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当初祖先没选择在此落脚,而是在别处,事情还会这样吗?陆天生时常会这样想。
据说这陆家村,原先并没打算在此落脚。当年他们的祖先不知何原因,有说避战乱,有说讨饭逃荒,总之,从南岭以北很远的地方一路迁徙,翻过南岭后,再也走不动了。当来到村前这条不足20米宽的小河前,跳进水里尽情地洗了个白白,把沉积了不知若干年的黄土高原泥土还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尘,洗涮得干干净净之后,就决定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始初,兄弟姐妹们都很和谐,互敬互爱,哪家有个病人呻吟,有个小孩哭闹,马上就会引来不少亲邻嘘寒问暖、送医送药,婆娘、妯娌们纷纷出点馊主意,说些吉祥话念几声菩萨,让人觉得什么痛苦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大家从贫穷困苦中艰难走来,流传下了很多暖心的习俗。那时邻居间哪家买了肉杀了鸡或者煮了什么好菜,一定会送一碗到隔壁去,让另一家也尝尝的。这是先祖们在缺衣少食的艰难岁月里留下的印记。可是这种一祖同胞流传下来的亲情,到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亲情被私情利欲淹没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陆天生想,这肯定是从不公开始,从私心杂念开始,从人性的恶寻找到机会击败良心破壳而出开始的。
可以想象,在某年某月某时,陆姓祖宗不知传到了几代几辈,一个当队长的宗亲,开始欺负一户劳力弱小的族弟,把坏红薯分给了他家,结果引起了逆天的反抗,两家人当场打了一战。还有一个陆家的孙子,放学途中偷了一个宗族大伯家的玉米,被德高望重的太祖公动用长烟斗敲了一窝头,结果被那孙子拿着刀子追了半条街巷。在某一年的大旱,那时农田已属于各家各户了,立秋刚过,插下的秧苗还没来得及伸展腰杆,天老爷就好长时间不下雨了。眼看稻田一天天干涸,开裂,泥土泛白,禾苗像傍晚的害羞草,叶子都扭曲闭合着要睡觉了,再不灌水就要死掉了。大家都焦急啊。这时,村里组织了一个抽水队,安排抽水抗旱。当安排到阿甲和阿乙的责任田时,抽签抽的是阿甲家的田先灌,可是阿甲家的田在阿乙家的下方,水路需经过阿乙家的责任田。因此,阿乙要求先灌他家的,但阿甲不干,一定要跨过他家先灌自家的。两不相让!于是,吵,打!两人大打出手。家人闻讯,火速参战,最后是两家对打。根据祖宗传下的辈分排列,阿甲本应该叫阿乙叔公,可那又怎么样?利益当前,大义灭亲。阿甲把阿乙打得落花流水,头破血流。
如此种种,这村里便变得凌乱了。因为一切都私有后,个人利益不容侵犯,人们为了土地界线、水源利用、公家财产分割等等,争得不亦乐乎,经常大打出手,翻身的社员与倒台的干部打;相邻山地的人家打;上田的与下田的打。后来从野地引发到住地,出现了邻居与邻居打,叔叔与侄子打,堂孙与曾祖打,简直不成了体统,搞得同为陆姓同祖同宗的一村人,人人自危,处处防备,稍不留神就会突发一场争斗。弱者胆战心惊,强者虎视眈眈,沿袭已久的整套道义规则与宗族亲情已经荡然无存,人人信奉的只剩“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大家都不知道,若干年后,这些让他们斤斤计较的蝇头小利,简直令人不屑一顾。大把大把的良田将无人耕种,野外杂草丛林将再度疯长;村中大部分邻居将不再相见,各自天南地北各走一方。那区区几个红薯一把稻米早已不入大家法眼,都吃洋食如薯条、鸡翼、比萨去了。
