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起我的婆婆如何的时候,总引起窃笑一片。我们把父亲的妈妈唤作此,也亲昵地称呼亲戚中的女性长辈。我总是犹豫将有关婆婆的往事付诸笔端,总是担心我的表述会让童年的记忆温暖黯然失色。
一 忙碌
婆婆是识字不多的家庭妇女。她总是在厨房里,刚把灶台旁边的白菜收拾好,又得把给爷爷煮药的瓦罐架在炉火上。她系上围裙、端起簸箕,照顾起院子里扑腾着翅膀的老鸡。她冲着还在家中赋闲的三姑嚷嚷,你照看下锅上的鸡蛋羹,别让水气透了锅。又拍着我的头,哄着闹腾要鱼皮花生的我:婆婆给你蒸了“芙蓉蛋”,可比那个好吃多了。
那时候的零售店不多,婆婆在上街买菜回来,剩下一、两块零钱,就慷慨地挥下手,你去买一包鱼皮花生吧。我总是兴高采烈如领圣旨,买回来还追着她要往她嘴里塞一颗。她假装皱着眉头,责备我“怎么没大没小,没看到婆婆牙齿不好?”却背地里四处炫耀,娃子有孝心,都知道给她喂花生豆了。
我忘不了那个时代的寒酸,拮据弥漫在生活的每个角落:两三天才能在桌上见到一碗肉,穿拣着哥哥穿不上的衣服,满屋子找粮票、面票去粮店买米称面,拎着铁皮桶在供销社门口排队等着卖汽水和散装冰淇淋。婆婆不是厨房里的田螺姑娘,在我长身体急需营养的时候,无法变出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她的忙碌似乎总与我有关,虽然也是简单的粗茶淡饭。我记得她会在每天黄昏,雷打不动地坐在门口等牛奶挑子走过,叮嘱小贩再多盛点。还有农村亲戚送来土鸡的时候,她炖一锅鸡汤给家人解解馋,悄悄给我碗里放一只鸡腿,又连忙念叨着要去清理鸡杂碎,说就着酸豆角炒起来给我下饭吃。
直到我30岁,我才明白我陶醉的不仅是婆婆的关爱,这里还有几分宠溺和偏袒。这样的“偏心”现在会理所当然,却在那个忙碌的年代难能可贵了。比如,她在我与表兄争执时会始终为我撑腰,会走遍大街小巷购买卤味哄着挑食的我乖乖吃饭,会在我风湿病发作疼痛难忍抱着我抹眼泪,还有就在每次见着我,总半认真地问我:“你妈给你吃肉没有?怎么又瘦了?”…母亲总说,婆婆惯得我都快没形了。她哪里懂得,这样的偏爱对于独自在家的我是怎样的温暖。
母亲说我,不懂感情、从小冷血,只听得进婆婆的话。忙碌着事业的母亲似乎忘了,是婆婆带着我在儿童节去游乐场坐次电动车,冒着酷暑带着我和堂哥去游泳,撑着雨伞陪我挤上开往学校的公交。我却一直记得,我和堂哥在游泳池里欢腾时,婆婆趴在护栏外面,一会儿叫我,一会儿叫堂哥,她担心我们出现丝毫闪失,又不情愿我们暑假太无聊。重庆冬天阴雨不断,婆婆在早晨摸着黑就起床,给自己风湿腿上贴上膏药,就瘸着脚去厨房给我煮荷包蛋,还催促着我:“赶紧吃了,去上学要紧。”我到后来才知道,她的风湿脚被雨一淋,自己又躺在床上疼了好几天。
二 争执
我始终弄不懂,母亲与婆婆为何矛盾不断、又莫名其妙地相互和解。母亲总埋怨父亲,说婆婆把我惯得太过,不好好监督我学习。婆婆会在我面前说,你母亲性情太刚硬,给内向的父亲不少窝囊气。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说怕影响我学习,不允许我再去婆婆家。可是,每到暑假寒假,母亲又若无其事地说你抽空去婆婆家住几天,可别说我让你过去的。婆婆会记得母亲的生日,委托父亲带回红包贺喜。她在母亲本命年的时候,上街给母亲买来红色内衣,偏说家里长辈买的能辟邪。不过,她们总会私底下问我:你妈(你婆婆)说我坏话没有?每当此时,我也十分尴尬。
婆婆为我没少和大姑吵架。大姑的儿子比我长一岁,身材魁梧,长相粗野。他的性情急躁,稍有不顺,对我拳脚相向。大姑没读过几天书,偶尔会训斥堂哥几句,也会责备我小孩子疯闹几下就吃不消了。每当此时,婆婆总是劈头盖脸把大姑一顿骂,你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了!大姑立马翻脸,你就是把家孙、外孙分得那么清!…后来,大姑搬到巷子另一头,租了邻居的房子,开始自立门户。我长大以后,大姑开玩笑:她与婆婆的矛盾跟我脱不了干系。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就在她搬走的第二天,婆婆悄悄让我把堂哥叫回来,拿出几十块钱、又装了一兜子鸡蛋让她带回家,再三叮嘱堂哥吃不惯饭就到外婆家吃。
