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代表着美、生与死。他们如此极端——有些部分近乎俗气。就像被激情扭曲的杰克逊·波洛克。它们充满装饰性,但却生于自然。它们关于欲望、关于我们如何处理我们周围的事物、以及我们将它们变成什么,但也关于一种视觉上魔性的转瞬即逝的美——一棵在晴空下疯狂绽放的树。...它们花哨、凌乱、脆弱,表明我正在远离极简主义和想象中的机械画家的想法,这让我非常兴奋。
-- 达米安赫斯特
如果我们讨论到因为疫情而使整个地球封禁了一段时间,这件事究竟让世界产生了什么转变。除了海豚回到威尼斯、或是某些城市因为人类活动停止,污染戏剧性地降低了,等等环境变化,我认为最大的改变则是在于人的心。大家都说,这场疫病改变了世界,那表示,在此之前,每个人的生活或多或少都有点不同。
在此之前,文明与欲望以无节制的速率在沸腾加温、逐步窜升直到临界爆发的顶点,就像所有管弦都将音量尽可能地演奏到极限,就像没有明天一般的狂欢,就像持续蓄积一夜喷发绽放的樱花。在此之前,庆典正在达到高潮。
突然之间,巨轮轧然而止,周遭万籁俱寂。我们回家,环顾只剩自己。各种限制令人崩溃焦虑,直面普通的日常更难以忍受,然而最后,我们终于开始回忆起事情的出发点:当自己还小的时候、在还没开始追逐名利身份这些世故的条件之前、当时我们的初衷与最天真的愿望与恐惧、那个时候对未知充满期待、以及无忧无虑的自由。
达米安赫斯特的展览《樱花季 Cherry blossom》目前正在巴黎的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The Fondation Cartier pour l’art contemporain举行,这是美术馆在终于结束七个月的封禁之后的第一个展览,同时也是赫斯特在法国的第一个机构展览。这一系列的作品从2018年艺术家就开始着手进行,直到2021年才完成。
整场展览与其说是精彩,不如说是在一场美好的混乱中纪录油彩的强迫症。
各种各样漂亮的色泽在画布上飞点得缤纷绚烂,印衬在清朗蓝天的背景前,有些笔触显得狂乱奔放,那是盛开的花丛在风中翻飞,从画面中几乎可嗅出樱花馥郁的气味,有些则显得文静雅致,仿佛每瓣花都宁静从容地在午后阳光中垂目等候。近看油彩颜料层层堆积,在画布表面营造出极为丰腴的质地,成为一种近乎浮雕的厚度,而退远之后,则全都融洽成一种耀眼温柔的视觉印象。大尺幅的作品摆放在卡地亚基金会通透挑高的空间,与外头的绿树与微风相应,是一片完美无瑕的风景。
赫斯特这位艺术家派头十足,善于自我营销,可能是最有名的在世英国艺术家。90年代以”英国青年艺术家 YBA”开始走红,过去以各种惊世骇俗的作品成名当代艺术界,包括活鲨生宰,然后泡在福马林里面展示《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 The 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以及母牛和小牛对半切开《母子分离Mother and Child Divided》,同样泡福马林里展示(此作品让他得到1993年的透纳奖),还是镶钻的十八世纪真人头颅骨含牙齿的《给上帝之爱 For the Love of God》。其他像是电死苍蝇、蜜蜂或是用蝴蝶贴在画布上来作画,这些都已经不算是什么惊异的作品了。
对他而言,艺术的”画笔”可以是任何东西,包括动物以及生命。赫斯特对绘画的尝试始于1986年的“波点Spot Paintings”系列,画布上貌似机器绘制的彩色点点,直自现在每年仍然持续生产当中,由工作室助理完成,艺术家本人只负责提出创作概念。
然而在这场展览《樱花季》中,这位话题大王,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位勤勤恳恳的艺术家楷模代表:一再强调这些巨尺幅油画没用助手,全程由自己一笔一画在工作室里完成(这几乎让人忘记了亲手创作原来是一位艺术家的本分。)同时,没有尸块、没有镶钻、没有迷幻药,作品老老实实回归最古典的架上:油画。
甚至用任何人的肉眼都可以领悟到,其画法直接致敬后印象派的点描法以及抽象表现主义的身体运动感,毫无惊奇。日本”樱花”这个早已被滥用的主题,什么美与生死,老调重弹,媚俗的粉红色,甜腻讨喜,在在一切缺乏新意。而且甚至连我想批评他的作品,也再找不出有新意的批评了(连想说”简直像窗帘”,这词也早已经被用过了,实在气人。)
我一生都与绘画有着浪漫的感情,即使我一直回避它。作为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你要对环境和你的处境做出反应。在80年代,绘画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开始在阅读赫斯特的创作资料时,这位艺术家的谈话倒是真诚,他一开始就坦言绘画对他并不容易,而且这也不是当他初入艺术界想搞出个什么名堂时,最能夺人眼球的创作方式。这些阅读的段落比他的绘画更有意思。赫斯特谈到开始创作樱花系列时,是因为他在做纱网画的实验时,意外做出了一个画面感觉像是花园或树林,他内心交战,因为画树?这实在很白痴,但却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在他小的时候,曾经画过一幅樱花画。对当时四五岁的赫斯特而言,绘画是被禁止的,他说:
她从来不让我用油画颜料,因为你擦不干净,太脏了……
他记得他小时候总是对这些颜料很好奇,想要玩玩它们。而也因为这段与母亲有关的儿时回忆,所以他决定开始画樱花。起初他只用粉色和白色,因为这是他在樱花中看见的颜色,所以他买了四种粉色、和一种白色,然后对着一张他很满意的樱花照片,把颜色混在一起。结果完全搞砸...
