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第七次炮击开始的时候,我正在用一把旧工兵锹跟一个散兵坑较劲。
所有的人似乎都变成了地鼠,在炮火的覆盖下无奈地挖着坑。日本人的全部部队早已到来,他们现在有几千个人,全副武装荷枪实弹。上次事情的结果是他们硬生生向我们的阵地推进了一百米,损失了我们八十个弟兄。现在九二步炮的炮火可以轻松的覆盖到我们的阵地。我们的表面工事尽毁,战壕被炸塌,几个机枪堡沦陷。炮弹把地面弄得坑坑洼洼,比月球表面还要难堪。我们这边也并不敢用大规模炮击来还击,弗朗机现在变得比任何人都抠门,毕竟我们的炮弹实在有限。我们也只能憋屈。我试图挖一个深一些的散兵坑,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余亦飞在旁边指挥。我们现在试图把这些深浅不一的散兵坑连成一条简单的战壕,但随后发现这事儿根本不可能。我挖出来的那个坑更是惨不忍睹,最深处只有不到十厘米深。不绝于耳的炮声把我逼得快要失心疯,就在这时我那把遭老瘟的工兵锹断了。这更让我崩溃,于是我索性用枪托做最后的徒劳。然后我发现汤姆逊的枪托根本不适合用来挖坑。所以我决定徒手。在我把手挖残废之前余亦飞一把把我从我那未竟的事业边拉开,顺手把我推到一个新坑里面。然后便不再理我。我好容易才明白这坑是炮砸出来的。大部分人也都发现了这一点,开始重新连战壕——我们倒省了挖坑的劲儿啦!于是地鼠们又开始徒劳。但是我不再徒劳,因为我发现日本人又拉了个无比漫长的散兵线冲上来了。
“日本兵又来啦!第二十五次!固防,固防!注意隐蔽!”余亦飞声嘶力竭地吼着。他还顺便拔出了他那把小手枪对天鸣了三枪以示警告。但那只是让他站立着的身子更加显眼,很快几发子弹便向他那边飞来,于是他就只敢蹲着瞎指挥了。他那把手枪很漂亮,一支标准的FN M1900(枪牌撸子):象牙柄金丝边。看着有点儿俗气,但这只是我嫉妒的说法罢了。他说这是他同期军官训练团毕业时送给他的。我确信那些人中不乏有钱人。我拿我的汤姆逊找一个新兵换了一支七九步枪,我这会儿才发现自动射击的冲锋枪在阵地战中简直就是对弹药的最大浪费,七九步枪一枪换一个人,比打不远只顾浪费子弹的汤姆逊要好太多了。然后我发现这枪竟然连保险都没打开。我正要好好训一下那个新兵,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被打成了无头的刑天,疲软地瘫在那里。于是我把枪机尾部的保险铁片右旋180度打开保险,顶上火。向面前瞄着开了一枪,刚好崩倒一个日军。我这才发现这枪准头不错。便接连打完了两夹子子弹。于是我面前一百米以内断断续续地堆了八个日本兵的尸体。我射击从来只打头,准星瞄着上半身子就行,这样子弹往往就能飘到头上。如果距离超过了二百米,用准星预瞄个两三粒的位置也准没跑。我就这样射击着,在我不知道是第几次探出身子去射击的时候,某个日本兵给了我一枪,我被打得身子一颤便软了下去,活像一滩沾了水的泥巴。那发子弹在我身上穿了个眼。又是打在我胳膊上,而且是右臂。还没等我怎么叫唤,一个小医官便挎着个医疗包冲到我面前,这家伙也就十七八岁左右吧,娃娃脸,稚气未脱。钢盔在他小号的头颅上显得像来自巨人国。他的动作很老练,先给我消毒,撒上点为数不多的消炎药,一针止血针,再用棉花把伤口的两端轻轻塞住,裹上木乃伊一样的纱布。在这期间,我与他交谈,得知他是民国二十九年当的兵,今年十八了。但其实他并未与我交谈得过久,事实上他相当寡言,为我包扎完后便又默默地离开了——他听见了伤得比我重得多的伤员的呼喊。他见状飞奔过去,这次显得颇为手忙脚乱。事实上那个人没喊几声就死了,他的身子都被弹片削掉了半个,明显是没救的。可那个小医官依旧在为他包扎,手是颤抖的,直到止不住的鲜血洇满了纱布。然后他突然停住了,一脸茫然。脸上的表情却在抽搐,手与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他深陷的眼眶开始发红,嘴唇翕动着,仿佛要说出什么,但那个字令他无比艰难:“……哥……”
