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百合的男人死了四年了。
生活在僻远的乡村，丧夫之痛很快被生活的压力消磨殆尽。
一个人带孩子，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能托底的娘家，务农之余，百合要到处做零活，才能维持生计。
最难的，还不是白天。
丈夫死后，百合懂得了那句歌词“白天不懂夜的黑”
——每个夜晚，都是被欲望撕扯的时候。
夜深人静，守着无边的夜，百合觉得身体里像蔓延出一只手，在她胸口、小腹轻轻地揉搓，身体里像有一只蛇在妖娆地探，她小腹发热，呼吸焦灼……
是的，她渴望爱抚。
男人的爱抚。
她才30岁，正是一个女人欲望最丰盛的时候。
欲望来临时，她只能把自己脱光。
在寒冷的冬夜，不盖被褥，让滚烫的躯体迅速冻透冷却；有时候，她也自己来，闭上眼睛，努力回想丈夫还在的时候……
也不是没想过找个男人，可是一看到网上曝光的那些被打的小三，她就不敢冒一点点风险。
倒不是害怕那顿打，是害怕丢人，怕给儿子丢人，让公婆丢面。
在村里，带儿子的寡妇改嫁很难。哥哥新娶的嫂子又厉害，娘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丈夫死后，她便一直和公婆住在一起，一半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公婆——儿子没了，能时时看到孙子，二老心里也能有个念想。
在一起住时，婆婆给她讲过村里的一件真事儿——
他们村有个叫王玉梅的女人，嫁的男人脾气暴，几乎天天挨打，玉梅想离婚离不了。男人进县城打工后，玉梅跟外地来的开理发店的小伙子好上了。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给玉梅的男人通了信儿，男人回来把玉梅逮在了床上，还把她光着腚在村里揪打了一顿。
那个小伙子没过多久就关了理发店，离开了村子。只留下玉梅一人被全村人指指点点。
玉梅实在受不住，在一个冬夜跳了河。
可怜玉梅8岁的女儿，从此没了娘。
讲完故事，婆婆垂头叹了口气：“百合啊，你要知道，当女人可不易，人的舌头能杀人哩……”
百合点点头，她明白，婆婆是在提点她：做女人，最要紧的是守住本分，不要让人抓住话柄。
02
虽然没上过大学，但百合是识字的，她喜欢用手机看网上的文章。
手机成了百合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
百合顶喜欢看一个女作家的情感公众号。那女作家的文风泼辣通俗，笔下活泛的小故事里既有家长里短，又有人生哲理。
夜深人静时，百合窝在被窝里，跟着故事一起哭，一起笑，一颗孤寂的心有了某种妥帖的慰藉。
女作家不光写文章，还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卖情趣用品。卖这些害人羞的东西，女作家不但不遮掩，反倒在文章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试用的感受。
更奇的是，文章底下总有很多女读者跟着留言，说什么“这个款我也买了，确实好用。”“谢谢老板娘，让我找到了做女人最极致的感觉。”“有了它，还要男人干嘛？”
……
一开始，百合只是当热闹看。
毕竟，这一切离她太遥远了。
可谁知，日日看，夜夜看，读得多了，百合竟也渐渐动了心思。
她想，为什么不呢？
这东西即能满足需求，又不会惹来麻烦，还能从网上下单，神不知鬼不觉的。
女作家店铺里的情qu用品，设计得很高级，乳白色的外观，形状扁扁圆圆，滑溜溜的，握在手里像个小巧玲珑的粉饼盒，就是叫人看见，也绝对不会想到是做那个用的。
只是，点开价格看看，最便宜的也要200多块。
百合哪里舍得？
望而却步的百合只好去淘宝上自己搜。
夜里，她窝在被子里，悄悄搜了两夜，终于找到一家便宜的，35块，造型是仿真的男性器官。
样子可够真丑的，看一眼能羞死个人。
点开评论看看，不少留言让百合面红耳赤。
百合有些羞臊地想，这说明效果还不错？
于是，就咬牙闭眼地下了单。
