知疲倦,且不存幻想,麻木地等待着,那是爱情的枯竭。离别的苦痛已不能叩响我们的心门,它悄然熄灭了。绝望的死亡让人变得平庸、整齐划一、没有个性,病态的社会和鼠疫一样,最终会让人听天由命,屈服于压抑后变态的价值判断。“鼠疫”杀死了想象力,扼杀了个体之间的差异,“他们”变成了“他”,让人丧失一切价值判断。在加缪看来,鼠疫有更广泛的象征,更是一种精神疾病,愚蠢便是其留下的最好印证, “鼠疫”就这样广泛传播和存在。

所以,不论是社会和个人,秩序和理性都是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平日里看到的稳定,也许不过是没有遇到足够大的挑战而已。而政府必须强化自己应变突发事件的能力,个人必须提升自己的理性。

9月和10月期间,里厄和同伴们都出现精神委靡下滑状态。里厄作为一个医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不能完成救人的使命,只能无奈的当一个死亡宣判者。

“通过感情上的脆弱,里厄能够评估自己的疲劳。他的感情正变得难以控制。在大部分情况下,他都能控制住自己,硬起心肠,摈弃不必要的感情。但他偶尔也会变得失控,感到无力控制他的感情。他唯一的抵御办法是拉紧内心用来约束感情的绳结,让自己变得强硬起来。他知道这是让他继续坚持下去的好办法。至于其他方面,他几乎不抱幻想,即使有也被疲劳带走了。因为,他明白,在这段看不到尽头的时期里,他的职责不是为人治病,而是诊断。发现,诊断,描述,记录,然后宣判,这就是他的工作。他从人们脸上看出的恨意又有什么用呢?“你没有心肝。”有人曾经这样说过他。但他的确有心肝,他用以承受一天20个小时的工作,看着本应活着的人死去。”

巨大的灾难来临之时,无常和无力感使人开始认命,看到自己与他人命运的颠簸流离和最终的殊途同归,从而开始温情脉脉地抱团取暖。然而,时间太长,现在,人们心灰意冷,只盼疫情有个结束,无论是死是活。

9

“鼠疫一来,没有人再进行秘密调查,什么档案,户籍卡,密令和近在眼前的逮捕都成了云烟。确切地说,也不再有警察,不再有新案陈案,不再有负罪的人;只有被判了刑的人们等着最随意的缓刑,其中甚至包括警察在内。”罪犯科塔尔暂时幸运地避开了法网,现在,他正不知疲倦走私倒货春风得意。瘟疫抹消了社会身份和阶级的差别,曾经的边缘人物科塔尔终于找到了平等的归属感。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在鼠疫的混水中搅腾,时而心安理得、时而惴惴不安的案例。

科塔尔和鼠疫的关系如此微妙,滑脱出灾难中的大多数人,塔鲁作了记录:

“科塔尔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好。后来我相信他并不真正相信自己会被感染上鼠疫。他似乎是靠着这个想法生活的,这种想法谈不上多愚蠢,一个遭受严重疾病或被巨大恐慌困扰的人,会自然而然地不去考虑其他疾病或忧虑。他唯一不希望的是把他和别人隔离开,他宁可和大家一起被困在城里,也不想像囚犯一样被单独关押起来。”

根据塔鲁的解读,面对市民们混杂着焦虑和混乱的心态,科塔尔大可以带着十足和宽容的满足心理说:‘你们尽管谈,我已经比你们先一步领教过了。’

“我一片好心地告诉他,归根究底,避免陷入和别人隔离状态的唯一办法是做到问心无愧;但他皱着眉头说: ‘把人们团结在一起的唯一的办法是给他们一场瘟疫。看看周围就知道。’

“总之,鼠疫使他如鱼得水。使他这样一个不甘孤独的孤独者成了它的同谋犯。是的,一个同谋犯,而且是一个乐在其中的同谋犯。”

“尽管商品价格上涨的势头无法阻挡,但在大部分人缺乏生活必需品的同时,人们又从来没有浪费过这样多的金钱,也从来没有像这样沉迷于奢侈品。所有的休闲娱乐活动都因为人们失业而顾客盈门。科塔尔的声音变得响亮,在群体性的狂热中,在身边人们大手大脚给小费的当啷声里,在风流韵事在他们面前上演的环境里,他显得兴高采烈。”

