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个好年景,从开春以来五风十雨。冬麦像士兵的一样昂扬着额头,接受着阳光的检阅。美丽的麦浪随着时间的推移由碧绿变成了金黄,麦黄一晌,麦子黄了啊。
那一年吃新粮的时候我就满十二岁了,我在等着割麦子,娘每年都把吃新粮的那天放在我生日那天。
割麦前一天的晚上娘给我说:今年麦子种得多,长得这么好,我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见麦子长得这么好,今年你过岁,我给你蒸大馒头,给你擀最长的长面。
那一天的晚上晚霞满天,娘随口吟诵着家乡判断天气的谚语,意思我知道,明天是个大晴天,露水一下去就可以收麦了。
我也很高兴,麦子一收西北的田野就变的空旷了,放牛就不用牵着牛绳。
如果你放过牛,你就知道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孩子牵着两头桀骜的黄牛是多么的辛苦,你也就知道当我丢开缰绳获得的是多大的喜悦。
如果你种过麦子,如果你像我娘一样的用比刀耕火种先进不到两步的方法种过麦子,你就知道获得这样的年景我娘的喜悦。
早晨娘早早的叫醒了我,让我去放牛,这样我就可以在十一点就回家来,然后烧点面糊糊给父母送到麦地里,我的家乡,收麦时节早晨露水是很大的,到十点差不多露水才能散去,这不影响放牛,但是麦子是不能湿着割下来的。
爹和娘刚好趁着这个时间磨耗好刃子(我家乡的镰刀是可以把刀刃换掉的,原理差不多就是剃须刀的原理,其实比它还精巧,你要明白我不用说,你要不明白我说的费劲,我就不说了。这个刀片我们叫他刃子)。
到了十点走进麦田爹和娘中午除了吃点东西是不休息的,直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
那天的天气真的热啊,中午我放牛回家的时候树叶都有些卷,老牛的鼻子上有密密的汗珠,给父母做好面糊糊我特意在里面打了两个鸡蛋。
这时候打鸡蛋娘是不会生气的,送到田里父母喝完,我提着碗筷往家走的时候我是特别的困啊,我就觉得我要是没有碗筷我能睡在麦田里,直到睡死过去。
下午三点多我去放牛,天边远远的地方有一些黑云,我把牛牵到没有麦田的地方,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多了,那片黑云离我更近了一些。
这时候有了一丝的凉风刮过,真的是很惬意啊,随后这风变的强劲,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乌云笼罩了我头上的整个天空,要下雨了,我急忙赶我的牛,我要回家,娘晾在院子里的杏干我必须收回去,雨淋湿了,娘会打我的。
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大沟。我想牵着牛走快一点,忽然牛开始犯倔,无论我怎么赶它们都往平的地方跑,它们和我斗智斗勇,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挑逗着我的没有多少的耐心,我哭着鼻子,嘴里咒骂的这两头该死的老牛,使劲的挥舞着我手里的牛皮鞭子。
天暗的像傍晚一样了。忽然一个闪电,接着震耳的雷声过来了,这个时候雨无情下来了,我的记忆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我人生经历的最大的一场雨,我只记得我身上的衣服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全部贴到了我的皮肤上,透心的凉啊。
接着又是一个闪电,一个炸雷,冰雹就来了,最大和家乡的小李子一样大。
我的哭声淹没于风雨雷电以及冰雹声中,山上没有几个放牛的孩子,我们都很害怕,我们都在哭,我的老牛并排的站在田里,我哭着鼻子蹲到了牛肚子下面,我看着山上的雨水汇成一股股的细流然后流到那条大沟里,然后形成了浑水,以极快的流速从山上冲了下来。
这场冰雹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等我长大一些,我才知道是我的老牛救了我,要不是我的老牛也许我现在埋在那个不为人知的浑水冲成的跌水坑里,再也找不见了。
这场冰雹持续的时间不到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我的老牛动都没有动,为我遮挡着冰雹,雨快停的时候爹来找我了,我冷,我害怕,我委屈,我使劲的捶打着爹问他为什么不早来,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爹抱着冻透了的我,眼里满是无奈的泪水,眼神像我的那两头老牛。我的情绪终于在他们的目光中得到了平复。
回到家天上又有了大片的、绚丽的晚霞,也许你没有经历你看到这样的景象会感到叹为观止,会认为它们美得无以复加,可是我憎恨它们。
我这一生都不愿意再看到这样的风景。我父母一年的艰辛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面化为了乌有。
回家父亲躺在炕上就睡着了。直到十四年后有一天我终于明白父亲根本没有睡着,因为那一年我也经历了我人生的冰雹,我不愿意睁开眼睛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世界,我才明白了父亲,尽管我们一样,我们不哭。
每年收完了麦子,娘总是要把刃子都磨得利利的,等到来年再用,这一年娘没有收到几棵完整的麦子,娘在那个晚上很晚才睡的,娘和往年一样的磨着她所有的镰刀以及所有的刃子。
泪水滴到磨石上,磨出的铁锈像已经郁结的血一样。那天晚上我坐在娘的身旁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我最长的长面没有了,我也知道我爹娘一年的心血没有了。
第二天娘一个人下地,默默的收拾着残余的麦秆,每一垄麦杆下都有娘的泪水。我一直觉得我和父亲比母亲窝囊,我们在遇到困境的时候,愿意闭上眼睛,娘却愿意流着泪水往前走。
两年前我读到那个平凉的小男人一个人养活瘫痪的母亲,他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的强者不是流泪的人,而是含着泪向前奔跑的人。
我和父亲是前者,母亲是后者,母亲才是强者。麦秸收完了,娘和往年一样的照样的磨好了她的镰刀她的刃子,娘说收不到麦子我磨镰刀。
镰刀磨好了,娘在田里种了荞麦,感谢老天,那年的荞麦丰收了,娘用她磨好的镰刀收割了她的荞麦,那个冬天我吃了荞面搅团,荞面油陀,荞面饼子。我的嘴角溢满了荞麦的香气。我依然是如此的幸福。
长大了以后我不是很在意我的田里种的什么,我很在意我的镰刀是什么,磨利了没有,收不到小麦我就收荞麦,只要我有一把锋利的镰刀就行了。
收不到小麦我就收荞麦,只要我有一把锋利的镰刀就行了。
无戒21天写作训练营第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