她想了，大不了以后每次用完，就用旧棉裤裹起来，塞到床洞里边，不会有人发现。03
村里有人家新死了老人，按照当地的风俗，要大摆三天流水席。百合帮忙去做饭，一天能赚100块。
可巧，那两天婆婆感了冒，百合每天得先把婆婆送到医务室，再赶去做饭。
一整天忙忙碌碌不停脚，竟把网上下单的事给忘了。
百合二年级的儿子荣仔放学回家，走到半路，被超市的马婶喊住了：“唉，荣仔，你家的快递，都两天了，你给捎回去吧。”
马婶在村里开个小超市，顺带兼收全村的快递。这女人一天到晚守在店里，闲得没事，看别人网购的新鲜东西，是她一大乐子。
跟快递盒子一起递给荣仔的，还有一把小刀。
马婶从柜台里探出身子，咧嘴笑道：“拆开看看呗！”
荣仔才8岁，正是好奇的年纪，二话不说握着刀就把纸盒划开了。
塑料泡沫裹得严严实实，一层拆开，还有一层，等都拆开了，马婶不由惊得张大了嘴。
里面裹得竟然是根男人的那玩意儿，当然是假的，乳白色橡胶模子做的，尺寸足有驴蛋那么大。
荣仔也一脸好奇，他还以为是母亲给他买的新鲜玩具。
马婶就那样看着荣仔把玩意儿拎回了家，不但没加阻拦，反倒把脖子抻得老长，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荣仔拎着那根东西，蹦蹦跳跳回了家。一路上，不知招了多少人的眼。
到了家，荣仔把东西往百合床上一扔就去写作业了。
晚上，百合回来，见那物件就大剌剌地躺在床上，不由心惊肉跳。
偏荣仔还跟进来，指着那东西，脆生生地问：“妈，这是啥？是给我买的玩具吗？”
百合嘴角的肉抖了又抖，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心慌道：“不是妈买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寄错了……快去写作业！”
把儿子支开后，百合把东西塞到毛衣里，趁公婆不注意，把那东西一股脑儿地填到灶台里给烧了。
烧的时候，她不错目地盯着，一直到那东西烧得没影了，才敢离开。
像是做贼被抓了现形，她哪里还顾得上享受，只想赶紧毁尸灭迹。
万幸，晚上一家人吃饭时，公婆一切如常。
临睡时，她又拐弯抹角地叮嘱荣仔，千万别出去乱说。
她存了一丝饶幸，这事除了儿子，再没人知道。
可她该想到——在这村子里，有什么事儿能背得住人？更何况是这等“下流”的稀罕事儿。
第二天，百合去果园里帮人摘果子，摘着摘着，就有男人贴着她凑过来。
她挪一寸，男人进一尺。
男人臭烘烘的鼻息喷在她脖子上：“百合啊，听说你买了个大j巴。你看，有我的大吗？”
百合吓得一哆嗦，又臊又怕，忙低头钻进了果林深处。
男人呲着黄牙，哈哈大笑起来。
百合越羞，男人们觉得越有趣，又有人追着凑过来。
“真没想到呀，现在网上还有卖这玩意儿的？”
“买那假的做啥？百合，这有真的，你啥时候想要，跟我说就行啊……”
百合气得浑身哆嗦，眼泪迸出，却不敢反抗，她害怕男人的臭嘴还会喷出更下流的话。那些脏话，让她恨不得撞墙一头碰死。
百合哭着跑出了果园，连工钱也顾不上结了。
不光是男人腌臜她，女人也不放过她。
她在地里施肥，女人们就点着她的背，议论着：“看着本本分分的，没想到，也是个夹不住的骚货。”
她去集上买肉，卖肉的大妈一脸鄙夷地看她。旁边卖菜的女人讥讽道：“百合啊，你记住：多吃菜少吃肉！肉吃多了，人就浑身燥得慌……”
“哈哈哈……”半条街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浑身的热血好像都倒灌到了头顶，百合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进去。
一时间，百合成了村里最不要脸的女人，简直比洗头房的小姐还不如。
她再不敢出门了。
躲在家里，百合每天跪地磕头念佛，默默祈求，只求等人们把热闹说尽了，把她捉弄够了，能还她个清净。
但村人乏味的生活，就像村口那座千年不变的荒山，这好不容易才寻来的乐子，哪个舍得放？
女人们还指着靠贬损她，来向男人凸显自己的贞良；男人们则打着嘴炮，通过羞辱她来宣泄雄性的快感。
时间久了，人们似乎早就忘了为什么要嘲笑百合，但她已然成了村里的一个符合——淫荡的符号。