不过,塔鲁感到科塔尔的态度没有多少恶意。他的那句“我已经比你们先一步领教过”的话里,更多的是遗憾而非得意。

“科培尔对奥兰居民的矛盾心理有很清楚的认识,当他们迫切需要温暖的时候,就会聚在一起,但同时又因为疑心而最终相互疏远。如果你像科塔尔一样,随时在提防着每个人——甚至这些人是他乐于相处的人——害怕他们是警察密探的时候,你就能理解这种感觉。”

“总之,和我们这些尚未死于鼠疫的人在一起,他感到他的自由和生命也会随时处于毁灭的边缘。但是既然他一直生活在恐惧里,他认为轮到别人体验这种感觉也是正常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就个体而言,恐惧于他而言是轻得多的负担。这正是他的错误之处,因此他比其他一些人更难于理解。可是,这毕竟也是他比别人更值得让我们去了解的原因。”塔鲁给我留提供了一个罪犯在灾变中的扭曲心理。

“塔鲁的纪录,最后以一个故事展示了科塔尔和鼠疫患者们共同具有的奇怪心理,并捕捉到了当时的困难气氛。”

“剧团因鼠疫滞留奥兰市,上演第三幕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大合唱时——这正是他失去欧律狄刻的时候——观众感觉出了异样。那名歌手选择那一刻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张手叉脚,穿着古装走向前台的脚灯,最后倒在始终显得很不协调的18世纪田园风格的布景中间。这一幕变成了观众眼里的噩梦。与此同时,乐队停止了演奏。台下的窃窃低语声变成了惊叫,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的方向,一边推挤一边叫嚷,像潮水一样冲出了剧院。这时才站起身的科塔尔和塔鲁,被单独留在一幅如同他们生活象征的画面前:鼠疫通过一个像瘸脚傀儡一样的演员出现在舞台上;剧院里,被遗弃在红色长毛绒座位上以扇子和蕾丝披肩的形式展现的奢华顿时变得失去了意义。”

10

朗贝尔仍与走私团伙打交道,准备买通关系出疫城。下面是他和里厄的对话,饶有趣味,体现里厄对不同价值观取向的尊重,及为人类幸福疏途同归的道路的支持:

朗贝尔问:“你为什么不阻止我离开呢?如果你愿意,是能做到的。”

里厄像往常一样摇着头说,这是朗贝尔自己的事:他已经选择了幸福,别人不能反对。他在这件事上没有权利做评判。

“那么你为什么要催我抓紧时间呢?”

这次轮到里厄笑了。“也许是因为我也想为幸福出点力吧。”

戏剧性的是,临行前24小时,朗贝尔突然改变主意,决定不逃出城了,他放弃了追求爱情的幸福,留下来继续投入防疫卫生队的工作,他与里厄医生的对话非常感人:

“医生,”朗贝尔说,“我不走了,我想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干。”

塔鲁因疲劳毫无反应,继续开车,里厄似乎也还没有从疲劳中恢复过来。

“那她呢?”他用低沉的声音问。

朗贝尔说他反复考虑过。虽然他的想法没变,但是逃走的话他会感到羞愧,也会使他对那个女人的爱感到不安。但是里厄直起身子,坚定地说这是一派胡言,选择幸福没有羞耻可言。

“是的,”朗贝尔说,“但一个人只顾自己的幸福是耻辱。”

一路没说话的塔鲁发话了,说如果朗贝尔想分担别人的不幸,就不再有时间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需要慎重选择的(显然这也是塔鲁大半生的写照)。

“不是这样的,”朗贝尔说,“我一直认为我是这座城市的陌生人,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但现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我明白不管愿不愿意,我已经变成了这座城的一部分。这里的事和每个人休戚相关。”

看到两个人都没回应,朗贝尔显得激动起来。

“总之,你们和我一样清清楚楚!要不然,你们在医院里做的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们不是做出自己的决定的同时又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吗?”