本来,陆天生家原先是住在村里一条村巷上的。那是村里的一条主街巷,从东到西紧挨着住了二十多户人家。巷子宽五米,铺满青石板与鹅卵石,入巷就有股清凉感和苔藓味,很典型的南方街巷。与陆天生家挨在一起的,左边是陆天雨,右边是陆天时,都是同为天字辈的宗族兄弟。开始,大家相处得都很和睦。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左边的陆天雨对陆天生家有了意见,因为他养了六个女儿都未能养到一个儿子,而陆天生却一连养了四个儿子,最后还得了个女儿,男女都有了,阴阳也全了,这怎么不气人呢。后来,右边的陆天时对他家也有了意见。这家人有点特别,一家四个全是光棍,父亲是寡佬,三个儿子是大龄青年。因为没有女人打理家务,什么东西都到陆天生家借。有一次来借挖花生的四齿耙,陆天生没有借给他。事实上,那铁耙不久前才被他家用坏,刚刚送去了镇上的打铁铺修理呢。这情况,本来陆天时应该清楚,可是,他就是不相信,他认为陆天生看他不起了,故意不借给他。在村里,陆天生家各种各样的物件、工具,是比较齐全的,村里人觉得他家似乎什么都有,不少贪便宜的人常去他家借。特别是陆天时这个邻居,不仅借生产工具,连吃的、用的、玩的,都借。比如,拿个碗来借点油、借点盐,捧个铜盆来借点米,等等,但是从来没还过。在生活的琐碎,在贪心欲念面前,人性的恶便逐渐逐渐放纵了出来。陆天生的两个邻居,一步一步把他当成了仇人,不断使出一些龌龊手段来整他。比如,往他家门口撒碎玻璃,泼脏水;偷偷往屋里撒老鼠药,毒他的老母鸡,等等。这日子没法过,只有想办法搬走。于是他在村外晒谷场边上建了个独家小院,他谁家都不想挨着,远离人群,远离是非。
他想独处,想不与人交割,可是,人家却要与他交割。这不,一场“骤风暴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就来了。
二
那是一个夏收夏种的大忙季节。傍晚,盛夏的阳光,刚刚落进村子右面的山林,晚霞染红了山岭的上空。可以想象长尾雀在林间急切地飞越,斑䴔在山坳间大声地呼唤,那正是长河落日、倦鸟归林时。陆天生家小院门前的这片大晒谷场,在霞光的映照下,扬起一阵阵干稻谷的尘雾,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在急匆匆地赶收自家晒了一天的稻谷。稻谷的粉尘干燥呛人,落在人的皮肤上还奇痒无比,会让人十分难受。陆天生一家就住在晒谷场边,一个独立小院,四边不靠人家,背后是田垌,前面是晒场,大门开向晒谷场。这个约莫有一个足球场大的晒谷场中间有一块是属于他们家的晒场,在这抢收抢种的双夏时节,家家户户都忙得焦头烂额,好在他家靠着晒谷场,倒少了一分急躁。现在,村里人大都已从田里陆续收工回来,大人都挑着满箩筐湿淋淋的稻谷,老人小孩跟在后面帮着提水壶、衣帽、鞋子、禾镰等等家什杂物,有的还赶了几只鸭子在后面叽叽呱呱地乱叫。陆天生的四个儿子也每人挑了一担刚收割的湿稻谷,列着队从一条机耕道上向晒谷场走来。他们都满身泥花,穿着短裤,光着膀子,打着赤板脚,嗨哟嗨哟地呼着粗气喊着号子,让人看着极有阳刚之气。此时的落霞已渐渐暗淡,岭上的深林也寂静无声,暮色逐渐四合。