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条路相交,形成30度角。
一座坟畏畏缩缩地躲在夹角处,突兀。
父亲站在坟边上,地上散乱地落着七八根烟头。最长的那个还有些许火星,似乎要把能量传给附近的干草。温度上升得不为人知,好像在密谋一件大事。正当烟头要大功告成时,父亲一脚下去,秘密的大事就被掐芽了。
而父亲的高度慢慢下降,最后蹲在坟边上。
太阳很大,云朵干巴巴地缩在空中,而父亲就蹲在地上,正对着爷爷奶奶的坟。淡蓝色的工作服,四角已经磨损,露出浅浅的白色。那白色被风吹起,飘动,和身旁的野草相呼应。坟,简陋,一块刻着两个名字的石碑插在最前面,碑旧地像要裂开,草疯狂生长,几乎要包围这个坟。有侥幸躲过清明的冥钱压在石头下,慢慢被腐蚀,只剩模糊的一小块。
父亲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显得十分悲伤。大约蹲了二十几分钟,父亲站了起来,似乎做好了某种决定。向前走,走,一百米那里是一栋三层的洋房,村里的书记的。父亲越走越慢,据那栋楼还有五十米就停下了,不敢向前,父亲就望着那里,有点恨意地望着。
时间是下午两点,八月的一天。
而父亲是早上七点去坟上的。
跨越十二个小时,晚上七点,父亲回家。
点上最后一支烟。
2,
小时候,我很怕坟,因为它与死亡联系。
农村的坟大多一个样,一个小土堆,一块碑,把人的一生埋进泥土里。也有几家富贵的,用石砖水泥造出一个占地二十平米的坟,外面环绕着小小的围墙,里面放着几株假花。路人走过,时常会说,“这家人真有心。”
爷爷奶奶在我还未出生就去世了,所以印象里从来没有爷爷奶奶的身影,只有父亲带我去上坟祭奠他们的回忆。爷爷奶奶是合葬的,那时还没有形成30度角的两条路,他们的坟就在田野上。
“走吧,去看看你爷爷奶奶吧!”父亲说。
“我怕坟。”
“爷爷奶奶的坟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是保佑你的。”
我没说话,跟父亲一起上坟。父亲整个过程都很严肃,清理、点香、烧黄纸.......我在一旁看着灰烬,担心他们会不会死灰复燃,烧掉整个田野。年幼的我觉得上坟可怕又无聊,一方面担心坟里会不会冒出鬼怪,一方面在冒起的烟里打哈欠。我一直在看着父亲在忙,想帮忙却害怕做错事,就愣在那里,无趣地研究这块地的故事。
爷爷奶奶这里完成后,还要去太爷爷太奶奶那里。他们的坟略显凄凉,隐秘地缩在山里面,要想到那里,还得走过一条不像路的路,整条路都有那种长刺的草。父亲叫我站在原地,自己艰难地穿过那条路,我听见野草摩擦裤子的声音,看见父亲留下的足印,呆呆地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有烟冒出山林。
弯弯的,被风吹散。
3,
父亲从坟上回来后,一直坐在长板凳上想着什么。他拿出烟盒,发现空了,叹了一口气,把烟盒塞回口袋里。
“爸爸在干嘛?”弟弟问。
“嘘!爸爸在想事情,不要吵到他。”
从七点半到八点,拍了十三次大腿,打到五只蚊子。
父亲说话了,“你说,电视那《五哥帮忙团》能不能帮我们解决这事?”
“不知道。”
“那村支书太欺负人,怎么可以把坟边的土地占掉造路呢?爸妈在坟里多不安心啊!”
我无法告诉父亲,人死后是没有意识的,无法告诉父亲电视组来我们村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也不能劝父亲放下这事。
从八点到九点,第三十七分钟拆开一包烟,点上第一支烟。嘴边的“云雾”,模糊了父亲的脸,好像一切都在虚化,可最后“云雾”散开,现实重重地砸回来。
原本七点吃的饭菜已经凉了,父亲打算换一碗饭,接着厨房传来碗碎的声音,清澈突兀。
父亲蹲在地上,脚边是一地破碎。
而我听见了哭声。
4,
“你爸啊,算一个孝子吧,爷爷奶奶都照顾得很好。”
我七岁。
“那年啊,你爷爷奶奶都生病,家里急需用钱,听说地潭那里多黄鳝,你爸就去那里抓黄鳝卖钱。那时还是大热天,你爸啊就一直在潭里不停地捞,捞了有一星期吧,最后运气好碰到黄鳝窝,就是它们聚在一起的地方,你爸就把它们一锅端了。这些黄鳝好像卖了两千多块钱呢,在当时是不少的一笔钱。但你爸啊可能受到日气的影响,在家躺了好几天呐。”
我九岁。
“你爸啊,那年第一次外出打工,回来时,爷爷说,‘儿啊,你赚不赚到钱不重要,看到你这一年壮了,我就开心了。’你爸说听到这句话就想哭,那时第一次外出打工,到处不顺心,老板骂,遇上小偷........当时你爸啊想中途回来,但想想外面赚到的钱更多,就在那里做了一年,年末回来就把赚到的钱还了一些欠款。”
我十岁。
“你爸啊,就是一个本分人,那时候还住在那个小瓦房里,屋顶的瓦老是少几块,下雨就漏水。有一次做饭时,雨一直下,水溅起地面上的脏东西往锅里窜,我就很烦,跟你爸抱怨说,‘做个饭都这样子,太憋屈!怎么会这样穷呢?’你爸啊,就抱住我说,‘现在是这样子,等以后我们发达了,肯定不会这样子’。”
我十三岁。
“你爸啊,其实是苦过来的,有点怕事,不愿搞出什么麻烦来。那时你爷爷奶奶去世,本来是要葬到后山的,但乡里说那里要用,你爸想争,但还是不愿惹事,就移到现在那个破地方。”
母亲的故事讲到我上高中才停下。
重复地讲,重复地听。
5,
母亲上夜班,十点踏着夜色回来。
“坟里的地被占了,坟就靠在路边。”
“德裕那家?”