医生里厄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有权把你从所爱的人身边拉走。可是,我也被拉走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沉重地靠到座位上。“这是一个事实,就是这样,”他疲倦地说, “我们只需承认它,从中得到一些必要的结论。”

“什么结论。”朗贝尔问。

“哦,”里厄说,“一个人不能既治病,同时又把什么都弄明白。那就让我们先尽快给人治病。这是当务之急。”

这里没有豪放的言辞,一切显得这么平淡,却多么真实,动人。坚持自己,从善,做好具体的事。或许,每个人或清晰或模糊的信仰指导着他,这是人的理性座标与动物的区别,否则就无异于动物靠直觉与感官存活了。

里厄和神父帕纳卢意味深长的对话,虽然他们信仰不同无法达成一致意见,但他们行动的影响却殊途同归——为了治病救人。

里厄回头看着帕纳尔,说,“原谅我。但是疲劳是一种疯狂的形式。在这座城市里,很多情况下我只能感受到愤怒和厌恶。”

“我理解,”帕纳尔说,“之所以厌恶,是因为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可是我们也许应该爱那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物。”

里厄猛然坐起来,用仅有的力量和激情猛烈地摇着头。

“不,神父,”他说,“我对爱有不同的理解;到死我也不会爱这个使无辜儿童遭受折磨的造物。”(这让我想起陀氏《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关于“宗教大法官”那一场辩论)

神父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深刻的痛苦表情。

“啊,医生,”他伤心地说,“我刚懂得什么叫天主的恩典。”

里厄泄气地靠在长凳上。他又一次感到深深的疲倦,他用较为温和的语气回答:

“这是我无法体会的,我知道。不过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我们在一起工作,是因为有比祈祷或亵渎神灵更重要的东西把我们团结在了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帕纳卢在里厄身边坐下来,显得深受感动。

“是的,”他说,“是的,你也在为拯救世人而工作。”

里厄勉强笑了一笑。

“拯救这个词我不敢当。我也不敢那样想。我只对人类的健康感兴趣,健康是第一位的。”

帕纳卢伸出一只手,失望地说。

“但我还是没有说服你!”

“那有什么关系?”里厄问,“你也知道,我痛恨死亡和邪恶。无论你是否承认这一点,我们正在一起承受和反抗它们。”

里厄握住帕纳卢的手。

“你看,”他故意不看神父的眼睛,对他说,“现在连上帝本人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是的,对人类的爱是我们共存的理由。

10

老医生卡斯特尔研制的疫苗延长了法官患鼠疫的儿子的挣扎时间,但是这次试验,是以延长孩子死亡的痛苦为代价的。

“里厄不时给(最后一搏的试验挽救中的)孩子把把脉(他这样做并无必要,只是为了逃避无能为力的状态);一闭上眼睛,他就觉得这种求生的欲望也在和自己的血管一样搏动。在这种时候,他会感到自己和这个饱受折磨的孩子融为一体,试图用自己仍未衰减的力量来支持他的抗争。但是他们两颗心脏的跳动只同步了一分钟,就再也合不上节拍;那孩子逃离了他,他的努力终归于无。于是他默然放下孩子纤细的手腕,回到他的位置上。”

里厄医生每时每刻关注着这个染疫孩子的痛苦,这疫苗维系着整个疫城的命运,当他看着孩子蜷曲的身子,听着他的呻吟,真是对那痛苦感同身受了啊,那一下合拍的心跳,是想要分担他的痛苦,想要给予他以自己的生命力啊!

“在孩子那张塌陷的脸上,仿佛被灰色的黏土围起来的嘴张开了,一声连续的、几乎不随呼吸改变的叫喊声几乎同时响起来。这种单调而刺耳的抗议充满了整个房间,令人不忍卒闻,几乎像所有病人同时发出来的。里厄咬紧牙关,塔鲁不忍再看下去。朗贝尔走过来站在老医生卡斯特尔身边,后者合上那本摊开放在膝头的书(估计是研究疫苗的),帕纳卢神父看着孩子因为生病变得肮脏的嘴,听着那愤怒的死亡的呐喊。他跪了下来,在不绝于耳无以名状的哀号声里,他用哽咽嗓音求乞:“我的上帝,救救这孩子吧。”

孩子还在叫喊,旁边其他病人也变得不安起来。病房远端的那个病人的叫声没有停止,而是加快了呻吟的频率,直到变成扯着嗓子的号叫,其他病人的呻吟声也变得越来越响。房间里爆发出一片痛苦的哀号,淹没了帕纳尔的祈祷声。里厄紧握着床尾的横栏,闭上眼睛,内心感到一阵疲倦和恐慌。等他睁开眼,发现塔鲁正站在他身边。