晒谷场上,不少人家已将晒干的稻谷收走,留下像海边晒盐场一样一块块惨白的石灰地;也有一部分人正在收谷,把收谷的谷盘拖得刮刮乱响。大儿子陆自明第一个到达自家晒场,他把两箩筐沉重的稻谷重重地一放,长吁一口气,身心蓦地放松了,人就像瘫了一样,一屁股坐在了箩筐边上,也顾不了稻谷的水气。他没留意满载湿稻谷的箩筐底下,刚放下便有浊浊的泥水流出,缓缓地向旁边晒场流去。二儿子陆自省、三儿子陆自思、四儿子陆自觉,也先后把沉重的担子放下来,像大哥一样瘫坐在箩筐上,也没察觉箩筐底下渗出的泥水。四个担子八个箩筐渗出的泥水,在四兄弟累得无意识的呆坐中,慢慢汇流成了一条条的水线,越过了用碎碗片嵌成的边界,流进了旁边晒场还未收走的干稻谷里,晒了一整天可以入库的稻谷一点一点地被慢慢洇湿了一片。此时,旁边晒场的人家也收割回来了,那是老邻居陆天时家三兄弟。他们也各挑一担稻谷,来到自家晒场刚放下担子,就发现了被洇湿的稻谷。真是冤家对头。三兄弟顾不得歇息,便喝问陆家四兄弟:“喂!你们怎么搞的,也不看看旁边,好不容易晒干的谷子都白晒了,你叫我们这些湿谷子晒哪里去?”陆家四兄弟听到喝问,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冒犯人了。大哥陆自明急忙道歉:“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一下没留神,实在太累了。”那三兄弟的老大叫陆山民,老二叫陆山清,老三叫陆山树,平时比较粗野蛮横,早已看不惯陆天生家自命清高的作派。
曾经的冤家,现在又是狭路相逢。陆山民兄弟几个那肯放过,横狠地说:“别跟我假斯文,对不起有个屁用,明天你们家晒场给我们用吧。”陆自明一听,心里立马上气:岂有此理!打湿你一点谷,就想霸占我的晒场。不过面上还是冷静,说:“不至于吧,就弄湿你一点谷子,晒场给了你们,我们家这么多湿谷去哪里晒?”陆山民说:“那我管不着,我们家也一样有那么多湿谷。”陆家老二、老三、老四见此情况,纷纷站起来围在大哥身旁,帮忙说理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蛮不讲理。”陆山民家的老二、老三早已按捺不住,猛然抓起挑谷的扁担,往老大两边一站,两条扁担同时往地面上一戳,溅起不少谷子和沙尘,嘴上同声喝道:“谁不讲理?”陆家四兄弟见对方拿了扁担,也不示弱,齐声说:“怎么,你们想打架?”那三条光棍更是气势汹汹,大叫道:“打就打,谁怕谁!”一场群架,即将上演。晒谷场上还没回家的人,见状纷纷躲闪,走到远远的地方观望。晒场上空,天色暗红,有鱼鳞云朵,几只乌鸦,从空中掠过,留下几声嘶哑的叫声,飞落到村中黝黑的屋顶上。
晒谷场的空气,已十分紧张。人们踩着还发烫的石灰打成的晒场,呼吸着温热的混杂着粉尘、稻草、炊烟等多种味道合成的空气,捏紧着发汗的双手,紧张地盯着不远处七条汉子的一举一动。那七个人,已经动作了起来。只见那陆山民先一手推了陆自明个趔趄,那四兄弟立刻摆开了阵势,老二老三老四不失时机地纷纷操起了扁担;那边三兄弟也摆开了架势,老二老三紧握扁担盯着对方那三条扁担。现在,只有两个老大还没拿家伙。彼时,电影《少林寺》正在全国暴映,尚武之风席卷中华大地,人人似乎都会几招少林棍,农村尤甚。然而,陆自明受武术的教育还不仅仅于《少林寺》的影响。更早以前,父亲就跟他讲过不少武侠的故事,特别让他着迷的是开国大将许世友的故事。据说,许将军也曾是少林弟子,能飞檐走壁,少年时,就善使掏心拳、扫堂腿和掼雷耳,像张飞的三板斧,屡屡得胜。陆自明就暗自揣摩过这三记家藏秘诀。此刻,既然对方先动手,他便不再客气,被推得后退两步后,立刻反身向前,紧走两步,左手立掌,在眼前虚晃一招,右手握拳,突然直捣对方心窝,一记掏心拳把陆山民打得坐倒在地上,这还没使出扫堂腿呢。那两兄弟见大哥吃亏,一齐抡起扁担砸将过来,这边三兄弟立即舞动扁担迎战,一场“少林扁担”大战立时开打。
