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火同人
四 风生水起
叔琮取泽、潞,其别将白奉国破承天军,辽州守将张鄂、汾州守将李瑭皆迎梁军降,晋人大惧。——欧阳修《新五代史》唐本纪第四
七日之后,泽州,城门口。
李克修紧勒缰绳,怒气冲冲,正准备引亲兵团入城,旗下一众亲兵,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原来今日拂晓,自潞州风餐露宿急行军一昼夜的李克修兵团在集结清点人数之时,才有随军坼堠急急飞报,晋王之子李存勖及其所部同人旅一百银枪骑兵,昨夜已一声不吭离队南行,不知所踪。因此难怪他这个做叔父的暴跳如雷。
“你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存勖是怎么跑的都不知道?还不给我赶快派人去找?这个小冤家,他究竟是要做什么?”李克修一时慌不择言,语无伦次起来。这次他坐镇泽潞前线,走失了晋王爱子,万一有个闪失,教他如何向宗室交待。
亲兵团正待入城休整,这时后方有沙陀族飞骑绝尘而来。
李克修心中一喜,莫非是派出的游骑坼堠已觅到了存勖的行踪?
谁知那名骑士离城门还有数十丈之时就开始急匆匆地高声喊道:“潞州周德威将军火线来报,大事不好!李嗣昭将军被葛从周、张存敬围困于土门进通谷,危在旦夕,请修帅速回潞州,共策大计。”话音未落,那匹马居然当场倒毙,将那骑士掀翻在地,狼狈不已。
“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克修一时几乎窒息。
潞州大营。
再度急行军一昼夜之后,李克修的亲兵团回到了潞州,已是人仰马翻,筋疲力尽。
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周德威就急急将李克修拽入中军帐中,开始密议。
“德威啊,嗣昭受困进通谷,军情可属实?”李克修六神无主地问道。
“千真万确!我昨夜已收到嗣昭的飞鸦传书,我军谍报网也从朱雀军内部获悉证实。”周德威点点头。
“这可如何是好?嗣昭贤侄乃我鸦儿军中脊梁,万一有所闪失,只怕晋王怪罪下来……”李克修近日风闻飞鸦营中周李不和之说,惟恐关键时刻周德威作壁上观,见死不救。
“修叔哪里话!莫说晋王视嗣昭如同己出,我周阳五与嗣昭多年来并肩浴血,亦是情同手足,嗣昭陷于岌岌危难之中,我周阳五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救他性命。这次请修叔连夜返回潞州,就是想请修叔总领主持泽潞防务,我自领潞州飞鸦营三千骑驰援土门,不解进通谷之困厄,我周阳五誓不回驰泽潞。”周德威神情激动,杀气填膺道。
李克修紧握周德威双手,感动莫名,几乎有些哽咽道:“有你周阳五这句话,修叔就算是吃了颗定心丸。你放心,有我李克修坐镇泽潞,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当夜子时,三千沙陀铁骑踏着星光出了潞州城,望进通谷方向驰援而去。
几乎是风雨接踵,一样的星辉之下,率领陪火团驻扎在天井的氏叔琮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山东一条葛的锦囊。“云中锦”之上,字字熠熠生辉,“先遣陪火团副团练白奉国持此锦囊赴飞狐王处直处抽调镇定兵团一万士卒围潞州,虚张声势,诱泽州飞鸦营五千沙陀精骑出城驰援潞州,叔琮伏兵泽潞之间,聚歼之。苟能如此,取泽潞、破辽汾易如反掌,叔琮此役功莫大焉。切记,若一切皆在我算计之中,周德威必出潞州救援李嗣昭,此后不论李克修在泽在潞,围潞打泽,歼灭泽州城内五千沙陀生力军乃陪火团第一要务。”
而只有一件事,不在葛从周算计之中。
泽潞之南的平原之上,一队百人骑兵风驰电掣,虎虎生风,望新口方向奔袭而去。
星光映照在为首小将朗月一般的俊秀面庞之上,一时众星拱月,星光无限。
只听那员年轻小将清声呵斥道:“同人旅众将士听着,朱雀大营攻破河中,掳走我姐姐姐夫,望火团张存敬乃是始作俑者,首恶必诛,别人怕他张存敬凶悍,我李存勖却偏要替爹爹出这口恶气。弟兄们,你们怕不怕?”
