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照相馆》是98年的电影。故事很简单，沈银河饰演的交警德琳因为工作经常去照相馆打印照片，便和韩石圭饰演的小照相馆老板永元相识了。小城不大，两人经常会在街上碰到，慢慢熟悉起来，会不时地聊聊天，散散步，下雨的时候共撑一把伞，爱情如风如雨悄然而至。可是死亡面前，一切都来不及。何况爱情？生如落花，死如流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导演将一个简单的小城故事讲得情深意厚含而不露，平淡婉约又动人心扉。

路过你的死亡

影片中死亡的线和爱情线相互平行交叉发生，往往一个关于感爱情的镜头段落后紧跟一个男主人公病情加重暗示死亡的段落，德琳的快乐面孔与永元面对死亡的无助两两相对，因而爱情发生的喜悦更加让观众凄然神伤。譬如永元和德琳在约会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家人陪他去医院，然后永元在房间痛哭，这两个事件都暗示了他病情已经无法挽回了，痛哭的那个镜头紧接着德琳开心如同小鹿一般跑到他照相馆的门口，她眼角眉梢唇角都是爱的笑意，想来瞧一瞧她心爱的人，可惜照相馆早早闭馆，德琳回去后，无法克制的喜悦，于是去找她的闺蜜讲述约会的故事。她越开心，作为观者的我们越为他们的爱情前途黯然而神伤。

死亡教他面对爱情时沉默。死亡阴影尚浅的时候，芝泳来找他，他在冲洗橱窗，他让她先进照相馆里坐，透过橱窗的水幕他和橱窗里的芝泳相视，然后他进去和她说话，他笑着谈论曾经，说他心里头久存的爱恋，半开玩笑地跟芝泳说一直没有结婚是因为等她的缘故；当他的生命如同微暗的火，在晚风中徐徐没去无法再亮时，死亡如同长了薄薄的翅膀，轻轻覆盖了他的爱情。尽管他知道德琳对他的情意，但他坐在橱窗里只静静地看着街道上抄写车牌号码的德琳，不言不语，下一个镜头切到他坐在照相馆凝视外面街道的镜头，桌子上摆着一封他写给德琳的信，死亡教他沉默。这是一封不打算寄出去的信，死亡中止了他的爱情。

死亡让一切沉默。电影中所有直面死亡的片段，直接和死亡交接的片段，语言都是缺席的。沉默避免了煽情，避免了浮夸。如影片中的核心元素照片即是一种沉默的与言语无关的物体。永元和德琳因照片而相识，也因为德琳看到照相馆中橱窗里永元给自己拍的照片而结束。结尾永元信中所说的“我终于明白，爱情如同相片也会变成永远的回忆。……你让我在美丽的爱情中悄悄离去。”相片是沉默的记忆，遗照是生的沉默。

影片中有很多沉默无声的镜头。如当永元医院看诊后镜头中拿着病历表沉默无言地走在黄昏中，下一个镜头中他一个人坐在沉默的昏暗房间，对比外面隐隐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暗示了生的吵闹，他屋内斜阳幽暗的光线暗示着不祥的结果，他缓缓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疲惫地躺下；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是永元在雷电交加的夜晚无法入睡，闪电和雷声如同生命不期而至，如同死亡无法拒绝，而在生死面前，谁都软弱无力如幼童，他悄悄爬起来，在老父亲的身旁静静躺下；当病情越来越严重，确诊无力乏天的时候，在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永元躺在床上，捂着枕头痛哭。老父亲听着这隐忍的哭声。想敲门，还是走开了。外面的月色如雪。在死亡的无情面前，没有任何话语，任何安慰都是无用的。死亡带来的绝对孤独和沉默。

唯一一次打破死亡的沉默是和老友的一场酒。醉笑陪君，喝到半夜进了警察局，永元失去平日的自制，发疯大喊，让所有人闭嘴。仿佛别人的热闹的生侵扰了他的沉默和死亡，那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沉默黑暗的死亡空间。老友抱着他说：“冷静点！”也许只有在酒醉后才能一吐自己内心无法承受的绝望和悲伤，打破死亡的沉默。但是导演十分冷静而克制，这个段落最后的镜头里是墙角里朋友抱着他，他歇斯底里哭泣，但电影中没有声音，也没有朋友安慰的话语，画面中静静响起了简单哀伤的配乐。直面死亡的暴烈时，语言是无力的，只有沉默。

