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需要各种心智

“老师,我能把我的诗集拿回去,改几个字吗?”

这是周一的早晨,我刚到办公室,班级的学生D就跑过来对我说。此时的办公桌上,已经摆放着两叠大小不一的小本子。

那是刚结束的这个周的周末作业,每一个小本子都是一本诗集。一个周以前,我结束了自由诗歌单元,在给孩子们拓展了一些五四时期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人之后,我要求他们每个人在一个周后交上一本诗集:诗集要有封面、有目录、有封底;写完之后要请同学或朋友看看,然后让他们写点看法,这个呢,就叫序言;完成之后,自己也要谈谈自己创作的感想,我们把这个叫做后记……甚至,你还可以自己定价,自己设计你的出版社的LOGO……

我每说一点要求,他们都在下面欢快地大叫。

当然,我并不奢望他们都能完成我的要求。若是他们能试着用心去做,能够感受到创作过程中的哪怕是一点点快乐,我都觉得已经心满意足,所以,我也没想着他们真能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诗歌来(我当然希望他们都能有八岁或者是十二岁时候的顾城那般的灵性,但顾城只有一个,而且,最终成为顾城好像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多美好的事)。

不过,我对眼前这个小女孩还是有一点期望的。

我说:“好啊,你拿回去吧。”

好认真啊,我心里想。

无论成绩,还是外貌,都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女孩。但在第一次课上,我就注意到了她。那个时候她还坐在第二排,目光扫到她的时候,她脸上总是一副呆呆的表情,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没有说她,因为我知道,人们在发呆的时候,往往是他思维最活跃的时候,她并没有变呆,而应该是真的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也正因为这样的一些原因,在我的课堂上,我是允许一定程度的发呆的。相反,我却不大能接受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说,不停地做笔记。

在第一次课上,我就告诉他们,大部分时候,我不会让你们做笔记,因为我觉得,脑子真正思考的时候,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纪录的。你将精力放在记录上面,那么肯定会影响你的思考。

然后我问,回想一下,你们小学所记载的那些笔记,自己有去主动看过吗,哪怕一次?

大部分小孩摇头。我看着他们,说:“那么,在我的课堂上,我需要你们把笔放下,把头抬起,让我看到你的眼睛。”

他们觉得很新鲜,当然似乎也很乐意这么做。只是几个成绩不错的学生却忍不住一般老在下面笔耕不辍,似乎要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以至好几次,我不得不停下来提醒他们。

不过,D开始来劲了,她会突然在你讲课的当儿,莫名其妙地来插上一句嘴,或者,自顾自地自言自语起来。我停下来,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要表达,那么把手举起来,让我看到你。

说了好几次,她终于习惯了举手。然后许多次,她都会在你讲课的时候突然把受举起来,问一些与你讲课内容并不大相关的问题。

有的时候,我会解答,有的时候,我也会告诉她,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一定要在上课的时间来问的,特别是那些与课文内容并不相关的内容。

她举手或者说话的时候,有的同学会笑她,也有几个和她一样,总是举手,总是问问题。

一度我也觉得头疼,也说过几次,但似乎效果不大。

大约因为这些她身上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班级同学并不大能够接受她。成绩也不算好,特别是数学,而数学老师正是班主任,加上她又并非本地户籍,以后总是要回老家的,乃至到了后来,班主任对她也忍无可忍,将她的座位调到后排,还在办公室里直呼她为白痴。

其实我觉得还好,我知道,她没那么白痴,她的智力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如果你做老师久了,你就会发现,基本每隔一两届,是真的会遇到一些智力发育较为迟滞的学生。第一年教书的时候,我就遇到过那样的一个女生,她的名字我到现在仍然记得,但在这里,我想还是以Z来代替。

与现在班级的D不一样,Z的智力是真的有问题。比如说那个时候的一次,我上完了文言文《孔子语录》,布置的作业是,回去把课文背出来,然后第二天默写。

第二天一上课,我就让学生把默写本拿出来:“现在开始默写《孔子语录》。”

那个时候教的也是六年级的小孩子,很听老师的话,我的话音刚落,他们就齐刷刷地拿起笔,紧张地开始默写。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开始在教室里转圈圈,教室里一片寂静,唯独笔与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我相信很多老师和我一样,都很喜欢这种感觉:学生们在认真投入地做着自己安排的事情,一丝不苟,而又整齐划一,自己却如同检阅者一般从他们身边走过,那种难以言说的满足之感,会自然而然地布满你的全身。

不过,现在的我则会思考,为什么看到学生听话、看到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我们便会心生满足?让学生听话,就会对他们有更多的帮助?一切都在我们掌控之中的课堂,就会让他们获得更好的成长?