我怔住了。
小医官开始崩溃,他哭喊着、颤抖着、发疯一般地晃着他哥的尸体。那具尸体早已冰凉。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战争,我早已见过太多这样的血与泪。但现在我的表情是黯然的,也许这触动了我心底中的某一丝东西。我落寞地离开,触摸着我的伤口,那上面的纱布来自一个几分钟前哥哥还活着的家伙。然后我看见那个小医官终于在弹雨中倒下,另一个并不认识的兵迅速抢占了他的医疗包,现在他成了新医官。原来他们也只是见多了,最终久病成医。这让我也思考我是否也有成为医官的资质。这就像埋死人,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可以准确的告诉你选哪里好挖坑,哪里风水好,怎么埋不容易被炮炸到,凡此种种,都是我们这些老兵的经验。因为我们见到了太多的死人,怎么死的都有,我们一直见,一直见,最后看死人看到自己都心生厌烦。死掉了的弟兄需要我们这些活人把他们埋了,于是我们就会了,因为见了太多的死人。我敦促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心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一种蜗牛爬般的速度挪向不知道什么地方,我的心中空空落落,不明来由地万般失望。
我最终来到了余亦飞身边,他依旧在声嘶力竭。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回头时的表情一脸吃惊:“干什么?”“没什么,小爷我刚刚看到了晦气的东西,你能避邪。”我对刚才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为什么我能避邪?”“因为你比鬼还晦气。”我没好气地答道。于是他悻悻地又继续声嘶力竭。他知道我嘴损,所以想下意识地避开。我收了收我的刺刀嘴,枪架好,开始射击。
一连连长陈帆向着我们跑了过来,来找身为二连连长的余亦飞。陈帆现在显得很狼狈,他头的侧边被火灼伤了,衣服上面有四五个口子,腹部上似乎还受了枪伤,缠着肮脏的绷带。主武器似乎也丢了,现在手上握着的是一支驳接了枪托的毛瑟712——这手枪可以当手提机关枪使,是自动手枪。然后他向余亦飞附耳,我想偷听可是没机会。然后余亦飞便跟着他火急火燎地走了,作为副连长的我跟着,尽管他们并没有叫上我。我的好奇心在作祟。陈帆领着我们一路向着岳鹏卿的碉堡指挥部走去,顺路还叫上了其他几个连长。当我们挤进去的时候岳鹏卿似乎有点不高兴,身边耸立着他的副官何治了,这家伙也是个把自己挺得像棵青松一般的人,手里永远握着一根象征性的马鞭,而那马鞭的作用永远只是抽人,抽岳鹏卿看不惯的人,腰间同样是一支柯尔特,但那枪的机头永远是张着的,这让我很担心枪会不会走火。但那枪也只是用来毙掉岳鹏卿不喜欢的人的。他也许曾在某个德械部队服过役,头上是一万年不变的一顶M1935钢盔。