在远处观战的人们,此时已放松了心情,松开了紧握的双手,或双手抱胸,或两手叉腰,三两成群,交头接耳,不断在评论着“战况”。还有附近的住户,早已被惊动,只要在家的,不管男女老幼都纷纷跑来看热闹,就像村中放电影一样。晒谷场上,人越聚越多,连在附近田垌里还没收工的人,听到了动静也疯狂地往晒谷场跑,生怕来迟了看不到那精彩场面。晒谷场空前热闹,人群里已不仅是老人孩子,早已挤满了各户男女家长,还有那同样喜武好动的后生才俊。人人都在兴高采烈地看,没人劝架,没人拦架。这种场面,人们感觉比看电影过瘾。大家在这最繁忙的季节最燥热的傍晚,一面在心中哼着《少林寺》的主题曲“少林,少林……”,一面点评着七兄弟的打斗得失。有人说,四兄弟打三兄弟,应该打个胜仗啊;有人说,那可不一定,那四兄弟看似威猛,可平时养得白白胖胖的,身体长的是虚肉,不够结实,没有那三兄弟野蛮。果然,四兄弟中老二手中的竹扁担突然被打折,而老四的扁担也被对方打飞了。形势急转直下,被打飞了扁担的老四被对方趁机一棒打中头颅,立刻倒地不起,人群中忽然惊呼“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大家顷刻间被吓得轰然而散,那三兄弟见状也丢下扁担慌忙逃走。
三
陆天生本来是个平和的人,年轻时见过点世面,也识几个字。人们记得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位高级将领,一次勤务兵为他洗脚时,不小心一捏就把将军的脚捏断了一截,再一捏又断一截,把那勤务兵吓得半死,不料将军却笑着说没事没事不用怕,竟然没有一点痛的感觉。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将军的脚得癌症坏死了,早已失去了知觉。当初,听到这故事的人,差点把下巴都惊吓掉了。有人猜疑他是否应与这将军有点什么关系,不然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都不免心生敬畏。一次他又说,自已有点像一个伟人,额头像,笑容也像,特别是在光线微暗的情况下看更像。有人便感觉他有点吹牛了。其实,他并没吹牛。他在外闯荡时,确实听过不少高层领导的奇闻秘事,也知道不少国家大事。此外,他还爱买书看书。看古代传奇、武侠演义,看帝皇将相、正书野史,还有看风水的、算命看相的等等书籍,他还藏了一套民间印刷的“万事不求人”丛书,里面各种知识、各种技艺包罗万象,从生活到生产到人情世故,应有尽有,甚至如何生男生女都有。他能连生四个儿子最后再生一个女儿求得圆满,大概也是翻了书的。大凡遇到什么疑惑、遇到了困难、遇到不懂的,他都会把那套书搬出来,翻一翻,查一查。因此,几乎没有什么事难得到他。外面的人不知道,还真弄不清他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呢。