轰的一声雷鸣,“我等誓死追随少主!”同人旅百名银枪骑士轰然应诺。
于初出茅庐的李存勖而言,奔袭新口,是热血义气所指,也是一种战场嗅觉所致。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新口方向有狩猎之机。这种狩猎感,也恰好让他避开了天井方向火族大将氏叔琮的锋芒。或许他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这种近乎于第六感的游猎嗅觉,从此将伴随他的戎马一生。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且说李存勖和他麾下的同人旅一路披星戴月,于黄昏时分抵达新口大营。
一刻也不停歇,踏着残阳如血,李存勖一马当先,直踹辕门而去。
此时留守新口大营的一千朱雀军正在埋锅造饭,听得杀声一片,敌骑狼奔而来,顿时乱成一锅粥。
喧哗声中,主将张归厚慌慌张张奔出帐外,大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员小将呼啸而来,憧憧“来坎”之气如龙卷风一般将张归厚裹夹而起,在封住其周身要穴的同时一声清叱道:“说,张存敬在哪里?小爷我饶你不死!”
张归厚一时胆寒,战战兢兢道:“张将军十日之前已离开新口,临走前说是去土门和迎火团会猎,让属下留守新口,原地待命……”
“什么?”风行猎猎,头顶星星浮光掠影,轻骑已过十里旷野,将张归厚掷丟荒野的同时,李存勖立刻意识到,土门那边已有大事发生。然而,此刻的他已经丧失了挽回大局的时机。更何况,他手上只有一百银枪战士。
风生水起,一百同人旅铁骑风卷残云,踏破新口,继续向东南方向游弋。
李存勖一马当先,冷风拂面,内心异常清晰,“葛从周既然在土门设下陷阱,自己纵然此刻北上驰援土门,亦是抱薪救火,于事无补。回马泽潞报信,也是为时已晚,鞭长莫及。还不如,该纵蹄时便纵蹄,杀他个逆风飞扬,干干净净!走了望火团,还有窝藏在最南边侯言的送火团,嘿嘿,磨刀霍霍,雪中送炭啊!”
土门之北。进通谷背后三十里外的一处密林之中。
周德威率领的飞鸦营三千铁骑踏着星光,将近子时时分抵达了这处密林,一路上,马裹蹄,人衔枚,惟恐露了行藏。一炷香之前,他已经亲手放出三只飞鸦,传书给困在进通谷内的李嗣昭,约定明晨寅时从北面望火团张存敬的防线突围,然后再合兵一处,向南杀回泽潞。之所以选择北面的张存敬作为突破口,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可以最小的代价杀开一条血路,以最快的速度摆脱朱雀大营,更重要的是,此举可以避开山东一条葛,避免与迎火团展开正面火拼。朱雀大营新迎火团的老底子昔日隶属于王铁枪,个个以一当十,可谓是朱雀军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时光如水流,如沙漏,次日寅时,在收到了李嗣昭的飞鸦回书之后,周德威率众准时冲锋,向张存敬的望火团发动突然攻击。杀喊声中,谷内受困已逾十日的李嗣昭所部两千飞鸦营残军奋起余勇,开始浴血突围。
突围异常顺利,望火团主将张存敬似乎早有准备,周德威冲阵之际与之一触即分,与以往遭遇战时的咄咄逼人相比,这一次的张存敬显得非常低调,只是以“焚如”燎原之气护住周身要害,因此周德威也是见好就收,一叶轻舟已过,“用缶”之气乘风破浪,同时轰雷一声怒吼道:“周阳五在此!谁敢阻我?”
片刻之间,周德威杀开一条通道,迅速与李嗣昭合兵一处。会师之时,英雄气短的李嗣昭双眼噙泪,哽咽一声道:“德威,嗣昭错了!”
周德威亦是虎目蕴泪,长啸一声道:“嗣昭,我周阳五来迟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我携手,杀回泽潞去!”