估计他儿时曾得过什么疫病,被人侥幸治好了,大难不死,于是改成了这个鬼名字。岳鹏卿这时开了他的金口,命令我们找个地儿坐下。于是我坐在了一段土坷垃上,余亦飞干脆蹲着。于是我们这些人凌乱而散漫地遍布了这间本就窄小的碉堡的各处。岳鹏卿因而皱了皱眉,于是何治了也跟着皱了皱眉。这时我才注意到岳鹏卿的表情很凝重,凝重到几乎沉重,眼神里写满了悲怆。这点何治了学不来,他就只能深切地望着他敬爱的团座。于是我们也都望着他。他这鬼表情令我浑身不适。他保持这个表情足足五分钟,他似乎在凝神眺望远方。他没说话其他人是绝不敢乱发一言的,于是我们就这么等着。就在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应景地吟出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时侯,他终于不再凝重,开始说话:“诸位,你们能做我的部下,是我的荣幸,来世……”然后他用一种快到我们看不清的速度拔出了一支手枪,枪口摁住了脑门,那是一支南部十四,他用这把枪自杀就颇有些刘备摔阿斗的居心了。据说这把枪是他从他杀死的第一个鬼子身上缴的,看来他还真给那个鬼子面子。于是所有人都上去拦他,这其中就有余亦飞。我明白岳鹏卿要干什么,所以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等着看一场精彩的闹剧,我甚至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等着听枪响,或者说我巴不得听到枪响。但最终未能如愿——因为那本来就是发臭弹,枪根本没打响,南部十四的击针太脆,太软。八毫米子弹也极其差强人意。所以他自然是活着的。尽管他脸上布满了眼泪,但我不屑一顾。因为我认为他是在作秀。但这也足够让何治了之流吓得跪地相求。他装作愤愤地把那支破南部往地上一甩,转而伸手就要掏何治了腰间的那把柯尔特,我相信柯尔特绝对够一弹致命。
现场一度失控,我听到了枪走火的声音,余亦飞的劝说声和何治了一个大男人的哭求声。岳鹏卿终究被双手钳制着按到了地上,手枪也被夺走。地面上的那支南部被踢飞。他几乎在瞬间丧失了“自杀”的欲望,最后又是一表人才加之无可奈何地起身,那表情似乎在说“是你们不让我死的”,他又回来了,“他”仅指他的魂,他真实的魂。然后他镇定地又从怀里又掏出来一张叠四叠齐整的纸,那是一份电文。这下我更加坚定他早有预谋。他开始读那份电文:“兹因你团已坚守机场三天有余,浴血杀敌,忠勇之气,盖岳飞转世也。但全面转移反攻事业庞大,非五日之事,特令你团在原五日之上额外阻击两日,盖三日之后,你团方可……”他还没念完,我便一拳打上了他完美的鼻子……
我气得真想和岳鹏卿同归于尽,这家伙实在老奸巨猾,懂得利用人心。最后他派他的死忠把我从他身上分开并罚关我两个星期禁闭,理由是狗屁一般的殴打团长,视与日寇同谋。战争时期缺人手,因此等到此战结束后再延缓执行。我临离开的时候岳鹏卿还在流着鼻血,支吾着。何治了则给了我一鞭子,我嬉皮笑脸着离开。
那天太阳落山之前,发生了很多事。