“我必须离开,”里厄说,“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但其他病人突然安静下来。里厄发觉孩子的叫声已经变弱了,越来越弱,终归停止。而他身边的呻吟声又接着响起来,但低了很多,好像一场结束的战斗的遥远回声。老医生卡斯特尔走到床的另一头,说一切都结束了。孩子的嘴还张着,但不再有声音,他蜷缩在皱巴巴的毯子里,脸上挂着泪痕,好像突然变得更小了。”

帕纳尔神父在鼠疫中的城市进行了第二次布道。一位年轻助祭说他和帕纳尔神父经常接触,熟悉他思想的发展,他的论述会比这次布道大胆得多;而且肯定是得不到官方许可的。

“那么他的看法是什么呢?”另一位老神父问。

“如果一位神父请医生看病,那一定有矛盾。”

塔鲁告诉里厄说,在战场上,一个神父看到一个被人挖去眼睛的年轻人后丧失了信仰。

“帕纳尔是对的,”塔鲁说,“当一个无辜者被挖掉眼睛,一个基督徒必定丧失信仰或接受这种行为。帕纳尔不愿失去信仰,他要坚持到底。这就是他要表达的意思。”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曾说: “我们应该承认,神或是愿意但没有能力除掉世间的丑恶;或是有能力而不愿意除掉世间的丑恶;或是既有能力而且又愿意除掉世间的丑恶。如果神愿意但没有能力除掉世间的丑恶,那么,他就不是万能的,而这种无能为力,是和神的本性相矛盾的。如果有能力而不愿意除掉世间的丑恶,那么,这证明了他的恶意,而这种恶意同样是和神的本性相矛盾的。如果神既有能力又愿意除掉世间的丑恶(这是唯一能够和神的本性吻合的一种假定),那么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上还有丑恶呢?”

因为神父请医生看病是矛盾的,后来帕纳尔生病(非鼠疫),他为坚持信仰拒绝了看病,最后耽误病情而亡。

这无疑是基督教与鼠疫的“战斗”,那个感染上鼠疫的小男孩,让石头的心也要流泪的死亡考验着人心,检验着神父的信仰,要么让信仰崩溃,要么向着极端(异端)靠近。结果怎么样呢?没有答案……

或许,神父潜意识里已怀疑信仰,濒死之际需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依旧虔诚,“不看医生”是他徒劳的坚守,最后昏迷,“被动接受全部治疗”是他最终对自己潜意识的妥协,然而彻底放弃信奉几十年的 “真理”又谈何容易,所以他一直没有放开十字架,在怀疑与矛盾中走向死亡。


11


疫城里,因生活用品被囤货倒卖,生活必需品奇贵难求,穷人感到死亡的不平等,愤而游行暴动,社会埋伏着不安的力量。连死亡也不平等了,那人类社会是会有多少摧毁一切而共亡的愤怒?

塔鲁对里厄讲自己的身世,反对死刑的信仰,加缪借塔鲁之口,传达出自己的一个观点: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置他人于死地,即使大法官也一样。作者认为表面上威严的司法正以某种荒谬的正襟危坐呈现着,正如前文塔鲁讲述自己的大法官父亲似乎总在想方设法地将被告妖魔化,因此塔鲁对父亲厌恶至极。当然作者的思想里必然会有其所生活的时代烙印,然而在今天看来这一观点一些人却不敢苟同。

当然,塔鲁厌恶的是更宽泛意义上的鼠疫之害,“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感到羞愧,因为轮到我是杀人凶手了,即使是间接的,即使怀着世界上最好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注意到即使好人也不能避免杀人,或者指使别人杀人,因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逻辑;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不冒死亡的风险,我们甚至不能摆出一个姿态。是的,我会继续感到羞耻,因此我认为我们都生活在鼠疫里,我还失去了内心的安宁。直到今天我还在寻找,我设法了解每个人,极力不成为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我只知道我们必须努力不成为鼠疫的牺牲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拥有希望和安宁,或者失败,我们难逃一死。这样想或许能给人以安慰,就算不能拯救他们,也能对他们造成最少的危害,甚至会给他们带来一点好处。这就是我为什么决心反对一切,无论是直接还是非直接地,造成人们死亡或通过证明造成别人死亡的行为的原因。”

