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在《围城》里写了一个人物方遯翁,也就是方鸿渐的父亲。老头儿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其中,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做什么事情都很有镜头意识,即使是教育儿子、或者给儿子写一封信,也考虑到日记里该怎么写。日记嘛,当然也不是什么私密读物,是预备着将来出版的,因此,很注意塑造自己的形象。其实呢,即使方遯翁已经有很强的镜头意识,他日间的言行,写进日记里的时候,也还是要进一步修改、拔高的。遯翁的日记,表面上是私密记载,其实是“官样文章”。
“官样文章”绝不是只流行在官场,早已渗透在我们的血液之中。
中国人写“官样文章”,说得上源远流长,“古已有之”。孔圣人表扬颜回,说:“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总觉得,不是孔圣人有意拔高了这位得意弟子,就是孔圣人只看到了颜回作为一个好学生的一面,而没有看到颜回作为一个人的全体。孔圣人自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怎么会觉得颜回对这些美好的事物丝毫没有向往之心?
我们从小在课本上读到的文章,一大半甚至更多就是“官样文章”。刘禹锡在《陋室铭》里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好像一个人只要道德品质高尚了,物质生活的匮乏就可以视而不见了。可是,还是这个刘禹锡,在陪着朝中大官吃了一顿大餐,也可以即席赋诗:“高髻云鬟新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常事,断尽江南刺史肠。”从诗里看,刘禹锡对于李绅的奢华生活,还是充满羡慕的。
有时候人写官样文章,是因为只记得自己的社会身份而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需要吃喝拉撒的人。中国的士大夫,很多时候说话是给皇上听的,最典型的是诸葛亮的《出师表》。《出师表》确确实实是写给皇上看的。凡是能够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的文章,作者大多是仁人志士,他们的修养、境界本来就已经令普通人望尘莫及,给皇上说话的时候,就更显得大义凛然、慷慨激昂。诸葛亮一口气给刘禅推荐了那么多大臣,究竟是完全出于公心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私心杂念,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从诸葛亮对待魏延和李严的态度来看,恐怕很难说毫无私心。但是,在《出师表》里,我们只看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里看到了一点点党同伐异的影子?
“官样文章”有一个特点就是无限夸大自己所尽的义务,压根不提或者尽量不提在尽到这些义务的时候,也享受了相应的权利。在后人看来,但见这些仁人志士三过家门而不入或者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而忘了他们其实也是享受了权利的。当然,我们丝毫没有想要否定这些伟大的人物,只是觉得在认识这些伟大人物时,能够既看到他们付出的努力,也看到他们享有的权利,看到的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仁人志士,更真实,也更感人。
我们的文化里应该有更多真的文章而少些官样文章。因为,真的文章也许不够完美,但那才是我们出发或提高的起点。而“官样文章”无论看起来多么完美,一旦被人看到另外一面,力量总难免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