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武则天在感业寺也曾用此来励志。当我经受磨难时我也在想,难道上天还有大任要降到我身上吗?
四年来,痛与我如影相随,这是要把我锤炼成万金之身啊?曾经受的痛苦在我心头江集时,总让我不寒而栗。
记得第一次病发时,刚从教室出来就开始眩晕,双腿发软,险些瘫倒在地!同事把我拉到学校医务室。医生很乐观的说:只要输半瓶液就好了。可输了一瓶了,我还疼得死去活来在床上打滚,吓坏了陪我的同事。后来她对我说:当时我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平时看上去挺精神的人瞬间就被击垮了,感觉人即使是万物灵长也无奈不了生命的岔路……那天,学生围在医务室不走,我几次努力都没能睁开眼看看为我担心的孩子们,他们应该理解老师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如朋友一样,四年来与我月月相伴。
自从有了她的第一次拜访,我们便开始了最持久的共处。每一次,总让我刻骨铭心的记着她来过。
每一次她来时,我都会感觉到冷,可病床上的我却总是大汗淋漓。我会用催眠让自己安静,让自己尽心保持与她和平共处。每一次心中出现的意象都是冻得结结实实的冰块,即使再焐着也只能化去很表层的一点。硬硬的那种感觉让痛直抵我的心腑,疼得我无处躲藏。《聊斋》中有《画皮》,而我觉得每一次我都在脱骨。我疼,疼得如同被碾压机碾一遍又一遍,我被碾碎了,从碎片又碾成大片,最后再碾成透明的薄片……碾得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甚至骨髓都是从新组合生成的。
每一次我都在想,我给你生存的空间,你也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想与她平分我的生命,可每一次她都把我挤到生不如死的悬崖边,把我往悬崖下抛几抛,当我实在无力拯救自己时再把我拽上来。她如同巨人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只能做她的玩偶,在她手里,我连思想都不是自己的。
折磨的时间都在四个小时以上。对我来说,这四个小时不亚于一生漫长。我犹如与她在跑一场马拉松赛,每一次她都会放弃胜利,可非要把我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死去活来。我还如在爬一条幽深的隧道,累得我只能爬着出来,四肢并用,连头都抬不起来,衣服都磨成了碎片,蓬头垢面,灰头土脸,连起码的尊严都没了。
连尊严都有没了,我还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我宁愿去死也不愿被这样一点点煎着;我愿意以头撞地,钻进十八层地狱,让阎王给我判死刑,即使立即执行;我愿意把肚子挖掉,即使连带挖掉我的心,我什么都不计较,只要让我不被折磨。
面对疼痛,我也总在承受,承受自己所能承受的一切,而这一切只有我自己承受。每一次躺在病床上,我如同被千吨的重物压着,压得我只有一口气在飘,也只有一口气让我苟且到最后。总觉得自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那时的生命如同游离在天边的一抹轻云,又疏又淡,来一阵微风就会被吹得无影无踪。
当她离开后,我觉得自己又一次脱胎换骨了。我会把目光搬到窗外,眼珠对我来说也成了有份量的东西。此时的目光总是很慢,转动眼珠就如同在转动生锈的机器,明知道转动的方向是对的,却需要很大的劲。窗外依然明亮,虽然每每这时总是傍晚,看着远处的楼顶,我觉得自己又一次爬出了深渊,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趴在地上喘息;而心里,向往的是无际的蓝天,带着内心的牵挂,再一次给自己注入生的希望。
床头总是放着擦湿的毛巾与用过的餐巾纸,上面浸透了我苦苦挣扎的汗水,即使在雪花飘飞的冬天。我是无力擦汗的,我应该只剩下最后一丝气,连半口都不足了……当她陪伴我时,先生也得一刻不离的陪在我身边的。当我双眼微微一动,他就明白该做什么。我会很渴,应该是出汗太多的缘故。以前去汗蒸,老板总说汗蒸后皮肤是光的,即使出再多的汗;与平时出的汗成分不一样,平时出的汗是粘的。我现在才明白,那是平时出的汗不够多。消了汗,我的皮肤也会很光。看来,只要出的汗足够多,皮肤就是光的,我每一次都能享受这个待遇。喂水,需用吸管,抬头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擦汗,是每一次的必修课,擦汗时还不能带一丝风,动作是要慢的。可即使这样,我依然很冷,冷得盖上厚棉被,冷得关上窗户,即使在大暑天。当这场浩劫过后,我觉得每一寸皮肤都是新生的。当我放松的眼神飘过窗外时,先生会马上把它打开,让外面健康的空气流进来,也快点儿让屋里面带有病的空气流出去。先生明白,我是多么渴望亲近外面健康的一切啊!