他轻易不求人,什么事都想办法自已搞定。从生活小物件到家私家具、生产工具,他都亲自动手,亲手制作或置办,不向人借;就是现在住的小院落,也是他召集家人一砖一瓦慢慢搭建的。在刚刚分田到户,他家还没有耕牛的时候,他也没向人家借过牛,而是带着家人凭人力一锄头一锄头地把田耕好了。在他的意识里,似乎没有求人的概念,也许你以为他这是自命清高,或者是农民的固执和保守,奉行你不求我我不求你的原则。其实他知道,村里人事复杂,尽量不与人有利益交割,利益面前人人都抵挡不了诱惑,受人恩惠,始终是要还的,这就是人性的奥妙。
受他的影响,几个儿子自小就听话能干,各种事务均能搭上一手,劳动之余常常围在小院听父亲讲故事,一家人和和气气,说说笑笑。不过,村里人却说他们家扮清高,不合群,骄傲自大,特立独行,莫名其妙地对他家充满敌意。
四
当四个儿子与陆山民三兄弟在晒谷场大打出手的时候,陆天生正与妻子和女儿陆自爱,在两公里外自家的稻田里忙活,对这场“少林大战”一无所知。他们在四兄弟把稻谷挑走后,需要把脱了粒的稻杆一扎一扎地捆起来,晾晒在田里。捆起来的稻草像一个个蹲在田里的稻草人,又像是兵马俑列成各种队形分布在水田里,有点威武。这种善后工作通常都是由妇女老人小孩来完成的,虽不用多大体力,但也颇为不易,因为新稻叶割手,又藏了很多爬虫、蚂蚁、小蜘蛛等等,弄得人浑身瘙痒,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而且,也很费时。因此,当他们完成这项工作,收拾好丢在田埂上的衣服、鞋子、草帽、水瓶、镰刀时,天色已晚,这才开始往家里走。当时,父亲陆天生手里还提了两只用稻草绑住肚子的青蛙,母亲李红梅草帽里捧着一窝野鸡蛋,这些都是收割稻谷过程中的小收获,也是辛苦劳作中的小乐趣。他们分别收着这些小东西,踏着逐渐暗淡的暮色,心情颇为轻松地往回走。田野里清风扑面,虫声渐起,时而有蛙鸣聒噪,伺机而动,引得陆天生手中的两只青蛙也“啯啯啯”的挣扎几下。陆天生抬眼四望,打趣说:“今晚可有两个好菜,炒青蛙,炖野鸡蛋,可惜的是让那野鸡婆飞跑了,不然又多一样菜了。哈哈哈……”母女俩见主人高兴,心情更为舒坦。
当他们三人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到家里时,晒谷场上已恢复了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暮色下的晒谷场,还依稀辩得一小块一小块的分界线,有一些摊晒了湿淋淋的稻谷,有一些堆起了从谷子里扒拉出来的碎稻梗、稻穗、禾叶等等,还有些空白一片。突然,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家刚打回来的四担稻谷竟然还放在晒场上,全都还没有倒出来摊晒,而邻家晒场也同样搁着几担稻谷,晒场上却空无一人。他们觉得很奇怪,这很不正常,陆天生和李红梅心里莫名地感到一丝不安。他们赶紧朝已亮起了灯光的家里走去。
屋里,陆自明三兄弟已把被打晕的老四安置在了厅堂的沙发上,帮他擦了红花油,开了点白糖水喝,人已醒来,无甚大碍。惨白的日光灯下,几兄弟围坐在饭桌前,个个心里充满了仇恨,正商议着如何报仇的问题。就在这时,听见院门一响,父母与小妹有点急切地跨进屋来,大家猛然间都愣了一下,紧接着,受伤的老四便暴露在了父母几个的目光里。小妹丢下手里的东西一下扑到躺在硬沙发的四哥跟前,惊愕地盯着他红肿的额头,吓得哭出了声音。父母亲也吓了一大跳,放下手里的“佳肴”,急切地问起缘由。当听大哥详细讲了事情经过后,父亲陆天生再也控制不了愤怒,他有点失态地奔到院外,手指着村里大声吼道:“你们这些杂种!风水尾!”
