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两点,出租屋里,我看着置顶的对话框,和他最后一次对话的日期停留在七天前。结婚两年,我还是选择了以全名备注他。
锁上屏幕,背景还是和他的合照,面对自己的丈夫,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才能开启对话,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和别人在一起,不知道现在和他讲话会不会打扰到他。
我真是世界上最自私和可悲的妻子。
屏幕亮起,收到了他的讯息。
「不忙的时候回家一趟吧,把离婚办了。」
他终于忍不住来做了这个坏人,而我早该把自由还他。定下了第二天的机票,将截图发给了他。
(2)
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提前三小时来到了机场。看着镜子里不人不鬼的自己,只好嘲笑自己永远在扮演受害者。
黯淡无光的脸,哭到红肿的眼睛,干燥凌乱的头发,无不在说明自己是个人生失意的人。当初也是用了这种方式赢得了他的同情,才和我绑定关系,到了解绑的时刻,我还是这副样子,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登机箱是邻座的男人帮我放上去的,在嘈杂的飞机声里,睡了极安稳的一觉,直到这一航班游客都下了飞机,才稍醒过神来。
走出机场,见到了半年没见的他,一言不发接过我手中小小的行李箱,转身走在我的前面。我低头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影子被我踩在脚下,犹如他被我牵绊、牵制住的这两年人生。
(3)
坐在他右侧的副驾驶上,我才敢抬头看他的侧脸,想起那年我也是这样坐在他的右侧,只要一个对视,就是莫大的快乐。
我又想哭了,走到这个地步却还是不想放开他,没有什么立场来解释自己当下的不舍,只好拿起手机假装在收讯息。
置顶只有他一个,三条来自他的未读讯息,在问我有没有登机、问我有没有到达,问我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一如我们这两年的异地婚姻生活,问我有没有安全到家,问我有没有遇到什么难事,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永远是他在问,我在回答。永远是他在等,我在迟疑。
我对他解释我在飞机上睡过了头,他点了点头。车子转向我们的小区,一路上还是熟悉的风景,除了我们的感情,这座小城并没有什么变化。
(4)
回到了“我们的家”。和半年前无异,我试图唤醒我麻木迟钝的直觉,最后践行一次妻子的“权力”,看看这个家中是否有其他女人入侵、生活过的痕迹。
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依旧是几乎全新的、属于我的拖鞋,衣柜里是不超过五件的我的衣服,半年没用却依旧摆在杯子中的、属于我的牙刷。
我转身拥抱住他。感受到他的身体一下变得僵直,又渐渐柔软下来,与我相拥,我们就这样静静拥抱,又略显尴尬地分开。
(5)
到家后洗漱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他在看我。他摸了摸我的脸,在我额头落下一吻。回到家的五个小时里,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离婚一句。
我们共同的朋友知道我回来了,叫我们晚上一起聚一聚。
朋友们揶揄我说大城市的人终于肯回来几天了,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在替他打抱不平。我依旧坐在他的右侧,他还是惯例照顾着我。
随着饭局时间的延长,朋友们对我轻松的揶揄变成了近乎严厉的指责,我却觉得是应得。
(6)
两年前,小城的冬天,我和他偶然相遇在朋友组的局中,在那之前我们已有六七年没见,直到那次相见,我对他突然钟情,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把我拉扯向他,他也同样表现出对我的好感与照顾。
我是个信命的人,也可以说是个懦弱的人,我常告诉自己命运自有它的安排,它推我走向哪里,我便顺势而为,偶尔会看到极坏情况,我也更倾向于一探究竟,看看情况会糟糕到什么地步,然后在自己即将要崩溃的时候,告诉自己是命运苛待于我,并非我不够努力。
那时候,我和他的人生同时处于被命运苛待的情况之下。他无业,我失业,两人都无力开启人生的下一阶段,两个失败的人相互吸引,类似于同类的相互取暖,但又有情愫作祟。
他诉说着他的迷茫,我看着他的侧脸,扯了扯他的衣服。
“不然你跟我结婚吧?我们一起过日子。”
周围人在起哄,我的心跳声却压过了他们的声音,突然的酒意淹没了理智,我看到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愣了愣说,“好啊。”
(7)
我应该及时抽身装傻的。他也应该。
可我们谁也没有这样做,我们就这样把人生当成了儿戏,也许是在事业上无法找到突破口的我们,选择了以婚姻来作为避难所,完成一种不是突破的突破。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窝在一起喝酒,拥抱,亲吻,入睡。向周围的所有朋友说着我们就要结婚。在一次酒醒后的第二天,我们吃着十元钱的麻辣烫,他抬头说,“今天去领证吗?”