总的来说,”塔鲁干脆地说,“我感兴趣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圣人。”

“可是你不信上帝。”

“确实。一个不相信上帝的人是否能成为圣人:这是我今天遇见的唯一一个具体的问题。”

这里的个人无政府主义者塔鲁提出一个具体问题,人不靠宗教信仰,他能完善自身吗?或者,别的人文主义信仰某方面也类同宗教信仰?最后其实都殊途同归……

沉默片刻后,医生问塔鲁是否知道一个人应该如何实现心灵的平静。

“当然,通过同情心。总和瘟疫生活在一起太愚蠢了。一个人当然应该为受害者斗争。但是如果他因此不再爱任何别的东西,那么他的斗争又有什么意义?”显然,受害者太多了,这是一条永无终止的斗争道路,这不跟里厄说的他的工作是接连失败的斗争一样么?然而,真理者会永远走在、并汇合在这条道路上……

法官奥顿隔离期结束后,暂停法官工作,他回到隔离区做志愿者,感觉那样更接近死去的儿子。死亡洗牌,重新排列出事物在人们眼里的先后次序。

由于繁忙疲累太久太久,工作量负荷大,每天只睡4 小时,天天连轴转,这么长时间以来,里厄第一次动笔给去外地治病的妻子写信,可是却不知从何处下笔。他已经忘记了那种语言。

塔鲁和里厄心有默契,决定并肩作战对抗鼠疫。一天晚上,他们难得去海边防波堤,这一次,他们终于放逐了自己,似乎远离了疫城,找回到一点零星的幸福。海水轻漾,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暗。里厄摸着坑坑点点的石头表面,内心充满了奇异的幸福感。游泳时,他们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力量,孤独地远离了这个世界,最终摆脱了这座城市和鼠疫。然而这种幸福是多么短暂,现实很快将他们拖回出发的旧岸。

12月的奥兰城,这是一个悲哀的圣诞节:“它更令人想到地狱而非天堂。空荡荡、黑洞洞的店铺里只有假巧克力和摆在橱窗里充数的空盒子,过往的电车里都是无精打采、意气消沉的乘客,没有一点往日圣诞节的气氛。在以前这个时候,人们无论贫富都纵情作乐;但现在没有这样的地方了,只有少数有特权的人躲在昏暗的密室里,花大价钱进行孤独而可耻的狂欢。教堂里充满的不是感恩声,而是哭泣和哀鸣。在这个阴暗而寒冷的城市里,只有少数懵懂儿童还在跑来跑去。但是谁也不敢跟他们提起以前满载礼物的圣诞老人,他像人类的痛苦一样古老,又像最新鲜的希望一样崭新。在人们的心里,除了一个非常古老非常忧伤的希望以外,再也盛不下别的。这个希望使人不至于向死亡屈服,说到头来,它不过是一个单纯而倔强的活下去的决心罢了。”

格朗在橱窗回忆离去的妻子明娜,这个画面非常动人,患上肺鼠疫的他要求里厄烧了他的手稿,意外地,他靠新疫苗存活了下来。

“格朗几乎贴着一家商店的橱窗,看着里面雕刻得很粗糙的木头玩具。格朗泪流满面。里厄也觉得喉头发堵,因为他知道这眼泪意味着什么。穿过逝去多年的时光,透过温柔而绝望的深渊,让娜清脆的声音正在格朗耳边响起,这是肯定的。里厄明白这位老人擦拭泪水时的想法,而且他也有同样的想法:那就是,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像死掉的世界,总有一天,当一个人厌倦了牢狱、工作和勇气时,就会渴望起另一个人的面容,关切和挚爱的心灵。他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此刻攫住他内心的是一种愤怒,这种愤怒源于面对着人类共有的痛苦。”

12

意外地,老大夫研制的疫苗发挥作用,格朗和一些病人死里逃生,老鼠生龙活虎再次在街头出现,城市得救了!对鼠疫后的乐观预期,城市物资倒卖减少,物价就渐渐恢复正常了!这跟期货市场一样,与预期看涨看跌有关吧。

