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歌h
今夜,弯弯的上弦月如我儿时古老的摇车,挂在门前那颗百年古槐的枝头。星儿披着淡淡的云纱,白杨婆娑的枝叶将夜色剪成片片斑驳的影儿。
火柴擦亮夜色,一团黄蓝色火焰腾空而起。缕缕纸烟透过老槐树的枝隙,向着摇车似的弯月袅袅飞升。条条金蛇在夜色中漫舞,扭动的腰肢、伸张的手臂,恰似向大地和天空倾吐无尽的渴望与思念……
火焰渐渐地倦了,冷了,那堆镶着金边的纸片似乎再无力燃起耀目的光焰,这时却如一朵朵野百合舒展开璀璨、金红的花瓣。夜风送来的花香,弥漫着一种沉郁、成熟得催人泪下的美丽。
“纸花儿”凋谢了,黑色的灰烬又跳跃起无数颗晶莹的“金星”。当最后一颗“金星”从眼前消遁时,我冰冷、麻木的膝前只余一抔灰土……
在东、西方的创世纪神话中,神对人的塑造都离不开一抔土。黄土也好、黑土也罢,人生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最终都将被熔炼成无光无彩的一抔灰。人呵,除此,能留下什么?
可是,除此,不该留下点什么?真的什么也留不下么?
衰草斜阳。当我奔回三千里外的故乡,仰起盈满泪水的双眼,我必须面对一个冰冷的事实:用双手把我托大并与我相亲相依二十八年的奶奶,已变成盛着一抔灰土的小小黑匣!
忧伤如失群的鸟,终日匐伏在我的心头。而生老病死对于我的父辈,已被岁月的沧桑淡化成戏幕的开启与落下。父亲不无羡慕地说:我死后,能有你奶奶一半的风光,就知足了……
父亲说,奶奶去世后,他记不清有多少熟悉与陌生的身影在身边闪过,多少双熟悉与陌生的手把慰藉传递给他。大山另一边一位卖豆腐的女人也打发十岁的孩子送来十块钱。父亲从不知道奶奶这一生还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邻居们彻夜为奶奶守灵,纸钱从黄昏燃到黎明。供品不时被“偷吃”,给奶奶裹身的白布也被老辈人不好意思却又毫不留情地扯下一条又一条。据我们家乡的民俗,祭奠积德行善、寿终正寝老人的物品,小孩子吃了、用了,可避邪消灾。
奶奶出殡那天,本是春雨时节,黎明时却飘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黄昏降临时,天地银装素裹,一尘不染。那一时刻,我的父亲似乎才读懂自己那目不识丁的母亲平淡却不平凡的人生……
作古的奶奶以一生的仁德、慈爱,将一份永恒、温馨的纪念,留给所有认识她的人。我的悲伤与叹惋,也在这温馨的怀想中,渐渐融成一幅意境深远的油画,一支缱绻悠长的古曲,也才有了今夜星月闪烁下带着美丽忧伤的祭奠与怀想……
夜凉如水,秋虫唧鸣。从那抔毫无生气的灰土上扬起头来,我望见那颗百年古槐正以沉重的背脊、繁茂的枝桠,托起一片星空,弯弯的月儿在甜梦。一颗流星正悄然滑过天宇,跌落在不知何方的黑夜。
明夜的星河,沿着它曾滑落的轨迹,一定又会升起一个崭新的星座,那同样是一个古老而久远的故事,奶奶曾轻荡着摇篮,幽幽地告诉我……
诗人曾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补记:压箱底的,推算应是26年前旧文。奶奶如活到今天,有100多岁了。奶奶走时我没在身边,所以好多年间都觉得她还活着,常常梦中相见。走路时看到年纪相仿的老奶奶,我总要多看上几眼。心里特别羡慕那些有奶奶的人。能长命百岁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