“这村支书修门前的路,修到爸妈坟那里,水泥路直接靠在坟边。”
“太欺负人了。”
手电筒,土铲,出门,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土铲,手电筒,进门,越来越近的责骂声。
“这德裕没道德,欺负到别人家的坟里来。”
“去年他还给别人家里的地抢过去,说政府要用,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上床,开风扇,睡觉,床头的交谈。
下床,去厕所,抽烟,床尾的烟雾。
“都啥时候,还抽烟?”
“我心里躁嘛!”
6,
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这是我小学六年级思考的问题,思考的原因便是为了完成作文《我的父亲》。
那时候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在家,每天晚上母亲都要讲父亲的事给我和弟弟听。外面夜色凝重,我们还未听完便早早入睡,而母亲还一直在讲,讲到母亲自己也睡去。我从母亲那里隐隐地勾勒出父亲的模样,懂事早,吃苦,老实,甚至有些懦弱。
当然,年幼的我肯定不懂这些,我把母亲告诉我的事放进作文里,写着写着就超过了一千字。老师批语:好长,但很真实。A-。
至今不知道老师为何不给我A+?
其实我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翻到这篇作文的,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概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欣喜、无奈、矛盾、感动、担忧..........我无法读懂父亲的表情,一如那年我无法懂得父亲为何外出打工。
父亲说,“看来以后要当个作家,那你得把你爷爷的事多写写。”调侃地。
我沉默。
那篇作文最后一段只有四个字:老实,怕事。
我以为我精炼地写出父亲的性格,却不知道他的老实怕事都是为我们好。不惹是非,不争,选择吃亏,都是为了一个安静的生活。
那篇作文藏在日记本最后一页,纸旧了,字迹也模糊了。
那四个字却一遍遍重写,一遍遍加粗。
直到刻在心里,一遍遍回忆。
7,
父亲在第二天傍晚又去坟上,带上土铲。我和弟弟跟在后面,偷偷地。
我们躲在离坟五十米处的小竹林后,目光透过细碎交叉的竹叶,落在坟和父亲上。那座坟,依旧突兀,尴尬的位置只能惹人厌恶。乡里有习俗,坟不能建在大路旁边,不能对着房屋的正门,而这座坟完美地跳出这习俗,显示它的与众不同。
父亲拔草,连根拔起,似乎不给它们“春风吹又生”的机会,牢固的一些直接用土铲铲掉,而且,铲根。我们也不记得过了多久,父亲把坟边上的杂草除尽,它们的“尸体”扔在不远的荒芜处,即将被土地吞噬。
坟,光秃,很显眼的存在。父亲从田野里挖来泥土,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坟上面,掩盖拔草后的坑坑洼洼。那泥土居然有些光泽,使其远远看上去就好像一座新坟。
父亲把所有杂乱的东西一一清除,只是为了让它有坟的尊严,或者,是爷爷奶奶的尊严。父亲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假花,鲜艳无比,它插在坟的最前面,引人注目。
坟似乎感受到父亲的用心,精神抖擞地立在夕阳下。竹枝与叶片曲曲折折,夕阳照射下形成不规则的阴影,里头好像藏着什么。
我一直在幻想父亲上空有一个航拍器,像电影的镜头一样,慢慢拉远,再远,父亲就缩成一个点,卑微地,渺小地。原本清晰的画面,慢慢地只剩一个背景,最后只剩下蓝天白云。我无法把父亲放在时代的洪波里,无法为他造就一个历史背景,他只是缩成一个点,没有广度,也没有深度。蓝天白云下,谁会在意一个点的存在呢?
8,
我猜,镜头最后落在坟上面,嫁接着回忆。
一切都很平淡,无风无浪,随着时间向前。
不多久,草还是会长起来,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它们热闹生长。等到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时候,它们已遍满田野,也许这里存在着什么隐喻,但也无关重要了。
那座坟依然在30度角上,落着父亲的影子。
骄傲地立在蓝天白云下。
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