只是那时候的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些。那个时候的我,就那样在教室里踱步,内心满足地审阅着他们。

可还没踱几步,就有学生喊:“老师,我默好了。”

我回头一看,是Z,举着手,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同学们也停下来,奇怪地看着她——《孔子语录》虽然不长,但绝不可能这么快就默写完。

我快步走了过去,看他的默写本,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字:孔,子,语,录。

周围的同学伸过头来,看到他本子上的字,都哈哈笑了起来。

我突然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又不好发作,只能忍住怒气,板起面孔,道:“快默!”

她应了一声,低头又开始写,我松了口气,继续在教室里踱步。

“老师,我又默好了。”刚走开,她又喊。

我走回去,她果然又写了四个字:孔子语录。

我再次忍住了怒气,她继续又写了一次“孔,子,语,录”。

后来,我只好不再理她,她便坐在那里,时不时发出笑声……

那个时候,我刚成为老师,被无数的领导和老教师教育:一定要学会如何控班,要在学生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而Z在课堂的那些表现,让我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很大的损害,我甚至觉得我成了他们口中的那些“站不稳讲台的老师”。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忽视她,对她的要求,也就只是不要影响其他人。

但她当然会影响其他人,过分的时候,还会不由分说地大哭起来,喊着要回家,谁也拦不住。班级的同学也明白了她的情况,开始取笑她,戏弄她,当然,也会有善良的小孩帮助她。

好在她是有智力问题的证明的,学校里排名,不算她的成绩,那个时候的我也终于放心她不会影响班级的平均分。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家人为何要把她送到这里来。据我了解,离我们学校三百米的地方,就有一所辅读学校。

不过,后来的情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她的语文似乎也没那么差,考试的时候分数虽然很低,但所有默写的内容准确率居然接近百分之百。

而且,更让我奇怪的是,她的数学居然能考到70多分。我无法相信一个连正常表达都不能够的学生,数学能考70多分。

但那时候的我并未有更多的思考。我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奇怪的小孩,身上发生着一些让我感到奇怪的事情。我和其他老师一样,除了偶尔在背后取笑两句,并未再多关注她。

有一次,在下班的途中,我偶然看到她和接她的外公走在一起。她的外公是一个头发半白的瘦削老人,彼时彼刻,他正严肃的、一本正经的和她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而不远处的周围,是成群嬉闹的同年级小孩。他们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致。

不知为何,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阿甘正传》,想起在电影开始不久,阿甘妈妈对脚撑被卡住的阿甘说的话——“如果上帝认同人人平等的话,他会给每人一双脚撑。”

我似乎多多少少明白了她家长执意将她放在我们学校的原因。但凡有万一的可能,没有人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辅读学校。

后来我才明白,语文书上所有要背要默的内容,她之所以默得出来,都是因为在一个又一个的晚上,他的外公陪她一起,一点一点的让她硬背了下来。

得知这一点时候的我,不免心生惭愧。但我想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连自己的许多问题都弄不明白,自然也没有什么帮助他人的能力。时间慢慢过去,她的成绩依然在及格线下徘徊,我只是庆幸,不用再去管她的需要默写的文言诗文了。

大概是因为我工作还算努力,成绩也不错,教他们一年后,就被调到了八年级。——怎么与我现在的经历恰恰相反。

她后来怎样,我自然也不大关心。但因为她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总是会给办公室老师带来谈资和欢乐的。听说她后来的问题越发严重,六年级一度要考到80分的数学,到了八年级也开始不及格,语文的默写也不能完成。行为也愈发出格,莫名其妙的举动越来越多。来自同学间的各种戏弄和取笑也更多地伴随着她,大约是因为八年级的小孩再也不如同六年级一般善良吧,听说也没有人再帮她。