声音越过晒谷场,飘向一片黑幽幽的瓦脊,惊起了几只乌鸦,“哑、哑、哑”地飞向了更深的黑夜。
没有人回应,一片平静。陆天生返身进屋,望着躺在沙发上满身泥污、头部肿起大泡的小儿子,气愤得不停走动,心里直恨村里人的冷漠与无情,更恨陆天时家的忘恩负义。这几个该死的光棍,活该他们家断子绝孙,以免生几个杂种出来祸害人间。陆天生在心里狠狠地骂。
五
陆天生渐渐冷静下来后,吩咐大家先冲凉、做饭再说。妻子李红梅与女儿陆自爱忍住悲痛,自觉地去忙起了晚饭。陆天生搬了张竹椅,独自坐到小院去。望着暗蓝的夜空,星星点点的星光,他心里禁不住百感翻腾。他心想:自已在村里并没做什么坏事,也没侵犯过谁的利益,为什么大家这么冷漠无情?这么大的事,一场这么大的架,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话,劝一劝,拦一拦。难道自已在村中真的这么没面子,那么让人讨厌吗?他不仅恨陆天时家那几条光棍,更恨那些“看客”。想起那“光棍之家”,他简直无法找到合适的骂词来指责他们的可恶可恨与卑鄙无耻。想当初做邻居时,这些光棍占了他多少便宜,现在居然像疯狗一样狠狠地反咬一口,真是好心不得好报。“他奶奶,这家人简直猪狗不如,本要避开他,可终究还是没躲开。”陆天生心中又恨又气,边想边骂。他伤心地望望越来越深沉高远的黑夜,望望这幽暗的小院以及屋里惨白的灯光,还有垂头闷坐的几个儿子和默默忙碌的母女,顿感生活的无奈与生存的艰难,感觉脊背在升起一股凉气,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急忙提着竹椅返回屋里。
屋里已飘散着饭菜的香味,儿子们轮流着一个个的冲凉,小儿子头还痛,暂时不能冲凉,只好擦擦身子换件干净衣服,扶进房间先休息。等母女俩和陆天生都冲完凉后,大家便围在饭桌吃饭。陆天生见大家心里不舒服,无心吃饭,便说:“饭要吃,事情要处理。明天我就报村委会和镇派出所处理,你们放心,他们跑不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后对村里的事,大家都不要去管,这个村已经没得救的了。”他告诉家人六道轮回、时光流转的规律,他像背古书一样,教他们看透人性的罪恶,明白人生的真相。他说:“你们看那一家人为什么全是光棍?都是因为累世积下的恶,最终报应到他们这一代上来了。现在,他们几兄弟还不知收敛,迟早不会有好下场。”他分析说,他们老大陆山民,头凸眉短老鼠嘴,一副贼像,终有牢狱之灾;老二陆山清,眼突耳朵小,短命之相;老三陆山树,尖鼻猴腮短下巴,迟早死于意外。这些,书上都有说的,古人也有流传,错不了的,就像屋檐水点点滴滴都砸的分毫不差。听陆天生这么一分析,全家人都嘘了一口气,心里好像舒坦了许多,似乎已见到仇人家一个个顷刻间纷纷死于非命了。于是,纷纷动手动筷,吃起饭来似乎比平时还要狠了点。
自此以后,陆天生基本断绝了与村里的来往,甚至声称万事不求人。反正他们家已不住在村巷里,与村里隔着一个大晒谷场,好几个篮球场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他家背后就是连片的田垌,跨过祖宗第一次洗白白的河流,河对面也还有好大一片田垌。沿着河流走,可以通到镇里,镇里到县里,县里到市里、到省里,往前走,甚至可以通到南海里,根本不用与村里有什么交割。何况他还具有超越一般人的技能和本事,完全可以不求人。种田,他懂;种果,他懂;养鱼,他懂;养鸡养鸭,他懂;木工、电工,烧砖、盖房,算命、看相、择吉日,写字、画画、贴对联,等等,这些他都懂,甚至看病抓药他也懂。不懂的他还可以翻翻那套民间“宝典”。他告诉儿子们,让他们千万要耐住性子,在这狭隘、闭塞的小山村里,要求生存,而且要生存得比较好,活出点花色,生出点光彩,那是比较困难的。他说,你们还年轻,一二十岁的年纪,正是要捞世界的年龄,何必要跟那些老大不小的光棍拼命?跟这种人,有必要吗?耐住性子吧,社会会变化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俗话说:“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人在困顿的时候一定要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易经“乾卦”的爻辞怎么说呢,第一句:“潜龙,勿用。”时机未到时,不可轻举妄动,一旦时机成熟则“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机会有的是。
