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坤

在老舍笔下你才能真正了解到旧社会的巡警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差事。

生活所迫，家逢巨变，“我”不得不改行做起了巡警，入了行才发现这世界简直是不给人活路，老爷们是理应富得流油，其他人是活该饿得发昏。

动荡的社会，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天是什么颜色。正直认真的人糊里糊涂地就丢了差事，丢了命，只有一概敷衍才是保全自己的法子。

老舍的观察描写向来细致入微，他写什么就会进入什么角色，有时候读他的文字，那些市井小民，凄惨人物的生动面孔就会跃然脑中。时间轻易被拉回了过去，让你真的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大环境的不可预料，妻子与师哥私奔的铁的事实，无疑都令我的处境变得困难，雪上加霜。我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一味地接受命运的严寒。

我想我那俩没娘的孩子，我算计这一个月的嚼谷。也许有人一五一十地算计，而用洋钱做单位吧？我呀，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算。多几个铜子，我心里就宽绰；少几个，我就得发愁。还拿贼，谁不穷呢？穷到无路可走，谁也会去偷，肚子才不管什么叫作体面呢！

想，越想越难过，越不能决定；一直饿到太阳平西还没吃上午饭呢！我家里还有孩子呢！我少吃一口，他们就可以多吃一口，谁不心疼孩子呢？吃着包饭，我无法少交钱；现在我可以自由地吃饭了，为什么不多给孩子们省出一点来呢？好吧，我有八个烧饼才够，就硬吃六个，多喝两碗开水，来个“水饱”！我怎能不落泪呢！

我对谁都想对得起，可是谁又对得起我来着！我并不想唠里唠叨地发牢骚，不过我愿把事情都撂平了，谁是谁非，让大家看。当女儿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真想坐在那里痛哭一场。我可是没有哭；这也不是一半天的事了，我的眼泪只会在眼里转两转，简直地不会往下流！

你的儿子，因为你当巡警，不能读书受教育；你的女儿，因为你当巡警，也嫁个穷汉去吃窝窝头。你自己呢，一长胡子，就算完事，一个铜子的恤金养老金也没有，服务二十年后，你教人家一脚踢出来，像踢开一块碍事的砖头似的。五十以前，你没挣下什么，有三顿饭吃就算不错；五十以后，你该想主意了，是投河呢，还是上吊呢？这就是当巡警的下场头。

穷人的命——并不像那些施舍稀粥的慈善家所想的——不是几碗粥所能救活了的；有粥吃，不过多受几天罪罢了，早晚还是死。我的履历就跟这样的粥差不多，它只能帮助我找上个小事，教我多受几天罪；我还得去当巡警。除了说我当巡警，我还真没法儿介绍自己呢！它就像颗不体面的痣或瘤子，永远跟着我。我懒得说当过巡警，懒得再去当巡警，可是不说不当，还真连碗饭也吃不上，多么可恶呢！

来家信，说我得了孙子。我要说我不喜欢，那简直不近人情。可是，我也必得说出来：喜欢完了，我心里凉了那么一下，不由得自言自语地嘀咕：“哼！又来个小巡警吧！”一个做祖父的，按说，哪有给孙子说丧气话的，可是谁要是看过我前边所说的一大篇，大概谁也会原谅我吧？有钱人家的儿女是希望，没钱人家的儿女是累赘；自己的肚中空虚，还能顾得子孙万代和什么“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吗？

算了吧，我还是少思索吧，没头儿，说不尽！个人的寿数是有限的，困难可是世袭的呢！子子孙孙，万年永实用，窝窝头！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都按着咱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地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我正盘算着孙子的事儿，我的儿子死了！他还并没死在家里呀！我还得去运灵。

无论做什么，我还都卖着最大的力气，留着十分的小心。五十多了，我出的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的力气，肚子里可是只有点稀粥与窝窝头，身上到冬天没有一件厚实的棉袄，我不求人白给点什么，还想仗着力气与本事挣饭吃，豪横了一辈子，到死我还不能输这口气。时常我挨一天的饿，时常我没有煤上火，时常我找不到一撮儿烟叶，可是我绝不说什么；我给公家卖过力气了，我对得住一切的人，我心里没毛病，还说什么呢？我等着饿死，死后必定没有棺材，儿媳妇和孙子；也得跟着饿死，那只好就这样吧！谁教我是巡警呢！我的眼前时常发黑，我仿佛已摸到了死，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子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

当父亲的时候，我就要苛刻自己省下一双儿女的口粮。当祖父之后，又要苛刻自己省下儿媳和孙子的口粮。一辈子的时间都在为一口吃的犯难，生活却从没有过丝毫起色。人只是一味地被耍得团团转，命运也从不给喘口气的空当。

钱是个好东西。富人对它颐指气使，穷人对它奉若神明。

贫穷的家庭也想给孩子与贫穷无关的生活，可是父母的能力有限，孩子早早就懂事了，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一生都离不开和“钱”的艰苦斗争，争取多一毛，多一分，多一个窝窝头。

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贫穷像是越堆越高的重物，直压得人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直压得人为了钱不顾一切，轻视生命。直压得人见钱眼开，忘却良知。穷人走在最狭窄的独木桥上，稍有懈怠，稍不小心，就跌入犯罪的深渊。

穷人想要改变命运自古以来就是个困难重重的心愿。当吃喝都成问题的时候，人是没有时间和心思考虑其他的。社会上的所有资源都不是免费，都是和钱挂钩的，在家里没有文化氛围的熏陶在学校没有优秀教育资源的培养，除非你家的孩子一降世就是神童天才，不然他如何能在起点就不差人一等呢？不然他又怎么能在竞争越发激烈的社会中分得一杯羹呢？

世袭的财富，世袭的教养，世袭的才艺，世袭的精明，世袭的眼界，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世袭化继承化，就算你想找，在偌大的世界也找不到几个真正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了。因为豪掷千万地消遣挥霍，并不代表他们无知无能啊。你可以因为他们的德行嗤笑他们，却不能质疑他们创业赚钱的能力。从小到大浸泡在一个各行各业的高手如云的圈子里头，只要一个人不是白痴，他总要比圈子外头的人见解深刻眼光独到些。

穷人的成功需要太多的条件一起发力，命运的垂怜，个人的努力，社会的进步，厄运的远离。你才可以既拥有财富又兼备德行。

如果你穷过，落魄过，读读这篇文章你会找到很多共鸣之处。正如老舍所说，贫穷一直在锻造人的忍受能力，忍受折磨，忍受心酸，忍受不公，忍受病痛。只有穷人才需要不停地忍，吞下眼泪和汗水，活一天干一天，死后的事就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