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Q这几月心里颇不宁静。本以为在《咳痰内外》拿了“教育云雨人物”的大奖,从此在高手如林酒馆里可以扬眉吐气,不想反落得一番耻笑,真是好生扫兴。“这些没眼色的东西!”发Q在心里恨恨地咒骂,“为什么他们的眼睛看不到我的优点,只看到我的缺点?难道他们脸上的眼镜也都只有镜框没有镜片吗?”
侧躺在床上,发Q把目光在屋内漫无目的地逡巡,偶然落在桌上一张装裱于镜框里金光闪闪的证书上,不由灵光一闪。那是三月的时候,京师一所学堂请他开了一堂“血本教学”的讲座。吓,京师啊!在发Q这样小山村里挣扎出来的人眼里,京师可是了不得的所在。能到京师讲学,更是了不得的际遇。几天光景,发Q大放厥词大开眼界大有收获,西洋景看得是饱饱的。尽管讲座PPT上偌大的标题颠三倒四出了洋相,但那是颈椎病的缘故,照例怪不到他头上。回了崇庆之后,发Q死磨烂缠,让那所学堂在两个月后给他寄了一张荣誉证书,京师之行终于算是有了个证明。“妈妈的!今天我就拿这张荣誉证书给你们这帮没眼色的开开眼!”发Q主意既定,轻轻地拿开陈抟老祖压在他胸口的手臂,在老祖如雷的鼾声里蹑手蹑脚地起身披了西装,站在镜前假模假式地打理了下头发,郑重地戴上没有镜片的镜框,临出门前,复又回到床边,在老祖额头印上爱怜的一吻,长吸一口气,便豪气干云地出门去了。
崇庆大学围墙上的那棵黄桷树越发蓊郁了,晚上的月光很好,能看见裸露的树根。发Q生殖崇拜发作,既然路过了,自然又撅起屁股趴下去好生端详意淫了一阵,一边摇头晃脑地赞叹“扎根深!扎根深!”,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待来日发迹了一定要建一个树根博物馆。
穿过小路,前面一坨黑魆魆的房子,便是发Q的故居土谷祠。月光下的土谷祠看起来异常破败,整个院子都是一副萧条的景象。房子由石头砌成,若是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须迈过一道很高的门槛方能进屋,许多娃娃经过时若不注意便会绊倒。里面的家具也是又老又旧,一个柜子便充当书桌。院子里种着一株柚子树,发Q年幼好学,常常坐在树下边看书边照顾稻谷,天长日久,脑瓜便也长成了娘平柚子的形状,光华灿烂,透着甜糯柔美的日月精华。日前发Q刚带着几个老少边穷的fans瞻仰过自己的故居,fans们感其身世,凑了点钱,给他送了面“娘平骄傲”的锦旗,挂在卧室的西墙上。抚今追昔,发Q眼里忍不住泛起一丝泪光,发誓定要将故居保护好,待日后成了崇庆骄傲祖国骄傲宇宙骄傲,也好申请个国家一级文保单位乃至世界文化遗产,名垂千古,光耀后世,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发Q展望未来,思接千载,心里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思想像元夜似的烛火闪闪的迸跳起来:“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fans,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发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酒馆里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发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易水寒和酒馆老板,还有种多肉的肉伯,插科打诨的魔法爷爷,阴阳怪气的云台观云,还有不怀好意的金宝,……留几条么?崇斌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Z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美导倒是好看,就是性子倔,不待见我……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发Q越想越觉得雄心万丈,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得,锵,锵令锵,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方唱罢一句,陡然想起那和尚动得独他动不得的小尼姑早已芳踪杳杳,心中莫名一痛,喉咙哽了一下,便再也唱不下去了。
悲欣交集间,不觉已到了高手如林酒馆门前。路灯下有个小贩,跟前摆了两盆植物,一盆生机勃勃,一盆枯萎将死。发Q好奇,踱过去问那小贩,“你这植物将将要萎了,怎地还摆在这里叫卖?”小贩乜斜着眼道,“无知!萎的才值钱,萎的才值钱!你不知道,我这两盆植物盖由阿联酋漂洋过海而来,都能通神,知晓人类言语。这盆健壮的,每日着一群学生好言好语供着,长得喜气洋洋乐不可支;这盆枯萎的,每日专挨恶语批评,一月之后便枯萎成这般鸟样。这是语言暴力的明证,你敢说卖不得?你说值不值钱?”发Q听了,热泪盈眶,连连点头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语言暴凌,老Q我也感同身受,感同身受啊!”慨然掏出贴身的褡裢,褡裢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发Q于是豪气地掏出几块大洋,把那萎掉的植物装进袋子,提着进了酒馆。
