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中,内衣厂还是个大厂,很风光。在这个北方的小县城上,内衣厂负责秋衣、秋裤、棉衣的量产和输出。
内衣厂家属院建于五十年代末,没有围墙也没有栏杆。横着五六条胡同,竖着两条路纵横着。低矮的平房里,家家都有缝纫机。
在这一排排平房间,有一栋楼在路边,位置正在这个家属院的中间。这栋楼有五层,每层都有贯穿其中的长长走廊,走廊两边是两排门窗紧闭的房间,只有高高的窗子偶尔透着橘黄色的灯光。楼顶平台上也零落着几间平房,各家都在这里安静的生活着。
这就是哑巴楼。
其实这楼原先也没什么特别的名字。之所以被小孩们唤作哑巴楼,是因为这楼里住着个哑巴,姓张。
张哑巴孤苦伶仃,以磨刀磨剪子为生。毕竟独掌握门手艺,邻里又常来帮衬,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胡同里几个月会来一次炸爆米花的。这玩意儿稀罕又讨喜,无论谁家去炸,总要围着一群大人小孩,看着那老头转动着手柄,加糖加米。轰隆一声响,小孩们轰地凑上去抓,往兜里塞,往嘴里填。主人家笑吟吟地拿袋子去装。唯有主人家的小孩气鼓鼓地直跺脚,“你们不许吃,这是我家炸的!”引得围观的大人们一阵欢笑。
这时候张哑巴总也停下手里的活,傻呵呵地直咧嘴。主人家的小孩泪眼汪汪地看着爸妈给旁边的大人小孩都抓了一把,也包括高兴的张哑巴。
卖粽子的经过这里,吼上两嗓子,小孩们就纷纷要了钱端了碗追出来,吃甜甜的蜜枣粽,再开心地把汤喝净,不忘再要一碗。卖西瓜的吼一嗓子,大人们也都围上来,先尝尝师傅切的一个小口甜不甜,再把大西瓜抱回去。送煤球的来了也总是引起小孩子的兴趣。看着那个大汉娴熟地夹起煤球再放下,堆成整齐的一叠,小孩子们都跃跃欲试。结果总是不如愿,白白弄脏刚洗干净的衣服,回家被妈妈揍。
小孩们都喜欢在哑巴楼玩耍。半层楼的楼梯口通着外面的胡同的是个大窗子,约莫大一米的高度,矮一些有窄窄的太子。无论是五六岁的小孩还是十几岁的皮孩子,都爱爬这个窗台。够不着的,就踩着小台子,顺着旁边粗粗的管子往上爬。这是内衣厂孩子们独有的乐趣。楼道里住的大人们倒是经常骂这群小孩。通常大人们一吭声,孩子们就都散了。有时候孩子们老打嗝儿,妈妈们一说,“你是不是跑去哑巴楼玩了,哑巴楼上的谁谁谁说你不听话,待会儿来教训你。”小孩一吓,打嗝儿都好了。
哑巴楼楼顶的平台也是个绝好的游戏场地。只不过不大安全,半米多的栏杆以下再无遮拦。小孩们也是心大,肆无忌惮窜来窜去,倒是在屋外端着饭吃的大人们看得心惊肉跳,骂咧着让小孩们离栏杆远一些。
要说仅仅有个平台,乐趣似乎寡淡了点儿。别忘了平台上还有房子呢。大多是瓦顶的,也有平顶的,刷着“禁止大小便”的白油漆。小孩们都抓着扶手往上爬,胆小的爬到一半也抹不开面儿,先前上去的小孩拉一把。然后拍拍手上的土,一块儿坐在平顶上分着辣条看夕阳,看被染红的霞。
日子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后来张哑巴死了,内衣厂也倒闭了。这个家属院依旧原班人马地住着,大半辈子了都。方圆几里也仍然认得内衣厂的名号。小孩又换了一拨,依旧喜欢去哑巴楼玩耍。
为什么叫哑巴楼呢?因为人站在楼道里喊,听不见回声,所以管这楼叫哑巴。
小孩们都这样传着,也就这样信了。为什么不敢试试呢?一方面,哑巴楼的楼道依旧整日地黑漆漆的。另一方面,他们也怕楼里的大人揍他们。小孩怕哑巴楼的大人,这点倒是没变。
只不过再喊小孩们回家吃饭的慢慢变成了爷爷奶奶。他们之前叫儿子女儿回家吃饭,现在叫孙子孙女回家吃饭。这个小院子留不住年轻人,生活也总不容易。
内衣厂说没变也还是变了。
房子年代久了,渐渐破了。破到什么程度呢?附近的学生们为了办贫困证明,直接来这里拍照交资料了。有几家条件好的家庭,陆陆续续盖了楼,三层小楼在这里崭新崭新,显得有些突兀。再后来,一些住户搬走了,把这里的房子租给附近的学生们。
有一阵儿内衣厂又热闹了,是因为拆迁的传闻冒了出来。大家正盖房子的争着多加几层楼,没打算的也忙活了起来,哪怕加一层粗糙的不能住的,为了拆迁后多一些赔款。那阵子胡同里拥挤了起来。原先炸爆米花、堆煤球的地儿全堆上了水泥、石子。
前几年我回到那里,看见的内衣厂面目全非。这回反倒是仅存的几间平房显得突兀了。哑巴楼倒是依旧在那里,依稀几个小孩在那里玩。
我抓住一个小男孩问,这楼是什么楼啊?
“哑巴楼。”
为什么叫哑巴楼啊?
“这我上哪知道去,它一直都叫哑巴楼。”然后他就跑开了。
我叹了口气,看看这栋六十多岁的饱经风霜的楼。
“这一代啊,有一代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