我们就这样结了婚。
我甚至没有问过他是否爱我,他也没有。
(8)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我们都不知道。
他的人生只迎来了与我有关的转机,而我除了与他的转机以外,再次迎来了新的转机。
之前的上司联系我,叫我去和他一同创业,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等我入伙。
我又开始顺命运而为,说服自己命运自有它的道理,我对他说我想要离开。
他还是说好。我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拒绝了我。他说他要留在小城找一个出路。
他说他不喜欢冒险的生活。
我说你跟我结婚不也是在冒险, 他摇摇头,说不一样。
上司听到我结婚的消息,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处理与他的关系。这一个月里,我们还是如同之前一样,与朋友聚会,拥抱,亲吻,入睡。
我们没有说到未来,没有说到离婚,更没有说到爱。
直到我离开的那天,他还是只对我说,一切顺利。
(9)
我不想与他结束关系,如果没有夫妻这个关系,我怕我们再次沦为陌生人。我对他还是有重逢时一样冲动而热烈的感情,丝毫未减。但我又不肯为他在小城停留,我们之间有绑定,却没有承诺。
我只好等着他来切断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样我也许会好受一些。可时间越久,我们便越来越没有话可以说。
我不敢对他说我爱他,因为我爱他,却不能为他舍弃什么,我爱他,却与他无话可说,我爱他,但我怕他不爱我。
想到这里,我甚至不敢确定我是不是爱他。
我们越来越陌生,我却越来越想念他,但我却找不出借口去见他。
我害怕我的丈夫有了新的人,新的生活,但我连确认的勇气和立场都没有。
(10)
事业真的有带给我足够丢弃他远走的利益吗?也并没有。我所有的决定都是为了自己,我不想面对柴米油盐的生活,我不想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不敢去想象人生的下一阶段要面临什么。
但是离开可以让我逃避的这一切变得合理。我只需要热烈地爱一个遥远的他,一个属于我的他,无论别人再与他发生什么关系,我依旧占据着他最重要的位置。
所以我就这样做了,我甚至还会替自己辩解,告诉自己这样也是对他的解脱,难道他想过那些循规蹈矩的人生吗?他真的想要对我负责吗?他甚至都不一定爱我。
事已至此我们已经没有其他出路可言。
(11)
朋友们继续在指责我的自私,他一言不发等着我的回答或者辩驳。在这样的关头,我再次做了逃兵。我说我们即将离婚,他也可以自由。
我感受到他深深看着我的目光,可我却没有办法看向他。我可以想到他已对我失望到底。
(12)
此刻,我走在他的身后,多少个醉酒的夜晚,我们也曾经这样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总是会牵着我的手。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的依旧是我自己,我们再也不会有牵手的日子了。
我看着这座小城,夜晚的十字街口没有一辆车驶过,街边的店铺十有八九都落了帘,身边的朋友都已结婚生子,三三两两是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他们背着书包在街上追逐打闹。
和他初识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年纪,记得他在球场上的意气风发,记得他和我在走廊相遇的时候对着我挥手,记得我迟到的一天,他帮我在宽大的校服里藏好书包溜进校门。
而此刻的他,背影沧桑,身形摇晃。
想到每个这样的日日夜夜,他与拥有伴侣的朋友们聚会回家的夜晚,是不是又会是现在这样失落的背影;而在同样的夜晚,我享受着大城市便利的生活,和朋友同事们在通宵营业的酒吧居酒屋中,聊着自以为最前沿的行业新闻,对社会现状侃侃而谈,话语中伴随着自己并不肯承认的隐隐的虚荣心和优越感,忽视着手机里他发来的担忧我安危的讯息。
只有独处和无助的时候,才会第一个想到他,将他当作自己的伴侣,自己的后盾,自己的退路。
(13)
回到属于我们的家里,我说了最不该说的一句话。
我对他说我爱他,我一直爱他。我感受到我的表情真诚,内心却茫然一片。
我看着他的反应,我知道我又将我们推到了另一个两难的困境之中。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是惊喜的情绪,我只感受到他的无助,和那句无声的「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
(14)
我是个目光十分短浅的人,同时我又固执,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解。
相爱的人就一定要在一起吗?眼前这个人就真的那么无法放弃吗?回到大城市以后我没有更优的选择了吗?答案都是否定的,我明明知道,可我就是被执念蒙住了眼,一定要将事情做到最糟。
因为我知道,我可以说得上顺遂的人生中,总是有人替我善后、总是有人托住我,总是有退路可走。
我唯一觉得失意的那一段日子里,我拖着他共陷这一泥潭。我与他之间,是一个常常幸运的人对一个并不怎么幸运的人的践踏。
包括我说爱他的现在,我也知道,我以往安慰自己说他不一定爱我的话,也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而已。
我一直都在自信他是爱我的,我才敢在他终于忍心斩断这段关系的时候,对他说出两年都不曾说出口的爱。
(15)
我再次成为了赢家。
此刻,我正在机场等着他的到来。他离开了我们的家,即将和我一起在这座城市漂泊。
出租屋里布置了许多他提前寄来的装饰品和衣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归属感的东西。
我需要这座城市、也需要他,这样我才能感到透过气来。
他走出来,我飞奔过去抱住他,他也紧紧回抱住我。
“走,跟我私奔吧,我给你一个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