白天，路过她屋檐的老鳏夫、流浪汉，拖长了嗓音用淫秽的语调唤她的乳名；晚上，常有人用石头、砖块砸她的玻璃；早上起来，一开大门，门沿上垂下条麻绳，麻绳上栓了个物件——一跟粗木棍，一边绑着一块圆石头，活脱脱像男人那物件……
终于，家里，百合也待不下去了。
公公看她的眼神，像看见一块脏人的垃圾，看她一眼，恨不得用消毒液去洗眼。
婆婆每天唉声叹气，抱怨自己命苦，儿子早早死了，现在又因为儿媳妇在村里抬不起头。
气急了，婆婆也骂：“你就那么想要男人，没男人活不成？你赶紧改嫁吧，我们刘家留不住你！”
最让百合揪心的是，流言让荣仔也跟着受罪。
有些坏孩子专门在放学的路上等着荣仔。他们一大群人，围堵着荣仔，追着他戏谑：“哎！我说，你妈在网上买的那玩意儿用了吗？”
”是白天用的，还是晚上用的?”
“你看见了没啊？！”
荣仔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们说的话，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些人不怀好意。
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儿，转身要走。那些人在后头追着他喊：“小杂种！你妈白天夜里地想男人，想得都快疯了……你知道不？哈哈哈哈……”
荣仔又羞又气，那群人在他身后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
荣仔跑回家，扑到百合怀里，呜呜地哭了：“妈，他们都说你想男人想得快疯了，是真的吗？”
儿子的啜泣把百合的心生生搅碎了。
以往任凭别人再怎么骂她，她心里再难过，但心底还有个声音在隐隐约约地说：百合，你没错。
但现在，看着儿子满脸揉得稀烂的泪痕，她疑惑自己是真的错了。
她开始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就不知检点，非要买那下流的东西？
百合，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就是个只会种地的破寡妇，你还想跟人家城里女人学，跟文化女人学，你配吗？
你就夹不住你那两条腿吗？
你男人不才死了四年吗？怎么就守不住了？
你个sao货，个dang妇！自己被人唾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连累老人，害苦儿子？
百合用村人骂她的那些下流话，狠狠地骂着自己。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发誓绝不看那文化女人的文章，绝不想再想入非非，她该守住她的命——她的命，就是用一生守住这片田、这座山。
一直守到荣仔长大，守到她老了、病了、动也动不了了……
是她没守住本分，老天才这样惩罚她吧？
罚她永世活在唾弃中，心被刀子剜过一遍又一遍……
04
这天，荣仔放学回家，一进屋就闻见一股甜腻的肉香味儿。
是母亲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百合没脸出去买肉，就把家里剩下的半斤猪肉都做了。
百合是把做饭的好手，荣仔最爱吃她做的菜，可惜做好菜得有好料配，家里穷，配不起那么多料，她的好手艺都用在给婚丧嫁娶的主家们帮忙上了。
她亲手做的好吃的菜式，荣仔其实没吃过几回。
她还熬夜给婆婆做了一双新护膝，婆婆是老寒腿，一到冬天就膝盖疼。
百合心里有愧疚，为了给荣仔攒学费，婆婆都67了，还在地里一天天地忙活着。婆婆虽然说话难听了点，但待她和荣仔是真心实意的。
从今往后，荣仔就只有公婆疼了……
她又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夜里，等全家人睡下，百合去灶房烧了满满一大锅水，用毛巾淋着水，把自己认真地洗着。
一面洗，一面哗哗地流眼泪——她真舍不得荣仔啊……可又觉得，或许，只有她死了，荣仔才能有安生清净的日子过。