一切都过去了,我又获得了重生,躺在床上的我,如同在松软的白云间,四肢松松的舒展着。从湿透的满头头发到十个无力的脚趾头,每一寸肌肤都似乎透着生的希望,春的活力。内心似乎养了一颗刚刚探出头的小嫩芽,在期盼享受明媚的未来……
先生会端一碗粥到床前,我是下不了床的,几近虚脱的我连有个表情都是奢侈的。胃里翻腾着,虽然我眼睛都睁不开,也丝毫不影响它的闹腾。它也在陪着我经历一切,也该好好犒劳一下它了。它也是被压榨了最后一点儿营养,像个被反过来的干粮布袋,斜斜的挂在那儿,像挂了张晒干的兔皮,连兔子的气味儿都没有了。
对我来说,没有疼痛的日子都是春天。即使是狂风暴雨我也能从中享受到舒服与从容,除了痛苦的折磨,我看淡一切,并能在平凡的日子中品味生活。
先生总能让我体验幸福。每天早上从厨房飘出的香味是家最浓的味道;衣服上留有薰衣草的气味是先生对我最贴心的呵护。只要在先生面前,我都会如游戈在水中的婴儿一样自由、纯真、无拘无束,毫无遮掩。先生的豁达、宽容与关爱让我如月亮一样纯洁,在他面前,我只须做真正的自我,用心享受赤子之心的真实与坦荡。当然,我也不会放纵自己,我也会自觉拖地,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当把门一关,隔离了所有尘世纷扰,让我们的休憩在这个温馨的港湾。
因为有爱,我怎不舍得不好好待自己啊!可我吃得大包大包的药却无济于事。每次痛的正很时,我是走不了路的,先生总得抱我去医院。可医生要么不用药,要么是建议我做切除手术。在她们眼里,切除器官就如同切洋葱一样那么简单,可我不想这么年轻就让自己残缺。
我的一辈子似乎是用月计算的。每一次重生都让我对生活有多些感恩,多一些热爱。我并没有因为病痛的折磨觉得自己的不幸,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每一次病痛与我挥手离别后,即使我走路的腿是软绵绵的,我也觉得很舒服,超爽的舒服;即使我的双手是无力的,我也觉得自己又一次做了自己的主人,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在明媚的早上坐在吊篮里看书,趴在飘窗上写自己挚爱的文字,或在诗意朦胧的雨天读诗,让诗的音韵沁入心脾……或在迷人的黄昏牵挂自己熟悉的人,亲人,朋友或学生,与他们相处的画面一幕幕再现,从他们身上寻找我曾经的回忆……或者闭目听书,听渊博的蒙曼老师讲述多情的《大明宫词》,听真诚的郦波老师品味孤独的《风雨张居正》……享受生活,再一次享受生活的多味,人生愁缠……
即使有病痛相伴,我也是幸运的。有一次学生家长穿着裙子,腿上裹着保鲜膜到学校来。也许看到了我看她的不解眼神,她对我讲了她的身体状况。她和我是同样的病。她疼一次要七八天,而且还吃不下东西,呕吐的厉害......我听的怔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受的折磨已经更够狠了,没想到,有人比我还痛苦。我一句话也没回呆呆的听她诉说,我感受的不是同病相怜,而是觉得自己的病在她面根本就不值一提,我的“浩劫”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她经受的痛苦,是批量产生的。
因为有病,生活中的很多事都被屏蔽了。一年四季我从不敢沾凉水,更不敢淋雨。很羡慕那种随意在雨中的浪漫;饮食上也有我不可逾约的区域,冷食、冷饮不敢碰,平时连水果也不敢吃。长期不吃,忍耐那种眼馋很需要说服自己的。不敢穿太短太薄的衣服,即使大夏天也要把自己裹起来,常想起契诃夫的《套中人》,这样裹着自己,思想也会受束缚的,也许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心也被生活搁浅了。
长长的舒口气,感觉自己还活着,真好。只要还活着,就能享受生活;只要还活着,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还活着,就可以用自己的思想思考生活。只要有一口气在,我都可以用心品味书中的神韵,体验各种灵魂的丰富多彩,畅享人生经历的多味。
即使看到暮色苍苍,也觉得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