周德威神威凛凛,手中“马神”枪如蛟龙入海,一时之间,望火团诸将纷纷退让。张存敬见状,索性右手单锏一挥,示意望火团避开飞鸦营锋芒,让出大道。
如此一紧一松,眨眼功夫,重新汇合在一起的近五千飞鸦营铁骑在周德威、李嗣昭引领之下迅速脱离了朱雀军,望东南方向烽烟滚滚而去。
此时进通谷南面,迎火大营兀自岿然不动,葛从周稳坐帐中,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嘿嘿,想必此刻,氏叔琮的陪火团已经伏击得手了吧。
泽州之北,潞州之南。十里快意林中。
三千养精蓄锐的陪火团精锐骑兵在这里偃旗息鼓,已经整整潜伏了三日。三日前,陪火团副团练白奉国驰奔飞狐,在向王处直出示了葛从周亲笔的“云中锦”之后,顺顺当当抽调了一万镇定之兵,随即马不停蹄开赴潞州,将潞州城西、城东、城北三面围住,有意只留出通往泽州的南门。
而据朱雀大营在潞州城内的密谍以火雀传书回报氏叔琮,坐镇潞州的李克修已经以飞鸦传书命令前次匆匆忙忙设在泽州城内一名心腹监军率领泽州飞鸦营五千骑兵驰援潞州,以解燃眉。
想到这里,氏叔琮手中长刀一挥,狩猎的心情一览无余。
此时有坼堠来报,泽州飞鸦营已进入陪火团伏击圈内。氏叔琮发出一声长笑,率领饥肠辘辘嗷嗷直叫的三千虎狼毫不客气地向朝思暮想的猎物狠狠扑去。
半个时辰之后,泽潞之间的战场之上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群龙无首的五千飞鸦营骑兵被几乎被屠戮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不足百骑四散逃去。
然而不论他们逃亡泽州,还是逃往潞州,等待他们的命运,都别无二致。
按部就班地歼灭了泽潞前线这一股仅存的飞鸦营生力军,氏叔琮将泽潞战事完全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接下来的战事毫无悬念,风风火火的氏叔琮亲赴潞州,身先士卒攻陷潞州东城,城破之时,鸦儿军总领泽潞战事的李克修却出人意料地率亲兵团横下一条心自北门突围,望土门方向鼠窜而去。
氏叔琮亲镇潞州,将陪火大营中军帐安设在潞州城内,安抚民众的同时,令陪火团副团练白奉国星夜攻取泽州,大功告成之后,令王处直自飞狐率所部剩余的一万镇定之兵运粮草辎重入泽州,并总理泽州政务。至此,朱雀军全面掌控泽潞,在泽潞一线布下了一道固若金汤的封锁线。
鸦儿军方面,朝北逃窜的李克修算是烧了高香,恰好在土门东南方向两百里外的旷野上遇见了自进通谷突围欲回奔潞州的李嗣昭、周德威所部近五千骑。
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李克修,与身受重创几近失去战力的李嗣昭的这次相遇,于双方而言,都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会合之后,两李一周三人军事领导小组迅速对局势做出了最恶劣的估计,如不迅速绕过土门望邢州方向急速穿插,他们这支将近五千人的队伍恐怕凶多吉少,很难拉回到太原。葛从周、张存敬此刻在土门以逸待劳,已是完全切断了泽潞和太原之间战略联系。要回太原,绝不能抄近路,奢望自土门杀开一条血路,否则一旦和迎望二团主力纠缠在一起,而身后氏叔琮的陪火团又赶鸭子上架,北上合围,只怕飞鸦营五千骑兵死无葬身之地。为保存有生力量,惟一的退路,是望右侧兜一个大圈子,自邢州迂回返归太原。在这一点上,三人破天荒地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老实说,周德威如此示弱,确实出乎葛从周的意料之外。在他的计划之中,梁晋之间,在土门之南、泽潞之北还会有一场血战。氏叔琮攻取潞州之后,应第一时间率陪火团主力急速北上,与迎望二团会猎于泽潞之北。南北不论是哪一方,一旦遭遇了飞鸦营,务必要不顾一切死死纠缠,等待另一方赶到战场收拾残局,致命一击。这一战的目的,是要不惜一切代价,生擒李嗣昭,阵斩周德威。