婆婆就是一张刀子嘴。她照顾生病的爷爷时念叨着“这老不死怎么老这么折磨人”,却把炖好的鸡汤用嘴吹了又吹,才送到爷爷的嘴边。有一次,婆婆晚上应该去爷爷住院的医院陪护。当她伺候我吃完晚饭、安顿好我上床后,我察觉到她要离开,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去,后来竟然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无可奈何,只好把我再次抱到床上,哄着我慢慢睡去。第二天清晨,婆婆已经离去,真不知道她是摸黑去的医院,还是第二天坐了最早的公交。她从医院回来,责备着我“怎么那么不懂事”,又悄悄地找来几个姑姑商量,安排他们轮流晚上去爷爷的医院值班。
三 味道
坦陈地说,婆婆这辈子过得不容易。我说,你也该享享福了。她却说,生活不就是这样酸甜苦辣,各有味道。这是我听过的她说的最有哲理的话。
爷爷在世的时候,婆婆就要照顾身体虚弱的丈夫,要帮忙管着孙儿们的伙食。祖屋拆迁以后,面对着还迁房、补偿款的鸡毛蒜皮,婆婆从中斡旋、艰难做人,把两层的老房拆成了三份,三个女儿各自得了一居室,父亲得了姊妹凑的几万补偿款,最后全家也算是皆大欢喜。
三姑当时去了广州打工,婆婆很长时间也暂住在三姑空置的房中。我已经到读中学的年纪,也感觉到婆婆的住处过于简陋,床、沙发、立柜都三姑从别处的房子里搬迁过来。婆婆总说,没事,没事。你看,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江水,下楼出门就是大马路。多好!
爷爷去世第八年,父亲带着婆婆来北京看我。我带着他们爬长城、游故宫、逛北海,婆婆嘴上却唠叨着“这又得花多少钱啊”,眼睛却笑得眯成一条缝。我领着他们到学校,婆婆直夸我好福气能读上这么好的大学,她又交待父亲帮我把宿舍的床单、被罩赶紧拆下来洗下。我带着他们在后海、鼓楼的小吃店、特产街转悠,父亲念叨着要买几包北京的好烟,婆婆却在街角的小店挑选衣服的时候,让我帮她看看有没有合适老头穿的汗衫。
是的,婆婆谈恋爱了,对象就是她在她们天主教教会里的教友。老头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对婆婆也照顾,让她不必动用自己的退休工资,家庭开销由他自己承包了。婆婆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脸,她在“后爷爷”的家里忙碌不停,还让父亲带话让我春节回到老家去她家吃饭、陪她说会话。婆婆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后爷爷”十分喜欢我,客气地招呼着我“多吃点”。家里人都说婆婆“黄昏恋”后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我开玩笑说,现在生活该甜多了吧。婆婆不言语,只在分别时感叹:“你爷爷都走了八年了,我才又找了个伴。你们总算都有出息了…我也不怕一个人了。”我突然醒悟,这个艰难的决定她是不是真的犹豫许久?她总为儿女、子孙的生活考虑,却还是忘了自己独自生活的苦涩。
前年,婆婆八十寿辰,我从北京赶回重庆。婆婆看着我特地赶回十分高兴,尤其是我客串着寿宴主持,虽然手法青涩,可是她也笑得合不拢嘴。来宾依次走过来,将婆婆团团围住,祝贺着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将我悄悄拉到餐厅一角,凑近我耳根说:“我给你买了鱼皮花生呢,小时候你就最爱吃。…走的时候别忘了。”我有些哽咽,这些年她还是没忘记。
都说童年的味道相随一生,挥之难去、漂泊千里。我在乡党聚会的时候,会张罗着吃火锅、吃小面。只有在独自想家的时候,才会默默牵挂着婆婆给我做的各种菜肴、各种零碎小吃。上了年纪的婆婆不善于表达情感,却总在我每年回家的时候,用亲手做的豆腐乳、腊肉、香肠、豆瓣酱、干豆角、土蜂蜜…=将我不大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春节,她给我通电话:“快回来哦,豆瓣酱又要做好了。”每当这时,我总是第一时间定好了机票,告诉她:为了您的豆瓣,我坐着飞机明天就到了。母亲还笑我,都三十的人了,还那么贪吃。
也许,婆婆真不知道:其实到北京这些年,我真的很少吃辣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