果然,不久后,似乎一切都放开了,农村人也可以随意去城市发展了,大部分农村人都纷纷跑到了城市去。机会就这样到来了。那一刻,陆天生异常兴奋,他把四兄弟召集在一起,说了许多从前的艰难隐忍,也说了许多今后勉励的话,他要把他们全部放飞到城市去,“那里才是你们的用武之地。”他有点激动地说。四兄弟也很激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引得小妹也一定要跟了去。最后,陆天生没办法,只好同意他们五兄弟姐妹全都去,都各奔前程去吧。他分析说,老大像我,威武,有将才,可以往指挥、管理方向发展;老二有文才,可发展为文人;老三头脑活,可以做生意当老板;老四呢,虽然力气欠缺点,但心灵手巧,悟性高,可以干点技术活。小妹插话说:“那我呢?”陆天生微笑道:“不急,你还小呢,哥哥们要成家立业,自然要拼点。你呢,找个轻松点的活,干几年找个好婆家就行了。”小妹不高兴了,嘟着嘴说:“那你小看我了。”
就这样,陆天生家潜伏了多年的几条“龙”,一下都放飞出去了。孩子们都走了,家里就剩下两老了,陆天生一下子觉得有点孤单。不过,他还是坚持着一贯的原则:凡事自已解决,万事不求人。他把一部分田都丢荒掉,只种一小块口粮田,够两人吃就行,用不着像以前那样拼命地种,把几块田和稻米看得像命根子一样。劳作之余,他们就呆在院子里,种种花草,聊聊天,看看他那套“万事不求人”丛书。烦了,便爬上二楼平台,躺在竹躺椅上看屋后田垌上的风景,看绿的禾苗,看裸露着泥土的辣椒地、茄子地、番茄地,看用竹子架起来的黄瓜棚、丝瓜架,看河边一丛丛的野竹子,看远处的山尖,看流动的云。还能听听麻雀吱吱喳喳的叫,知了老不停歇的震鸣;也能闻一闻带香气的风,有草香,有豆花香,还有从大地田野钻出的泥土香。总之,他自得其乐,冷眼也不屑朝村里看一眼。
六
那年五月的一天,他与老伴在稻田里耨田回来,因晒了点中午的毒太阳,加上田里湿气重,人感觉昏昏沉沉的,到傍晚竟发起烧来。老伴根据以往的经验,在屋后田埂上,拔了把名叫“青蛇仔”的草药,捣了汁让陆天生喝下,原本以为会没事了。谁知到天亮时,烧仍然未退,而且还有升高的可能,额头烫得要命。李红梅有点慌了,又找了生石灰,泡水,澄清后,让陆天生喝了碗石灰水,这是最解毒退烧的秘方。但是,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病情复杂,这些都没效果了,接着还用了不少民间偏方,不仅烧不退,还拉肚子。发展到第二天晚上,又呕吐,人迷迷糊糊的,两天就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到第三天,老伴害怕了,赶紧打电话告诉了儿女们。四个儿子很快就赶了回来,只是不见小妹陆自爱。四兄弟看情况危急,要立刻送父亲去镇医院,可是陆天生却说不着急,还怪老伴多事,他叫大儿子去镇上买几支青霉素回来,他说自已打几针就会好的,那里用得着大惊小怪的。大家拗他不过,老大陆自明只好赶紧去办。
也许是他的神机妙算,或者是他从书上真的学到了功夫,几针下去,果然迅速转好,陆天生又露出了伟人般的微笑。他躺在竹椅上,摸摸被老大扎得隐隐发痛的屁股,对老大说:“其实,只要肯学,什么事也难不倒人的。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吗,那么厚一块肉,任你怎么扎也没事嘛。”由于父亲病情好转,大家都高兴,天气也晴朗,五月的阳光相当灿烂,洒在这小院子里,每个角落都明晃晃的。大家发现,他们出去后这院子已起了不少变化,除了原先摆在院门两则的两盆铁树、两盆发财树外,院墙根周边还种了不少小花小草的小盆景,特别显眼的是,靠田垌的后墙角居然搭起了一个瓜棚,撑着棚子的木柱子上已经爬满了瓜腾,有丝瓜藤子,葫芦瓜藤子,还居然有一株西瓜藤子,这些瓜苗已经爬到了棚顶上,宽大的叶子和高高扬起的苗蔓龙头,一齐往棚子中间汇合、挤占,棚子已差不多被占满了,阳光斑斑点点地从叶曼间挥洒下来,极是生机勃勃。