一进酒馆,只觉人声鼎沸,原来是一群人围着小Z在取笑。这个小Z本名周贱,打小与发Q一起坐在墙根的日光下赤着膊比赛捉虱子,捉着了便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咬,原是发Q最看不起的货色。近日不知从哪里学了几句洋文,竟然开了个洋文培训学堂,号称要教小孩子挣洋人的钱,隐隐然有点风生水起志得意满的样子。最让发Q生气的是,小Z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发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Z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搞培训的罪。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看见发Q进了酒馆,所有喝酒的人便都抛下了小Z,转过来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发Q,你的脑门又光鲜了几分!”他不回答,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有人便打趣,“豁,发Q,出手阔绰了不少啊,发财了么?”发Q脸上现出不容置辩的得色,“那是自然。知道老Q我现在一场培训多少大洋?说出来吓死你们,两万!两万,知道吗?!荷荷,知识不能换钱,狗屁不如!”便排出几篇文章,一篇手写的《人牲即证明》,一篇《猴子永远和平的秘诀》,还有两本厚厚的辞典,都是暗红的封面,仿佛洒满了猪血,腥臭扑鼻,中人欲呕。酒馆里的熟客且骂且笑,“发Q,几年过去了,你的书怎么还是口口口口出版社出版啊?”有新客不知道发Q的过往,掩着鼻子翻了两页,忍不住问,“Q师,这‘三海关’是个什么所在?长城怎么又有50000多千米,莫不成修到了欧洲?”发Q置之不理,轻蔑地说,“直线思维!死脑筋!不会辩证地看!不会打太极!为什么你们会因为别人的缺点把人全盘否定?”又有人故意的高声嚷道,“发Q,你定是死性不改,又去偷了谁家的文章了!”发Q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别人的文章,被查重软件判了剽窃百分之九十九点三,让捕房的金宝在土谷祠前面的广场吊着打。”发Q便涨红了脖子,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十分珍惜脸面。你们不动点脑筋,人云亦云……抄了肯定丢脸,没抄肯定不丢脸。信息社会,谁敢抄?不想出来混了?”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软件是弱智”,什么“没有主见的可怜虫”,什么“要提高认知局限性”,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子、孔子、耶稣、释迦牟尼也在天上监督我,我敢抄吗?”之类通神的话,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馆内外又充满了久违的快活的空气。
喝过半碗酒,发Q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有人便问,“发Q,你当真去京师了吗?”发Q等这句问话良久,赶忙得意洋洋地应道:“当然!我跟你们说,我的讲座,吓!三分钟一个高潮!这回我的‘血本教学’在京师可算是生根、开花、结果了。……你们听我说,京师里跟我们崇庆可大不一样。那气派……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我几日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譬如我去讲座的那所洋文学校,离城楼近得不得了……对了!还有这本荣誉证书,看看,高大上,烫金的……”他们却纷纷嗤之以鼻地笑起来,“荣誉?发Q你真是可笑!不知哪个眼瘸的学堂,既然把你当专家请去,怎么又发张证书‘以资鼓励’?”“你三月去培训,怎么五月才发荣誉证书?多半是你自己死乞白赖求来的吧?”发Q立刻愤愤不平起来,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转头从袋子里掏出那株植物:“你们又来恶语伤人!这是言语霸凌!你们看看这个植物,阿联酋的舶来品,就是被活活骂死的……”。正好捕房的金宝交了班踱进来,“发Q,你好歹也学过几天物理学,信这种伪科学,足见脑残。”边上的肉伯勃然发作,随手拎出两盆仙人柱,砸在发Q面前,铿然有声,“发Q!你把我这柱子骂骂看,骂一年,看看会骂死么?”发Q骤然看到那怒茁挺立的仙人柱,联想到自己身体上的难言之隐,心里顿时自卑不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发Q拼着老命来酒馆里显摆,却又再次遭了冷遇,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好好聊天,便只好向店主投诉,“高兄,您的酒馆馆风不正!社会上正在扫黑除恶,酒馆里也要扫除黑、恶、乱,建立干净文明的酒馆。”群主略略点一点头,说,“你没发现我近期正在努力整风?”发Q不满意,接着说,“在,仍不够。恶言恶语是恶人,乱取绰号是乱人,黑我者便是黑势力。馆风不正,你这店主也会受牵连。我觉得你对易水寒有偏袒,不如把他杀了给我看……”店主不再理会,回过脸去,蛋定地飞起一脚,将躁狂症突然发作不断在酒馆墙上刷胡话的小Z踢飞了出去。发Q被这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一脚惊出一声冷汗,不敢再造次,沉默了许久,讪讪的说道,“你们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吗?估计酒馆里还有百分十的人认为:太阳绕着地球转……你们知道物体是没有颜色的吗?估计酒馆里百分之九十的人认为:物体有颜色……记着!这是陈抟老祖教给我的,我来给你们普通科学知识……”边说边用领带蘸了水,正想在柜台上写字,却被易水寒冷笑着打断了,“普通你欧德吗了,那是‘普及’!发Q!你当真上过学吗?”
发Q吃了不懂洋文的亏,只知道自己因为颈椎病又被耻笑了,于是便在众人的笑声里低头走出酒馆,一时间只觉天地昏暗,道路断绝,生无可恋。一路跌跌撞撞走回自己的门前,推门进去,陈抟老祖呼吸均匀,鼾声依旧。发Q瞬间顿悟尘世苍茫,人心诡谲,唯有陈抟老祖温暖宽阔的胸怀,才是自己永恒的归宿。
发Q是这样的使人快活,若是没有他,群里的众人都不知道要怎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