“与此同时,一些自然而然的乐观迹象出现了。物价下跌,以严格的经济学观点来看,这是不可解释的。因为同样的问题仍然存在:城门口的检疫规定没变,食品供应当然也没有得到改善。因此我们见证了一种纯粹的精神现象,好像疫情的退却引起了全面的反应一样。”

塔鲁对里厄夫人的描述,是怀念自己妈妈的影射,表达对母亲的尊敬与爱,当然也可代表对某个型类的温暖和柔情的感染,他也渴望被爱。

科塔尔是唯一不乐见鼠疫结束的案犯,他正打算抹去这座城市的印记,开始新生活时,警察来核实他的身份了,科塔尔心惊胆颤在夜色中逃跑了。

疫情终于减缓,得到控制。“卡斯特尔的血清突然获得了以前不曾得到过的一系列成功。医生们使用的治疗方法,从前产生不了任何有益的效果,现在也突然显得有效起来。似乎鼠疫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它突然的衰弱使那些原来用以对付它的钝刀变得锋利起来。”

市民对生活的希望悄然萌动,整座城都在摇动,从那些封闭的空间,黑暗和静止不动的,它曾经在其中扎下石头根基的地方挣脱出来,最终载着它的生还者移动起来。

疫情正在全线退却。省里的公报一开始只表达了一些遮遮掩掩的希望,后来则向公众证实了一种信心,即胜局已定,瘟疫正在丧失它的阵地。

正当城门重开几天,宣布鼠疫被打败时,塔鲁竟然被瘟疫带走了生命,在苦难快结束的时候被无情的拖出了喜悦的人群。太让人悲叹了,和里厄一样,这是一个为公众幸福牺牲的男人。然而塔鲁的死亡似乎也具有其必然性,因为他必须也只能以生命解释——什么是“要未曾和解地死,不要心甘情愿的死。”

最亲密并肩作战的伙伴走后,里厄发出一声哀叹的认识。“接下来的一个夜晚,不再有抗争,只有寂静。在死者安宁的卧室里,站在已经换上便服的尸体旁边,里厄感到一种惊人的平静,是的,这是肃穆的间隙,战斗后的暂时平静,这是一种失败的平静。但是这一刻的寂静包围着他的朋友,似乎触手可及,又和从鼠疫中解放出来的街道和城市中的寂静是如此浑然一体,面对此情此景,里厄感到这是一次决定性的失败,这场失败结束了战争,又把和平本身变成了一种无可补救的痛苦。里厄不知道塔鲁最终是否找到了安宁,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但他感觉自己从此以后是不可能找得到内心的平静了。就像一个和亲骨肉分离的母亲,或一个埋葬了朋友的男人一样,暂时的麻木之后是永恒的哀伤。

里厄落寞地回到家里,母亲等着他,“里厄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爱自己。可是爱一个人是不够的,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自我表达。所以他和母亲总是默默地互相关爱。有一天,轮到她,或者他死去的时候,两个人在生活里没有任何时候能够进一步倾诉彼此的感情。他和塔鲁也曾经这样一起生活,他已经死了,就在这个下午,他们也没能得到时间真正体味他们的友谊。按照塔鲁的说法,他没有赢得这场游戏。但是他,里厄,又赢得了什么呢?他了解了鼠疫并化作了回忆,懂得了友情也化成了回忆,认识了爱,然而有一天爱也将成为回忆。在鼠疫和生命的游戏里,一个人能赢得的只有认识和回忆。也许这就是塔鲁所说的“赢”了游戏的意义!”

是的,他会去休息一下。为什么不去呢?那也将是一个回忆的借口。只能与已知和记忆一起生活,却被剥夺了希望,如果这就是赢了这场游戏的意义,这样的生活将是多么残酷!塔鲁生活在混乱和矛盾的状态里,他从来没有认识到(杀戮不再、鼠疫不再有的)希望。这就是他渴望成为圣人、通过帮助别人寻求内心安宁的原因吗?说老实话,里厄不能回答,但这无关紧要。他会永远记着一个曾经双手驾着他的汽车的人,还有他魁梧敦厚的身体,现在一动不动躺在这里的情景。温暖的生命和死亡的图景:那就是认识。