只剩下最后的时光了。从医院中出来，在照相馆看到德琳的信，永元微微一笑，然后又沉默下来。虽然不言不语，但是悲伤之意已经溢出画面，幽怨之情自见，无需明言之。死亡是他无法承担又必须独自承担的沉默空间。无论他多少次试图抬头微笑，但是又终于垂下了头。他的生命已经无法走远了。他走进沉默的空间，并无法再回头。

电影到最后，只剩下安静的音乐了。结局已定，电影最后十五分钟再没有人说一句话，再没有一句台词的存在，永元静静地看信，静静地微笑，静静地坐在橱窗内，看着街道上工作的德琳，静静地给自己拍摄遗照。死亡如同结尾的白雪纷纷，捂住了所有人的口，教人沉默。

毕竟在死亡面前，任何语言都是浮夸的。

路过我的爱情

电影中，季节流转，从夏到冬，唯一缺席的是春季。影片中夏季开始，永元和德琳相识在八月，他在炎热的夏季为她轻轻移动电风扇，给她一个凉爽的午后；他俩在小城的街道上，共骑一辆小小的摩托，他让她抱紧他，阳光明媚地照在她害羞泛红的脸上；秋季里她画着淡妆来见他情绪特别，两人坐在照相馆中对酌，秋日的光影轻轻掠过；黄叶满地，路灯昏黄，眉目微张的她挽着他走进安静的夜色之中；冬季雪纷纷，她的微笑如水晶纯粹……也许电影中唯一没有来临的春季，就在德琳那一个纯粹如水晶般明媚的微笑中。

“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这首歌“看破”两字太重太悲伤，而最后德琳的微笑，令人悲伤，也让人愉快，就像《泰坦尼克号》杰克放手，让罗斯更好地去爱这个世界一样。爱教会了我们更好地去爱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报以明媚的微笑，令观者的心情轻轻晃动如冰雪，如冰雪中的流动的春水。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君子温润如玉，光华内敛。这是东方式的含蓄美学，电影亦如此。整部电影纯真质朴风格，内涵深邃动人，画面优美写意，配乐哀而不伤，情节隽永婉约，角色纯真善良。整部电影是仿佛一首无止的绵绵咏叹、沉思和默念的诗歌。平实讲述了爱情的发生和生命的逝去。整个电影节奏自然舒缓，没有刻意强调戏剧性因素，有一种东方式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的美感。

东方式的诗意表达

东方式的诗意和影片中的表达方式是分不开的，影片中多用空镜头和长镜头，长镜头平实、纯粹而写意，空镜头蕴藉中见风流。比如永元拍摄完遗照后导演一连用了好几个空镜头，灵台、烟火和遗照；医院和纷纷扬扬的白雪暗示主人公的死亡。譬如永元和德琳在游乐场约会完，往回走的那个长镜头，黄昏的天地恍惚而轻快，两人沿路一起走过长街，街灯照出一脸黄，长镜头保持了空间的完整性，以及时间的自然持续性，使整个片段中环境显得非常平实动人，而镜头里昏黄的光线和满地的黄叶创造了一个浪漫的恋爱空间，富有很强的美感，营造出别样的意境，镜头里两人走在黄叶满地，昏黄灯光的长街上，从永元讲述鬼故事，德琳害怕，然后情不自禁地挽着永元的手臂，最后两人慢慢地走远，走进夜色之中。这个长镜头又抒情写意又完整写实，意境完整，是整部影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也是最出色的段落之一。此外，整部影片叙事婉约含蓄，譬如交代永元的病情，电影中永元去了三次医院，开始两次都是他一个人，最后一次则是他姐姐陪他一起，之后便是住院，照相馆关门。意在言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李健写过一首歌，叫《八月照相馆》，和《传奇》同属于专辑《似水流年》，发表于2003年，歌曲和唱歌的人一样清澈温暖，不可多得的人唱着不可多得的好歌，关于一部不可多得的好电影，都是情致深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好品格。李健的另外一首关于韩国电影的歌《假如爱有天意》更有名。《传奇》中唱到，“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样”，只缘感君一回顾，是我思君朝与暮，大概人世间有太多短暂的却一生都念念不忘的相遇，有太多的那些无处安放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