有老师告诉我,当时有学生取笑她和某班的谁谁谁,后来,她就真的跑到那男生的班级,在外面冲他笑。
听到这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她的外公,那个头发斑白的瘦削老人,想起他们一起走在放学路上的严肃背影。

八年级读了一段时间,她终于辍学了。后来的好几年,学校里还流传着她的各种笑谈。

“没办法。”谈笑到了后来,老师们也会感叹,“谁说她,她也不听的。”

“其实我说话她还是听的。”他八年级的班主任突然说。

“你是怎么做的?”我当时很感兴趣,问他。

他说:“我每次都告诉她,你不要装,我知道你是正常的,你一点问题也没有。”

“然后呢?”

“然后她就会安静下来。”

我沉默了。

原来,或许她只是需要大家把她当作正常人一样看待而已。——即便我和你不同,即便我有些怪异,但我希望,我在你的眼里,是正常的。

在《池塘之底》的第三次课上,我放了两则TED,一则是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教授坦普·葛兰丁的《这个世界需要各种心智》,另一则是安德鲁所罗门的《抑郁,我们各自隐藏的秘密》。

我是在去年看到坦普·葛兰丁的TED演讲的,当时就给了我很大的震撼,看完之后,我还找来了以她为原型而制作的电影——《自闭历程》。而无论是在看TED演讲,还是电影《自闭历程》,我都想起了Z,想起她当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想起她突然在班级里大喊大叫,哭闹着要回家;想起她的数学能考80分,而语文试卷上的理解类题目却一塌糊涂全然没有方向;想起她为什么总在默写本上工工整整地写那四个字——因为,我告诉他们的是:现在默写“孔子语录”……她或许与站在TED讲台上的坦普·葛兰丁一样,是一个自闭症患者,所不同的是,坦普是一个视觉思考者,而Z,可能是一个模式思考者。

当然,更大的不同,是坦普遇到了科学老师卡洛克,而Z,却遇到了我,遇到了我们。
对不起!

但我又想,即便是现在的我,又能做一些什么?

我并不确定。

看完两则TED后,我告诉“池塘之底”的孩子们,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有的出现在身体上,有的出现在神经系统。在美国,抑郁症患者的人数,达到了五分之一,而我想我们这里的比率和他们相比相差应该不大。现在这里有二十人,也就是说,我们当中将有四个,将会成为抑郁症患者。
有一个小孩举起手,说,我的父母就有抑郁症。

我朝她点点头,说:“随着我们对于心理健康的重视,我们将会更多的发现那些原本都存在于我们周围的问题。拥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以何种心态对待那些有可能出现在我们身上的各种问题,可怕的是,我们以何种心态对待那些有着这样那样问题的人。”

后来,我告诉了他们关于Z的故事。

……

“老师,我改好了。”

不一会儿,D就拿着诗集跑了过来。

我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我想起了她的那次课前演讲。

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要求学生是要在课前演讲的。几年前我要求的范围还是古诗,但最近几年终于知道将范围完全开放。轮到D,她先是怯生生地上台,接着怯生生地拿出一个蓝皮的日记本,说,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出现了很多很奇怪的东西。梦醒来后,我就向我妈妈要了这个蓝本子,我想把我的梦记下来。到现在已经记了好多了。

我突然有了兴致,说,你能给我看一下吗?

她说好的。

我一看,居然都是些小诗,有些句子,相当有意思。

我说,我能读一段给大家听吗?

她说,你读这一首吧,这是我最近写的。

我读了她指的那一首。挺棒的诗歌,下面同学听得很认真,一片寂静。

一个女生在下面喊:“她其实是写来唱的,她唱得很好听。”

我乐了,看着她,问:“能唱吗?”

她害羞地点了点头,拿回本子,酝酿了一会儿,然后唱了起来,声音很轻,但是清新动人。

同学们开始在下面开始鼓掌……

这一次,我在旁边微笑,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之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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