把自己洗净擦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把睡梦中的荣仔吻了又吻，然后，像个幽灵似的，百合慢慢游荡到村边。
村边有一条河，又宽又长。
月影白朗朗地投映在潺潺的流水中，流水动，月影也跟着一耀一耀地轻轻晃动，静谧的流水声把夜晚衬地像个迷醉的梦……
百合静静地站在河边，许多回忆在她脑子里复苏。
她想起上初中时，明明她成绩比哥哥好，是能考上高中的，可因为母亲的一句：“孩子，咱家的钱只够供一个人读书”，她就辍学去县工厂做女工了。
每月工资留一点自己用，剩下的全部寄给哥哥做生活费。
20岁，才刚到法定年龄，父母就替她相好了人家。
母亲说：“这家人不错，儿子有手艺，在城里做小工，爹妈为人也厚道，嫁过去不会为难你，你还图啥？”
当着四个老人的面，她和丈夫见了面。
那天，她紧张得不敢抬头——万幸，丈夫不是秃头，也不是瘸腿，笑起来还有几分憨厚。
她明白，家里还指望着彩礼钱给哥哥娶亲，她便顺从地嫁了。
婚后，丈夫对她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太坏，吵急了，也会对她推推搡搡。
可是一想到孩子都有了，她只想安生地把日子过下去。
后来，丈夫在出工的路上出了车祸，找不到肇事人，没得一分钱赔偿，只给她留下4岁的儿子和两个伤心欲绝的老人。
她硬是咬着牙一点点挨过来了，这两年，才刚有了一点活泛气儿。
谁知她被手机蛊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一夜之间，在人们嘴里，她从贞女变成了dang妇……
回忆的苦都化成了泪，在她脸上划出两条蜿蜒的溪。
面前的大河，依旧在月影中静静地流淌。
百合想，做女人，真像眼前这条河
——只能默默地流淌，老天给什么，就接什么，让流到哪儿，就流到哪儿。
碰到岩石，摔到崖壁，被砸得碎裂成沫，也不能言语，不能反抗。世人都说，女人如水，要会包容，要坚韧，要顺从……
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让她托生成女人？
做女人，实在太苦了……
百合蹲下，捧住脸失声哭了。
还好，她的荣仔是儿子。
想到这儿，百合又有了些许安慰。
无论如何，她受过的苦，荣仔是不会再受了。
那就让老天保佑，让荣仔一生都平平安安的吧……
11月底的河水已经冰冷刺骨了，百合站起来，一步步往河里走着，彷佛一点知觉也没有。
月影依旧白朗郎地映在河面上……
百合脚底一个趔趄，混着土腥气的水浪猛地把她席卷了，她一头扎进去，很快就在冰冷的混沌中失去了意识……
05
身体猛烈地颠簸着，百合想吐又吐不出……
怎么，大河还没有把她送到河底吗？
耳边有人在喊：“醒醒，醒醒啊！”
身体好像被推起来，有人在她背上使劲地拍。
她“哇”地一声吐出来，眼睛猛地张开了。
她正躺在平板三轮车上，几个少年驮着她飞跑着往诊所赶。
少年们是村子里的高中生，周末放假，少男少女几个人聚在河边，赏月捕鱼，没想到正碰上她寻短见。
那攥着她胳膊的女娃见她醒了，一面跟着车跑，一面大喊着劝她：“你说你，干嘛想不开？！死有啥用？”
“死了，也没人同情！他们不会觉得是他们逼死了你！”
“可你的儿子，孤邻邻地在世上就惨了……”
躺在三轮车上，百合用胳膊捂住脸哭了。她浑身都湿透了，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女娃的话很简单，没一句废话，像神枪手射出的子弹，句无虚发地打在百合心上。
她很惭愧，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比她看得开。
“可我该咋办？我活着……连儿子都被人指指点点……”她是太无助了，才会向一个少女求助。
但少女真给了她答案：“那你就走啊！带你儿子走！离开这破地方，去城里打工，再也别回来！”
女孩的声音很大，清亮的嗓音划破了月夜的静寂。
几个少年都停下了脚步。
白朗郎的月影下，少年们望着百合，百合也望着他们。
少年清明的眼神中没有讥讽，只有关切。百合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目光了。