日军终于受不了我们这种死全家的打法了,于是一直被中村早藤两个老抠藏着掖着的战车连终于出动,当然,不是全部。他们认为对付我们不需要所有坦克。于是一辆九七式中型坦克与两辆九五式轻型坦克摆着刻板的“品”字队形撵上了我们的阵地,在这些铁皮怪物面前我们渺小得好像蚂蚁,他们就是踩进了蚂蚁群中的大象。他们耀武扬威着,同轴机枪轰鸣着,履带滚动着,他们明白我们缺乏反坦克武器于是更加地大摇大摆。新兵们都慌了,我们这些老兵也都慌了。新兵怕炮,老兵怕机枪,然而这玩意儿是炮与机枪的结合体。而且浑身还附着着几毫米到几十毫米不等的装甲。我们的防线眼看着就要一触即溃,然后一发37毫米的穿甲弹精确地命中了冲的最快同时也最张扬的九五式,这简直如同筷子捅豆腐,砍刀切瓜皮。高速螺旋着的钨芯穿甲弹熔穿了前装甲,引发了车内弹药殉爆,那辆坦克炸得很彻底,整个炮塔都被爆炸所产生的巨大焰浪掀开,履带断裂,车体前装甲有一个不大的弹洞,自然是拜那发三七炮弹所致。我向后方望去,PAK 36后面是弗朗机被炮烟熏黑的脏脸,此时他正忙着往炮膛里再装弹。这真是鼓舞人心的一炮。鬼子的坦克也停了下来,他们也傻了。可能是因为没想到我们会有战防炮。随后剩下的那两辆坦克开始向后倒车,意图很明显。还没等他们逃回去,大龙就举起了我们不曾用过的巴祖卡,戏娘成了装填手,他现在是专心致志地研究如何把一发火箭弹塞进发射筒里。然后他没怎么仔细研究了,那发火箭弹终于被他想办法塞了进去,然后大龙开火了……
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焰直挺挺地扎入了九七式的装甲,于是阵地上又多了一辆瘫痪的铁王八。那两辆报废的坦克燃烧着。剩余的那一辆九五式倒是成功地全身而退,很没良心地只顾自己逃跑。我们没再管它。大龙和戏娘显得喜滋滋的,他们终于会使了一件美国家伙什儿,并且拿一辆坦克亲手试了试厉害与否。现在这俩货喜欢火箭筒喜欢得快要晚上抱着睡觉了。我开始挪向马扩军的机枪阵地,他现在显得很郁郁,原因是他没枪管子可以换了,他现在就剩枪上装的这一根枪管了,他今天一天打秃了两根,的确,这种鬼仗是最废机枪管子的了,于是马扩军现在开始满阵地要勃然机枪的枪管子,只可惜他的其他同行大多用的是捷克造,于是他回来的时候显得更加郁郁。他的满弹匣也所剩无几,空弹匣倒在身边堆出了个居庸关。我过去,是因为我想跟这个既傻又不傻的东北佬找话唠。我刚要开口他就给我肚子上捶了一下,捶得我直弯了腰,我从嘴里憋出一句:“你大爷……”于是这家伙乐了:“咋的了?白面书生连这点痛也受不得了?”“你大爷……”“敢情你们天子脚下的北平人就会这一句话……”“你大爷……”我重复着这一句我自认为恶毒的地道北平骂人话,但很显然马扩军并不把这当回事儿,他很没来由地开始问我:“那啥,北平人,你有勃然枪的枪管子吗?”我这会儿愈发气结,以一种报复与还击的口吻回道:“没有,你个山炮机枪手,整天就搁那儿哒哒哒,干死的鬼子不少,但那些人都和你的空弹匣成正比啦!你大爷的,你干死的人还没隔壁满银马克沁干死的一半多呢,真是个败家子儿,娘的,还扩军,要人人都像你这个打法还不如缩军呢!后勤部的人都会被你给气死……”正在自己机枪堡里呆着的重机枪手满银听到我提起他,抬起头,眨开半张眼皮斜睨着看我,我一眼把他给瞪了回去。
我继续数落马扩军,但很明显这个东北老耍嘴皮子绝对耍不过我,于是我很快也没了骂仗的兴趣,无聊地等着太阳下山我好去领饭吃。我又听到了岳鹏卿那标志性的哨声,这家伙又习惯性地站在了阵地的最高点,于是马扩军开始向着他挪动,我不动,因为我知道他要宣布什么坏消息,他鼻子上的伤痕格外引人注目,大家便开始议论,就连岳鹏卿现在也很难止住这种议论,我是背过身子对着他的,但我似乎用后脑勺都能看见他愠怒的脸和可笑的鼻伤,于是我再一次的窃笑。人群终于安静,当他读完这个消息的时候,人群的兴奋变成了失落与不满。
于是所有人都开始郁郁,只有我笑着,颇为卑鄙地笑着,静静地看着残阳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