周德威的谨小慎微,超出了山东一条葛的预料。北上流窜的李克修将潞州失守的消息,以较快的速度带给了李嗣昭、周德威,避免了飞鸦营来回多走一半的冤枉路,这也是一着漏算。
然而这一次泽潞争锋朱雀大营一方的漏算,还不止于此。朱雀军漏算了一位天才少年彗星般的崛起。在多年之后梁晋争霸的疆场之上,这位天才少年成为鸦儿军的军神。而他天马行空般的处子秀,也是诞生于此役之中。尽管,那是在几乎无人问津的战场最南线,那是孤独的一隅,孤独得几乎被所有人忽视。但不鸣则已,一鸣惊蛰,自此役始,这种天马行空的作战风格,将贯穿于这位天才军事生涯的始终。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人事先预料到那一隅的战机。战机稍纵即逝,更何况,即算有那灵犀一线羚羊挂角的战机,也不会有人具备破釜沉舟毅色亮剑的胆量。即算是朱雀大营总揽全局的主帅山东一条葛,也绝对预料不到这世上还会有人选择这样的突袭,会有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叱咤风云的惊天胆量。
这种胆量,在天复元年的泽潞战场一隅初试婴啼,在随后的岁月年轮中滚雪球式地茁壮成长,在若干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成为主导梁晋战局的最靓声音。这道声音,宛如天籁,成为刺透梁晋战场心脏脉搏的主旋律。
这一刻,全世界都漏算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叫做李存勖。
那一年,他年满十六岁。二八之数,可不是当年叱咤寰宇的汉朝名将霍去病在汗青史上初试莺啼的年纪还小足足两岁么?
这一刻,阴地送火大营西北十里外的一处快客林之中,一双孩子的眼睛,正凝视着远方升起的袅袅炊烟。
黄昏的天空依然蓝得唯美,如同他此刻海阔鱼跃的心境。夕阳无限好,只是……
新口游弋之猎的结果,让他得出了李嗣昭在土门凶多吉少的预测。而接踵而来的,是一连串的问号。他一向敏锐的第六感告诉自己,泽潞凶多吉少。山东一条葛,机锋若灵蛇,若不是煞费苦心,苦心孤诣,葛从周又岂会布下如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迷局?
不论是去土门,还是回泽潞,都于事无济。身处绝地,惟有破釜沉舟,惊艳一击,方才可能绝处逢生,撑开一片新天地。
当此际,透过远远的迷离炊烟,他似乎看到了天边的第一颗大星出现在天幕苍穹之上,开启了星空的眼帘,闪烁出迷人的星辉。
“同人旅的弟兄们听着!一会儿随我冲入送火大营,我李存勖这一次要干一票大的,目标是狙杀送火团团练侯言。我若一击不中,必在第一时间亮出禹王玺,以求脱离战场,所以,以禹王玺的紫色水雾为号,弟兄们作鸟兽散,各自亡命天涯。记着,我不管你们是走晋绛,走邢洺,甚至走河中,溯渭水,渡汾水,过黄河,化整为零也好,乔装打扮也好,沿街乞讨也好,惟一的目的,就是要你们,活着!活着,就是烟火,就是渔火,就是星火。这一次冲锋九死一生,头两个跑回太原府的,就当之无愧是我新同人旅天地二队队长。前十名,个个都当火长。昔年火族第一高手甘兴霸敢率百骑踹青帝曹操之青木大营,同人旅的弟兄们,今日你们敢不敢随我李存勖对眼前的送火大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不想,当火长?”李存勖声若龙吟,慨当以慷。
快客林中,银芒雀跃,宛如银河流金,星火四溢,百名银枪骑士发出无言咆哮。
“好!随我冲!”一声好似轰雷震,李存勖一扬手中乌金枪,一马当先飞驰而出,身后同人旅一百银枪战士化作一支无坚不摧的银箭,以离弦之式向斜坡下送火大营的心脏发起百年一叹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