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午后的包子山只听得见此起彼伏的蝉鸣。
高大的香樟和杉树互相交映,遮挡住了部分凶神恶煞的阳光。林子里也就显得愈加幽暗。
阿垂叔穿着那身黑色雨衣,雨衣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身后还背着那只装满药水的湖蓝色喷雾器。踏过连绵的荒草时,每走过一步,便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些色如枯草的小蝗虫被惊吓得跳出,有几只粘在了雨衣上,阿垂叔不耐烦地用手掸掉它们。可刚掸掉,有些又不识趣地跳上来。阿垂叔后来就懒得管它们。
“马上要下雨了!”
远处慈庵山那边,有墨色的云朵在聚合、散开,又聚合,然后朝这边翻滚而来。
阿垂叔后背往上耸了耸,加紧了步子。
现在,总算走到了目的地。
那是他家的一片椪柑林的最西边,那里有一片凹凼,只是时逢盛夏,水都干了,从龟裂的泥土可以看出曾经的水润。
凹凼边上靠近三爷爷家的山地边,长了一棵野乌桕树。枝干倒是粗壮,果子却像刚发育的少女的乳房。
阿垂叔像他过去近半个世纪所做的那样,熟练地将整桶喷雾器的药水喷洒完毕。
尽管他儿子三天前刚刚喷洒完。
黑色的云团现在离得愈来愈近了,将这边的云也感染成了墨色。有风起来了,树叶簌簌作响,野草籽混着灰尘飘飞。
阿垂叔放下空空的喷雾器,拿出了口袋里的东西,是一个黄色的胶带。
他拍了拍野乌桕的树干,又抬眼望了望逼近的黑色云团和刺过云团的金色闪电。
“一下工夫就要下了!”
他把背贴上树干,“滋”一声如裂帛般地撕开胶带,绕着自己和树开始缠胶带……
蝉鸣声早就止歇。
咣嚓嚓嚓。
是雷声响了。
然后,雨就落了下来……
2、
一小时前
阿垂叔烧完最后一张黄裱纸,走出了癞头婆的小屋。
小屋的墙上挂着癞头婆的遗像。
黑白的照片中,癞头婆的嘴咧着,露出残存的一颗牙。
她咧开嘴并不是在笑,而是很难合上。生活能有什么可供她笑的呢?
小而圆的头上一绺头发颤巍巍地立着,似乎要被风撩得站不住脚了。
起风了。
卷起了最后那张黄裱纸。
残存的火星明明灭灭。最后连灰烬也没有了。
“走了,都走了。老不死们都死了。”
阿垂叔低声絮语。
没有人听到,大家都在午睡。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有人理睬他。
阿垂叔一辈子都没多少人理睬他。何况现在还是个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的阿垂叔正在通往家的石板路上,夏日的毒辣阳光恶狠狠地照着他。
路旁阴影里的狗勉强睁开一只眼瞧了瞧这个老头子,没有什么新鲜的,随即又闭上了眼,大红的舌头耷拉在外头。
阿垂叔走到了自己家。
他没有进堂屋,而是拐进了柴房。
在那个废弃的猪圈里有陪伴他劳作半生的农具。
他絮絮叨叨了一会儿,一群蠓绕着他乱撞。
“包子山上的椪柑该喷喷药水了。”
他很快地兑好药水,准备往喷雾器里倒的时候发现里面还有残留的水,也没在意,很快地倒好了。
然后又穿上了那身黑色雨衣。
背上喷雾器正准备出门时,愣了愣。
然后走进了堂屋,一身的雨衣让他走起来“哗嚓——哗嚓”地响。
在里屋午睡的儿子隔着门朦朦胧胧地问了句“阿爸,你在干嘛?”
阿垂叔没有应声,拉开橱架的抽屉取出黄色的胶带。
“哗嚓——哗嚓”地走出屋子。
抬头望望天。
“要下雨了。”
3、
两小时前
阿垂叔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知道癞头婆的死讯的。
当时他正在啃一块排骨,排骨上的肉已经所剩无几。
阿垂叔变换着不同角度想要啃掉每一丝肉。
儿子磊正在和母亲谈天。
“吃草甘膦前听说又和她媳妇吵了一架。”
“她们不是吵了很多年了吗,怎么这次就......”
“谁知道呢?上次算命瞎子过来的时候,听说癞头婆也算了一卦,说是让她忌口角。”
“就她那媳妇,忌得了吗?”
“死了也好,以后就没得吵了!”
“死了,谁死了?”阿垂叔放下排骨。排骨被啃咬得狼狈不堪。
“阿爸,你就吃你的饭吧!”
“谁死了?”
“老棺材,现在怎么清醒了?”阿垂婶夹了一筷苋菜。
“谁死了?”
“癞头婆。阿爸,你喝点排骨汤,吃完饭睡一觉。”
“癞头婆死了?癞头婆死了......癞头婆死了......”
“又开始傻了。”
没人再理他。
屋外烈日灼人,蝉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