兄弟们看得既开心又好笑,开心的是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亲开始知道享受生活了,好笑的是好好一个棚子什么瓜都往上种,也不讲究搭配不搭配。不管怎么说,这说明,生活的阴影正慢慢地从父母心中褪去。于是,大家搬了桌椅都来到院子里坐,围着父亲聊天。父亲这才发现小妹不在,急忙询问起情况来。提起小妹,兄弟几个突然都叹了口气,把父母亲吓了一大跳,心都像要蹦出来了。陆天生急忙问:“怎么了?”老大见父母着急,赶紧说“没事没事”,其他几兄弟也吱吱喳喳说起来,老大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吵。大家停了说话,于是老大便把小妹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母。
七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忽然听见急救车“呜哇——,呜哇——,呜哇——”的叫唤声,都好奇地跑出来到处寻找那讨厌的叫丧声,后来发现是停在陆天生家小院门前的,大家一下就议论开了。有人怪声怪调地说:“早听说这万事不求人病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呢。”有人讽刺说:“人家还真是万事不求人呢,听说还自已打针呢。”又有人冷笑说:“呵呵,别把自已打死了。”“还不求人呢,现在都求救啦。”“哈哈哈……”
在大家远远的围观下,急救车急匆匆地把陆天生送进了镇医院急救室。母亲与几个儿子也一同到了医院,几个人都被吓得唇青脸白的。大家都觉得奇怪,本来昨天都好好的,怎么早上突然就又发病昏厥了呢?他们紧张地等在ICU急救室门外,母亲小声说:“是不是因为小妹的事受刺激了呢?”“不会吧,小妹其实也没什么事啊。”老大也小声回答。
原来,当初小妹与哥哥们一起来到南方一座城市后,找了一份坐写字楼的工作,住在公司30多层楼的单身公寓里,平时工作、生活都基本不下楼,每天宅在高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喝拉撒不用出门都能全部搞定。只要一部手机,每天按上几按,吃的、穿的、用的,全都送上门来,连发薪水拿工资、交这个费那个费,都在手机上搞定。说得不好听,以后找老公,在手机上查查看看,看中了立马都可以送上门来。老大昨天向父亲汇报完小妹的情况后,告诉父亲说:“现在城市人的生活太方便了,真的可以做到万事不求人。但是人却比农村还封闭。”老大说,我们兄妹几个一年都难得在一起见个面,妹妹不愿下楼,也不让我们上去,懒得跟猫一样。老大最后还发了点牢骚,几个弟弟也颇为不满,都对妹妹进行了投诉。可是,陆天生好像没听他们后面说什么,他听老大介绍完小妹的情况后,常挂在脸上的那伟人般的微笑消失了,他已经陷入了沉思,一声不吭。
“陆天生家属——”,这时,ICU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白大褂医生喊。陆自明他们赶紧上前。那医生问:“你们是陆天生的家属?”大家紧张地点头,医生说:“你们家的病人已经抢救过来了,暂时是不会有什么事。不过,”医生突然有点激动地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针口感染,听说是你们自已打的针,有消过毒吗?这是要消毒的啊,开什么玩笑!你们简直就是拿生命开玩笑!你以为你们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吗?要是你们什么都会,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世界上还要那么多职业干什么?开玩笑,简直开玩笑!”医生鄙夷地甩了甩白大褂,往医院长长的走廊走了。
作者简介:黄伟义,籍贯广东,是中国青年作家学会理事、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联系方式:邮箱hwy651120@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