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5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
第二天,我对先生说:“明天就回我家了。”先生笑道:“你家?现在你的家在这里!”我楞了一下撅起嘴自顾自说:“谁敢说那不是我家!”
第三天,我刚到家门口,对门的二嫂子恰好出来:“哟,小雅什么时候来了?”压抑住十分的不满,我回她道:“就现在,还没进家门呢。”
家乡语言很微妙,“回来”和“来”,明面上一字之差,意思上万里之别。你是这里的人,出去了一段时间,总是要“回来”,比如上大学放假回来;然而“来”暗指你不是这里的人,仅仅是过来一段时间罢了,比如亲戚家孩子来小住。
我向妈妈埋怨:满打满算我出嫁还没三天,二嫂就分得这么清楚,又不是封建社会!妈妈却说二嫂的话很得体,也讲了个她年轻时候“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
1980年春节前她和爸爸结婚。没隔几天,她从大姨家去外婆家,最近的路要经过我家。途中遇到同村人,他们骑着自行车聊着天,到我家门口妈妈连车子也没下。又隔几日回来,爸爸说,那天他在厕所(老家的建筑习惯是厕所在门外紧挨着道路)听见妈妈说话,问她为什么连家门都不进,妈妈说“我可不想在你家。”
妈妈的经历印证了我的观点:父母的家,天经地义是我的家。夫家,那不是我的家,而是他的家。
妈妈摇摇头,说了句古话“兴时的媳妇儿背时的姑,姑奶奶只能门外哭”。意思是,媳妇儿从进门开始地位越来越高,而小姑子嫁出去后不再是娘家人了越来越没话语权,爷爷的姐妹是孙辈的姑奶,几十年前在院里长大,再回来甚至都没立足之地。
这一点,我在妈妈和婆婆身上看得真真切切。自从外公外婆去世以后,妈妈就很少再回娘家,一方面是怕睹物思人太过伤心,另一方面是她在弟弟和弟媳家总归是客人,会感到拘束,所以连串亲戚这种事都由我们包了。妈妈去年回去过一次,是听说老院子被推土机平掉了,连同搁置已久的空房子和旧物件。回来的几天她总是怔怔发呆,默默掉眼泪,大概是想我外婆了吧。我的婆婆也是这样,她说:“没你外婆了,我也不想回去。”
看来,女人结婚生子以后,就会慢慢的把夫家变成自己的家,逐渐从形式上到心理上接受这种转换。可一提到“家”,为什么映入我脑海的就是婚前的那个家?究竟什么是家?
住所是家吗?虽然经历多次重建或搬迁,但是它提供了容身之地,能够遮风避雨,应该就是家。
亲人是家吗?虽然父母衰老,姊妹成婚,原来的那个家已经裂变,但是他们还时刻在心头,能让我心安,应该也是家。
我有很多家。可归之住所是我家,心安之亲人是我家,父母家是我家,公婆家是我家,先生和子女之所在,更是我的家。
在这么多家里,最美的家,是我心底的那个家——小村庄的旧庭院,父母健硕,没有白发,整日忙碌,说话铿锵有力,走路虎虎生风;姐姐微胖,面颊红润,有知识有见识有胆识;弟弟可爱又贪玩,一会儿就找不到人影儿。
时光里。
傍晚的家门口,我蹲在地上玩石头子。弟弟叫一声“姐”,我答应一声“哎”;弟弟又叫一声“姐”,我再答应一声“哎”。反反复复好多次,他才从厕所出来。八九岁光景的他,胆儿小,不敢一个人到大门外,常常让我或姐姐在外面陪着他。
清晨,大门西侧的猪圈里,一头黑色的猪正在游泳。水很深,它笨拙地仰着脸,长长的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在喘气。爸爸妈妈焦急地拿桶往外舀水。前夜的暴雨倒灌进猪圈里,差点儿把它淹死,总算是熬过了漫长的夜晚,等到了主人的救援。
进去大门,庭院西侧,是动物们的乐园,里面有弟弟养的鱼、鸽子、兔子和很多蝎子,有妈妈养的鸡,有我养的狗。这里曾上演过一场人鸡大战,请了外援以后人才胜利。
那天我和平常一样,蹲在地上给鸡笼里面倒食。突然背上尖尖辣辣得疼,我惊叫着跳了起来,竟然是从笼子里钻出来的大公鸡,它支楞着翅膀,脖子向后弯,头往前伸,甚至还双脚起跳,要继续啄我。我抄起旁边的笤帚打它。
这公鸡将军根本不怕我,硬着脖子冲上来。它在气势上压住了我,我赶紧叫姐姐来帮忙。姐姐拿了跟小棍子,并不容易打到它。敌我力量悬殊,但公鸡将军越战越勇,以少胜多。
爸爸听到鸡飞人叫前来助阵,他接过姐姐手里的棒子,“梆当”一下,不偏不倚敲在将军头上。这公鸡像个陀螺一样原地转了两圈,扑腾倒地。我正想问爸爸它是不是死了,就看到它慢慢悠悠地转了转头,起来走到一边去了。公鸡将军终于以被打晕而认输了。
进去大门,庭院东侧是厨房,厨房里有个外科医生,是我妈。
每年她都要养鸡,小鸡很容易受伤,不是因为跟在人身后被门夹到腿了,就是因为偷吃麦子被打到脖子了。有只小鸡骨折了,妈妈简单处理以后,把骨头接起来,再用小棍子逼住,布条缠起来。隔两天再检查恢复情况,并及时卸下辅助走路的小棍子,不然会长进腿里。
在厨房做这件事,是因为受伤的小鸡怕冷,而厨房的火炉是爸爸用砖砌起来的,中间有个暖洞,这里是疗伤的最佳位置了。
厨房的北面是小花园和空地。爸爸爱花,常种有牡丹、月季、西番莲、薄薄饼、步步高、一串红、指甲草、烧汤花、麦穗华和鸡冠花。每天放学我都会仔细检查这些花儿,有天发现里面丢着一段黄色绳子。我弯腰去捡,那绳子竟然动起来,原来是一条在花下乘凉的蛇。
空地上,有个没有名字的玩意儿。一根长板凳,下面吊着个玉米棒子,上面还有铃铛,其他的什么东西记不太清了。妈妈觉得猫咪和狗狗在家没什么玩,就给它们做了这个玩具,跑过来抓住玉米,铃铛就会叮铃铃响起来。
再往院子里面走就是客厅和卧室了。墙壁上,所见之处,到处都是字画。爷爷的诗、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不知道哪个画家的牛。屋里的东西,每一件我都能讲出许许多多故事来。而爸爸、妈妈、姐姐、弟弟还有我,每个人的形象、声音都印刻在这些物件上。
我从时光里走出来,身不在那个家。
原来,一提到“家”,映入脑海的就是婚前的那个家,是因为此生抹不去和父母姐弟共度的30年难忘时光。最美的家,不是房屋,不是亲人,而是那段难忘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