这张画是死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某天,走在路上,看着树上的绿叶,赫斯特瞬间瞥见了红色和蓝色的闪光,然后他才意识到,树叶和所有物体总是反射出光线中的所有颜色,视觉总能在一个非常小的层面上看到不同颜色的闪光与层次,同时也就是这些不同颜色与层次,在视觉中的融合,互补或是互相说明彼此,我们因而拥有丰富且无限的色彩印象…事实上,这正是所有印象派画家以及其后的点描派画家,所追求与使用的绘画表现。
我理解到,如果你不把这些闪光的颜色放进去,你的眼睛就认不出这是花。于是我用了红色,黄色,橙色,还有其他一些颜色。然后整个画面就从这之中活了过来。
赫斯特也说到他在工作室里面身体力行的创作过程:
我已经为这个系列工作了三年,这(展览)是整个系列的结尾。我一直潜到画中,感觉自己正在渗入它们,我不停地在梯子上爬上爬下,画、画、画。我画了这么多点,都快疯了...
在某些方面,封禁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因为我设法继续画画、我设法继续画画,迷失在其中。我希望观众也能沉浸在我的画作中。但正是大画的规模和尺幅成就了它们。我有很多体力工作要做,体力工作也会让你迷失。但这也让作品们有感染力。
什么时候确知一张画已经完成了呢?
很简单,当我感觉自己速度放慢了,直到不想再在上面加点,画就完成了。很多时候,当我注视着画布,发现有些部分让我心烦,有些部分我想继续处理,有些部分我不喜欢,然后我就不得不在它们上面再画一遍……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这里那里加两三个点,大部分时间紧盯着画布瞧。最后,我只是坐着注视,等我坐着看呀看,不想再改变什么,它们就完成了。我的大部分作品都达到了这个程度,我想我已经走到了旅程了另一端,这个系列也结束了。
我喜欢读他这一系列的创作自述,不是因为他创作的方式、或启发他的东西有多么巧妙,而正恰恰相反,这些事物一点也不巧妙,是每一个只要读过美术系学生,只要拿过油画画笔的人,都能明白的最基础最简明的道理。但是我却从中能体会到,这位已经声名显赫超过大半生的艺术家,是如何一点一滴地发现或说是寻回,这些最基本、最核心的东西。
同时,这个过程本身也一点也不巧妙,没有天外飞来一笔的震撼奇想,也没有激烈煽情的灵动时刻,那只是一些很细琐的东西,在大部分时刻里根本不会被忆起的片段,例如童年被母亲提着耳朵说你又搞脏了的画面、刚出道时对绘画不屑一顾的精明算计、当重执画笔却对表现色彩完全失败时的好奇与意外、忽然领略到过去的古典油画大师他们的深邃、想到走在路上忽然风吹草动一闪即逝的观察片刻、想到再度回到只有自己与绘画之间时的角力关系,首先是他创造了这些点点点,最后则是这些点点点征服了他、拯救了他。
我想这些画是我年轻时一直想画,但从来没有勇气去画的。或者类似的东西。所以,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在封锁的情况底下,还可以继续干这件事。
生活也就是这样,疫病教会我们最终要褪去很多东西,还有过去没有还的愿,有一天都会回来,但是这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画画樱花,谁都容易,但是赫斯特画樱花,这却可能有含意。
我们甚至可以说《樱花季》是赫斯特的野人献曝。赤裸的野人躺在阳光底下,觉得什么不干就晒晒真好。世人都笑野人痴傻,也笑阳光廉价,但往往世人都当习惯了国王,就算是脱了衣服,再好的阳光也不能带给幸福。回到初心、回到单纯,回到对所有小事情都能悉心体会的心境,对越亲近的回忆与情感越加珍惜,当个”野人”,有时候比什么都难。
而恐怕也只有赫斯特这样作妖成性的话题制造大王,却胆敢脂粉未施地揭露自身的昧愚,以及展现自己在重新出发道路上的探索与幸福,这种真实坦承的时刻(虽然有点厚颜无耻),依旧打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