又有泪从眼中涌出，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猛然复苏了，虽然浑身还在发着抖，但百合感到了温暖，有股温暖的力量像种子在她心底扎下了。
百合从平板车上翻下来，“扑通”一声跪下，要给少年们磕头，但他们架住了她……
很多年以后，百合才知道，那天晚上，劝慰她的女孩儿，就是婆婆讲的跳河死了的女人玉梅的女儿。
冥冥之中，像是死去的同病相怜的玉梅在救她。
又或许，是失了母爱的少女不忍看另一个无辜的孩童遭受同样的苦痛。
那天晚上，百合没被送去诊所，她跟少年们道过谢，就顶着浑身的水跑回了家。
等回到家，公婆和荣仔都还在酣睡。
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站在昏暗的房间，百合不敢开灯，摸索着用毛巾擦干了身上的冷水。她钻进被子，不敢把冰冷的身子往荣仔身边靠，但荣仔翻了个身，在梦里寻觅着她，“妈……”荣仔一面念着梦话，一面把热乎乎的胖腿搭在她肚皮上。
感受着儿子温热的拥抱，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让百合泪如雨下。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我不要死。
我要活！
要带着儿子好好地活。
06
“爸、妈，我想进城，去打工！”百合向公婆表明了心迹。
“你去吧，不过……荣仔得留下。”
“嗯 ……那等我安顿好，再把荣仔接走。”
公婆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百合的进城计划。
他们早就在盼着这一天。
临走那天，婆婆硬往百合包袱里塞钱，百合推也推不掉。
她知道，那五百块是公公进山采了半年的野蘑菇换来的。
“妈……”百合的眼眶热了，眼泪滚落下来。
但婆婆把她往大门外推着：“你就走吧”，婆婆别过头去，狠心道：”荣仔你放心。来回放学我和他爷去接，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那天下午，荣仔放学回家，看见饭桌上扣着小半碗红烧肉。
他慢慢地坐下，打开碗，用筷子把肉块夹到嘴里。
荣仔极认真地嚼着，感受甜腻的肉香在嘴里一点点化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嚼得很慢，每一口都不舍得咽下……
他想记住这个味道——妈妈的味道……
妈，你要早点回家接荣仔啊……
07
百合进了城，没学历也没技术，她只能应聘到一家新开的社区超市做售货员。
干到第二年，小超市开始代收附近小区的快递。
百合能吃苦，老板就让她干从快递员手里接快递和往居民手里发快递的活儿。
这年冬天，连下了两天大雪，路都结了冰，好几个快递公司都往超市打电话，说过不去了。
只有X通快递的快递员小蔡还是按时把电动三轮停在超市门口。
百合忙迎出去，跟着小蔡一起往屋里搬纸盒子。
天天接货，百合和这些小伙子都很熟实了。
百合问：“下这么大的雪，怎么不等明天再来？”
“嗐！“小蔡有些羞赧地笑了，”本来是想明天送的，但这小区有我个老主顾，给我打电话了，说是生日礼物，急用。这不就一块儿送过来了。”
小蔡个子不高，一张被风吹日晒磋磨的黑瘦的方脸，很有棱角。他平时话不多，见人总是带着憨厚的笑。
百合有些心疼地想，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子。
这么想着，她手上搬货的力气不由又多使了几分，可才走了几步，脚底一打滑，人“咚“一屁股坐在地上。
虽然屁股摔得生疼，但百合顾不上自己，指着箱子问：“小蔡，你快看看，我是不是把东西给摔坏了？”
“盒子里有泡沫，摔一下，不碍事的。”小蔡跑过来扶起百合，他看见百合手心被地上的冰碴子划出了血痕。
陪着百合把货一起码齐在架子上，小蔡骑着电三轮融入了风雪中。百合以为他去下一站送货了，可才过了一会儿，他的电三轮又“突突”地开回来了。
他顶着满是风雪跑进店，把一个塑料袋交到百合手里。袋子里是一瓶紫药水，还有创可贴。
百合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有些暖，又有些疼。
