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县城工作。离我的老家有十几公里的山路,只有周末才回家。
一个周五的下午,乌云密布,我和领导知会一声,骑上嘎吱作响的摩托车,提早踏上了回家的路。果然,刚出发没多久,雨就啪啦啪啦的下了,大雨冲刷着我的头盔,路变得模糊。
走了一段平坦的公路,往山谷处骑去,道路两边房屋越来越少,直至没有人烟。拐过一段盘绕山谷而上的山路再蜿蜒而下,就到了我家的小山村。尽管山路已经修葺了水泥,但一边是高耸的山,一边是山谷溪涧,几公里内都没有人烟。隔着雨帘似的头盔,电闪雷鸣仿佛就炸在我身边,我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摩托车不堪重负似的突突作响,在我骑到山坳的缓坡处时,象征性的苟延残喘一下后便再也发不出声响了。那可是刚花了我第一个月工资买的,一个二手货。
尝试了几次以后,我就彻底放弃了。要我推着这辆摩托车,走这上坡路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往回走又有好几公里的路程。天本就阴沉沉,夜幕快要来临了。雨却丝毫不见有变小的迹象,反倒在这山谷中,硬生生的打了几个响雷,我穿着雨衣,戴着头盔,雨衣的长长贴在裤子上,裤子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我呆站着。
半响过后,一辆丰田花冠轿车从我身边经过,停下来,摇下车窗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看着他那小小后备箱,根本就放不下我的摩托车。我笑着摇摇头,宽慰他,我已经叫人过来帮忙了。他给我留下一把伞,才放心的走了。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叫人帮忙,我刚回老家上班没两个月,同事都还不熟悉,不好意思打扰,身边也没有熟悉的好友。
我就静静的站在山谷里,隔着头盔和雨衣感受着冲刷在身上的雨,心里反倒很宁静。
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被这雷打中,莫名的死在了这个山谷中,我的一生就刹那间不存在了。
大学毕业的我还没来得及看看这大千世界,就阴错阳差的回到了我的家乡,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我的生命之花还没有开放就凋零了。
我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一束远光灯闪射,我才回过神来。男装摩托车上黑漆漆的人影估计被我吓了一跳,加大油门狂奔而去。天已快黑透了。
山路没有路灯,山上的树影影绰绰。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里的爷爷说了声知道了,然后就挂了我的电话。我接着静静的矗立在那里,冲刷着雨水。
不久,一辆小皮卡货车停在我的前面,我得救了。我和司机叔叔一起把摩托车推上了货车后车厢,没有车棚的。因为担心绳子绑不紧摩托车,在蜿蜒山路上会晃得太厉害,所以我仍是带着头盔,一身雨衣站在货车载货架上,一手扶着摩托车,一手艰难抓住的货车的前座,保持平衡,夜幕掩盖了我的窘迫,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奇怪极了。
崎岖的山路过后,货车叔叔帮我解下了摩托车,放到了他的摩托车店里修。我拖沓着黏在身上的雨衣,蹬了蹬两条被雨水浸湿了几个钟的麻木的腿,缓缓的走回家,天已经黑透了,昏黄的路灯在大雨中起了氤氲。
家里的门没锁,饭桌上留了两盘菜,奶奶一如既往的淡淡的,叫我先去洗澡,出来把晚饭吃了。我乖乖的洗了澡,把晚饭吃下。爷爷一如既往的在房间里面看六合彩的报纸,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是个留守儿童,他们伴随着我长大,而我也陪着他们变老,不会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年轻气盛时总会有很多的愤恨,不解,懊恼。经岁月沉淀,却变成了最好的安排。
很多年后,在那个大雨瓢泼的山谷中,我看着自己,问这个小孩,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害怕?
心里的那个自己对我说,我不害怕,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坚强的后盾,爷爷奶奶是我小时候的守护神,即使我长大了,也会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慰藉。一心只想往前飞的我,曾经忽略掉他们等我回家的期盼,那是年轻的自己,还看不懂,他们沉甸甸的爱而已。
二、
我是个留守儿童,父母自我出生后便把我留给爷爷奶奶照顾,远去深圳。我和父亲的关系客气疏远。
父亲有大舌头,口齿不伶俐,一向沉默寡言。记忆中,我没有感受过他怀抱的温度,和他单独坐在一起不会超过5分钟,因为无法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我甚至一度认为他除了爱母亲外不爱任何任何人,包括他的孩子。
大学毕业之际,我坚持要放弃家乡国企的工作跟随男友去深圳。男友是外省人,父母一直反对我们交往。
那天早上,我很晚才起床,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看到我就示意我过去。我过去坐在他对面。他开口说:“你真的打算,打算去深圳,不回来了?”