第二天早晨,里厄收到妻子死亡的消息时显得异常平静。

13

悲欢并存,生死同在,爱恨纠纠缠缠。这边的朗贝尔们,他们那些饱受相思之苦、终于盼到和爱人相会日子的人却惶恐起来。他们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捉摸的感情,过去几个月损失的爱情使他们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即将来临的快乐时光过得越慢越好。朗贝尔在不安和战栗中等待,怀着几个月来被鼠疫消磨成一种抽象观念的爱或感情,以此迎接支撑他度过了那段时间的爱人。

他真想再次变回鼠疫开始时的那个想跳出城外,一路奔跑着去和爱人相见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了。他已经变了,鼠疫给他带来了一种漠然的心态,尽管他极力摆脱这种心态,但它像一种麻木的疼痛一样纠缠着他。在某种意义上,他感到鼠疫结束得太突然;他还没有准备。幸福全速降临,形势的变化超出了期望。朗贝尔意识到他长久期盼的一切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为现实,快得甚至令人来不及好好品味。

14

2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黎明时分,历时10个月,城门终于开放了。市民们、报纸、电台包括省政府的公告都对这一事件表示了庆贺。

那些执著于小我的人,一心想回到他们爱的家园,他们或许得到了回报,而里厄,是再也体会不到那些具体可感的快乐了。他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受着这种疏离……

在街上,他目睹了科塔尔被捕的经过。他一边朝老哮喘病人家走,一边回想着拳头打在科塔尔脸上发出的沉闷声音。也许想一个有罪的活人比想一个死人更令人难受。

格朗对里厄说,他已经给让娜写了信,他现在很高兴。他已经重新开始推敲那个句子了:“我去掉了所有的形容词。”他带着淘气的微笑举起帽子,做出一个隆重的姿态。

哮喘病老人告诉里厄,鼠疫就是生活。里厄的琢磨着老人的话,走在夜色中。

“这个晚上是解放的夜晚。城外黑沉沉的港口升起了政府的第一批庆祝礼花。城里的人用一片悠长低沉的欢呼声迎接了这一刻的到来。科塔尔,塔鲁,那些里厄爱过而又失去的男男女女,所有这些人,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有罪的,都被遗忘了。老头子说得对,人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但这也同时体现了他们的生命力和纯真,正因为这样,里厄忘却了痛苦,感到自己融入了这些人当中。在人们越来越持久,越来越响亮,响彻整个城区的欢呼声里,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烟火争相在空中绽放。

里厄一边倾听城里的欢呼,一边想到,这样的欢乐终究是处在威胁之中的。鼠疫杆菌决不会完全死亡或消失,它们能够在家具或衣物里休眠数十年。它们在浴室,地下室,行李箱,手帕和旧纸张里耐心地潜伏着,等候着冥冥中的指令或人类的不幸,到那时,鼠疫将再次唤醒它的鼠群,送它们去某座幸福的城市播撒死亡。”

是的,里厄医生就是那个发现“鼠疫”的人。当荒诞的命运降临之后,奥兰城的居民只能木讷地接受,这种延迟的反应让他们如“无条件投降”的人一样任人宰割。虽然里厄医术有限,但他并非作为个人理想家而对抗,里厄的使命是让奥兰城内的所有主体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世界。

在《鼠疫》中,承担“觉醒”的不再是卡利古拉这样的个人,而是城市居民的集体存在。通过里厄,加缪找到了集体存在的反抗方式,不再是局外人。最终人性战胜了荒诞,小城恢复了“平庸的喜悦”。虽然鼠疫是无法根除的,但是就这个阶段而言,觉醒到荒诞世界的集体存在取得了胜利。这个故事的隐喻很像西西弗神话。里厄说:面对鼠疫,人唯一的口号是反抗。


加缪已离开我们五十多年,关于他的讨论却始终不曾停止。加缪的可贵在于:他始终拒绝虚无主义,始终坚持对人的信念、对生活的热爱。他始终强调,荒谬不会导致虚无主义的人生,而是要在道德上作出努力。“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要展示即使是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也能够产生丰富的行为方式,独自处于宇宙中的人仍然能够创造他自己的价值。我认为这就是,这个时代摆在我们面前的唯一问题。”

是的,鼠疫,就是生活,我们为它裹挟,为它反抗,才对照出人类存在的意义。

2018/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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