不过是擦破了点皮，他却这样郑重其事。
长这么大，百合从没有被人这样珍重过。
不待她开口，小蔡转身跑了：“我先走了，还有两个点没跑完！”
饭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已婚男，平时避闲，不太跟百合搭讪。这会儿他倒是凑过来，对百合打趣道：“这小子还挺有心嘛！”
第二天，小蔡又来了。
快递箱都理完了，他还站着不走。
百合背对着他，觉得脊背都快要被他盯得穿了。
没办法，她只好转过身来。
小蔡不说话，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
手套看出来是精心挑选的，粉红色带桃心图案，还是那种能翻盖的——冷的时候把外面一层翻下来，需要干活时，再把那一层翻到手背上去。
“给你！”
百合羞红了脸，不知道该不该接。
超市老板又在一旁煽风点火：“百合，小蔡的心意，你就收着啊！女人呀，就得有人疼！”
百合捏着手套，羞得闭上了眼。
第三天，小蔡又来了。
这一次，他给百合买了护手霜。
……
百合没想到，竟是快递帮她结下了姻缘。
进城的第三年，小蔡和百合成了家。
成家后，他们很快就把荣仔接进了城。小蔡是个实在人，对待荣仔就像亲生儿子。日子有些清贫，可百合很满足，她的身和心都圆满了。
夜深人静时，独自思量，百合常会生出一种感叹，感叹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一个快递，她被逼得差点跳河；也是因为快递，她逃离了乡村，遇到了小蔡……
婚后，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感受着男人粗粝温暖的大手，百合总爱害羞地问：“你喜欢我什么？我比你大6岁，还带个娃……”
其实，丈夫的回答，她早就快背下来了，可她就是喜欢听他一遍遍地亲口来答：“喜欢得可多了！喜欢你漂亮！喜欢你能吃苦！喜欢你善良……就没见过你那么实在的女人，我去别的店送货，甭管东西多多，都是我自己一趟趟地往里送；只有你，傻乎乎地跟我一起往里搬。人都摔坏了，还在担心我的货！”
百合躲在小蔡怀里，幸福地笑了。
她在心里悄悄地对他说：“我也是喜欢你的——喜欢你那股踏实劲儿，喜欢你见人总带着憨厚的笑；看见你，心里就踏实……”
08
在城市扎下根后，百合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
怀孕后，她再不能送快递了，就在一家内衣店打工。
在内衣店，她常见到男人陪着女人来选内衣，女人大方地会问男人：“老公，你觉得这个款好看吗？”也有女顾客跟她闲聊，说自己刚做完形体美容，浑身都香喷喷的，来选件性感内衣，晚上给老公一个惊喜……
在城市，性不再是禁忌的话题。
女人也可以表达爱，也可以享受性。
女儿出生后，百合和小蔡用攒的钱承包了一个快递代收点。为了充分利用空间，代收点里也兼卖内衣，顺带还卖卖情qu用品。
女儿3岁时，百合已经能很自然熟练地向顾客介绍各种产品。
忙碌的间隙，望着满满当当的小铺，看着围绕在身边追打嬉戏的一双儿女，再回想从前，自己竟因为一个快递险些投河，百合总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遥远感。
唯有那晚清白的月光，永远印在了她的脑海，她也忘不了玉梅女儿劝慰她的那些话。
她感谢那少女，是听了她的话，她才活了过来。不但活过来了，她还真实地体味到了什么是被爱、被珍重……
她的心变得柔韧又坚实。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真想对曾经的自己说
——世人都说，女人如水；可女人如水，不该只是能包容，会隐忍；女人如水，还意味着该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女人如水，是哪怕在惊涛骇浪中被击得粉身碎骨，也总有勇气把一切重塑再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