“怎么不回来了,深圳离家多近啊,你们不也在深圳嘛。”我不以为然。
“那他始终,要回他,他的家的啊,安微,离这里,一千多公里呢”
我沉默,又不甘心的应他:“我们可以在深圳买房,这样不用回去安微了。”
“落叶归根,只要,只要他的父母,在老家,他始终都要,回去的。”
“就算我和他回老家,那又怎样,我们还是会过的好好的。”
“你,离我那么远,受了委屈,可怎么办?你又是,那么要强的人。”
我心里一颤,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般贴心的话。他的关注点从来都不在我身上,他缺席了我的童年,我的读书生涯,而我已经自顾自的野蛮长大了。慢慢的我在心里筑起城墙,因为他结巴,我甚至庆幸自己不在他身边长大,这样,朋友就不知道我有一个说话不利索的父亲了。
我看着父亲两鬓的白发,鼻子一酸,赶紧低下了头。
“你,很要强,你,嫁那么远,肯定会,打碎牙齿肚里咽,委屈都不说出来。”
“你受了委屈,委屈,可怎么办?”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是在重复这句话,直到我的泪水溢出眼眶,我别过头,不想让他看见。
“我会好好想想的。”说完这句话,我逃也似的回房间,关上门,低声抽泣。
心里那堵坚硬的城墙土崩瓦解,我和自己和解了。都说父亲是女儿上辈子的情人,我的这个“情人”兜兜转转,始终还是来了,这就够了。
其实我知道,潜意识的我只是想留在深圳,多年不在父母身边的我,是多么渴望和他们团聚。我不想他们缺席了我的童年时光,也参与不了我以后的人生。
三、
不同于父亲的沉默木讷,母亲伶牙俐齿,八面玲珑,是村里出了名的女强人。为了全家人的生计,在我出生以后,便和父亲两个人外出讨生计。
小的时候总是很羡慕其他的伙伴,她们的母亲会找裁缝给她们作出漂亮的碎花衣裳。给她们绑漂亮的麻花辫,丸子头。而我总是穿着过大的衣服,因为母亲一年才见我一次,总是算不准我的个头。剃着永远不变的西装头,男生的标配发型。
高三那年,母亲从电视上得知快要高考了。缺席了我整个读书生涯的她心生内疚。
于是她打算在高考的那几天陪伴我。当时的我寄宿在大伯家。没有多余的房间,母亲只能和我挤在同一张1米5的床上。自懂事从来,我就再没有和母亲睡过同一张床,没来得及感受那份陌生的温情,就被母亲震天响的呼噜声惊呆了。
我睡眠本就不好,不忍打扰母亲的美梦,我抱着枕头和薄被到客厅的沙发上睡。盛夏的蚊子吵的我一宿没睡。
结果,高考的第一天,我瞪着血红的眼睛去了考场,安慰自己,不就少睡了几个钟吗,不影响发挥的。
结果我还是考砸了,成绩出来的那一刻。父亲母亲都很高兴,我考上了普通本科大学。
我是家族里第一个考上本科大学的,虽然只是二本。父母立马满心欢喜把消息传遍了亲戚朋友,生生的把我想要复读的想法咽回肚子里。
他们不知道,这是我考的最差的一次,而我即将去上的大学是我的第三志愿。我压根就没料到自己会去那里读书。
我对他们凄然的笑了笑。拿起衣服冲进浴室,把淋浴打开,冲刷泪流满面的脸,忍住胸腔中喷涌不得出的委屈,捂住嘴不让自己放声大哭。
我妥协了,到三线城市读了四年的大学,再次和父母延续着分隔两地的命运。
我没告诉父母,我的第一志愿在深圳,尽管我平时的分数可以上更好的学校,可我一心只想离我的父母近一些,可命运还是作弄了我。
大学四年,我成绩优异,在大四就收到了家乡国企的offer。我一心要往深圳发展,可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
回头看我一路走来,自己和父母几翻错过,不停追赶他们的脚步,不过是想要弥补自己童年和成长的缺失。
幸运的是,我能陪伴爷爷奶奶生前的最后几年,再无遗憾。
成长是不断和自己和解,父母近两年也从深圳回了老家安享晚年,我常带着我的女儿和他们共享天伦之乐,我不再是留守的人,有父母,心就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