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楼下最近时常出现一条哈士奇,它的主人是一个挺着啤酒肚子、头顶着地中海的中年男人,这狗大概是精神失常,我每天一次的饭后遛弯都被它搞得一团糟。
以前我就听其他猫说,狗是这个世界上智商最低的动物。它们整天张着大嘴伸着舌头,傻头傻脑的,因此被我们向来高傲的猫所蔑视。
之前,我对此并不在意,总是以一种“上等生物怜悯下等生物”的胸怀来包容它们,事实上也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可最近那条疯疯癫癫的哈士奇惹到我头上了,而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我。
第一次,那条哈士奇大概因为小爷我身材苗条,所以把我当成了一根大骨头,一瞬间就把我扑倒在地上,在我的身上一顿乱舔,弄得我全身都是它的口水,一股怪味。
第二次,它的心情可能不太好,看着我的尾巴不顺眼,非要打我尾巴的主意,把我追得满小区跑,更可气的是还有好多小母猫在一旁看着……
而这一次,也是最让我忍无可忍的一次,它胡闹的时候把我的牛奶洒了一地,我的牛奶啊!
我拱起腰,竖起耳朵,蹭了蹭爪子打算和这夯货拼命。反正小爷我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这条命也算是值了,大不了今天就把命搭这儿,也要把这弄洒我牛奶的乌龟王八蛋弄死,也算是为社会除一害……
“哎呦!奶瓶儿,乖啊乖……”她突然将我抱在怀里,摸着我的脑袋说。
她一出现,我心里的气瞬间消了大半……
不过,小母猫们都在一旁看着呢,我也不能因为主人一来就怂了吧!
所以,我在她的怀里象征性地挣扎一番,蹬了蹬腿,装出一副“怒意未却,战意未消”的样子。更何况还有主人的庇护,我发挥得更加酣畅淋漓,演技爆棚,大有毁灭世界的架势。
那傻狗似乎是被我这一方装腔作势给唬到了,转身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小奶瓶儿不生气哈,等回去我给你再热一份牛奶。”她安慰我。
我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周围那群惊掉下巴的小母猫们,心里暗笑。看来这场戏演得差不多了,我稍稍安静下来,不过耳朵还是竖着的,因为我想在那些小母猫们面前再多展现一下我的雄性气魄。
“乖乖乖,咱们回家。”她怕我再捅出什么篓子,捡起我的牛奶碗,抱着我三步并两步地往家走。
我暗暗窃笑,暗自佩服自己的机智。这么多年还是她对我好,天天有牛奶喝,没事还能像今天似的再智取一份夜宵。
02
因为她喂我牛奶的缘故,我称呼她“送奶小妹”。
最初遇见的时候,我还是一只被遗弃了不久的小猫,整天在大街上游荡,全靠运气填饱肚子。
当时她大学即将毕业,前途未卜,钱途也未卜,手头的活儿倒是不少,每天忙得手忙脚乱。
那天下大雨,小爷我粗心大意,结果被淋得浑身湿透,只能蜷着身子躲在公交车站下。一个等车的小孩注意到我,拽了拽她妈妈的袖子:“妈妈,这只小猫浑身都湿了。”
小爷我被这小屁孩的一句“小猫”气德肝儿疼:“小……小……你才小呢,你全家都小。”
“儿子,离它远点,一看就是只野猫,万一发疯挠你一爪子还要去医院。”他妈妈把他拉走。
小男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走了。
奇怪的是,我一暴脾气,竟然对这一番“侮辱性歧视”视而不见,连头都没抬,甚至还庆幸那个小屁孩没来打扰我——爷走爷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谁也别理谁,谁也别害谁。萍水相逢,远走不送。
倾盆大雨哗哗下着,湿透了的我孤零零地在角落蜷着。世界好平静,暴雨的街头没人闲着没事出门来打我、骂我。
结果却还是没躲过去,还真有个人闲着没事,屁颠屁颠地朝我走来。
她没有打我、没有骂我,但她关怀我。
我最害怕这种关爱,怕等到有一天我也开始关爱她的时候,她突然转身抛下我。
哀莫大于心死,我知道心死的滋味,不想再尝一次。
不过我还是好奇地瞄了她一眼,隐约看见了一把黄雨伞,伞下是一条湿了半截的素布裙子。
从此,我总是能看见她。
清晨时路边的围墙上、午后公园的长椅底下、周末公园的绿化草坪上,还有雨天的公交车站下。
送奶小妹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嬉皮笑脸、讨好的模样,蹲下身子叫我过去给她抱。
小爷我傲娇的很,本来懒得理她,可无奈她身上每次都带着零食……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我也不躲着她,也懒得跟她客气。
小爷我搞不懂,她一小姑娘总是缠着我一小野猫有什么意思,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送奶小妹来自于一个小城,她跟我提过一嘴,不过小爷我见识短,文盲一个,没听说过那里,我猜离这儿很远,让我跑上一个月也到不了。
那时候的她,有一群好朋友,外加一个男朋友。除了毕业找工作这件事情让她有些伤神,其他的都还算顺利。
而我却恰恰相反,那时候的我无家可归,只得和那群野猫在一起。可是那群野畜生嫌弃小爷我是一只被扔掉的家猫,天天欺负我。
我从小被人养大,娇惯成性,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我怂极了,于是默不作声,任由它们欺负。
忍着忍着,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不能永远跟着别人混,就像我跟着主人,结果被抛弃,然后跟着一群乖张的野猫,结果被嫌弃。
于是我开始流浪,开始学会自己找吃的。我开始翻我曾经避而远之的垃圾桶,也开始用从未沾过血的爪子去抓那些脏兮兮的老鼠。
我相信这是新生,只不过艰难了些。小爷我很牛逼,还要变得更牛逼,比那些野猫、家猫都要牛逼。
03
可是当我刚刚习惯了独来独往,她便出现了,在我的猫生中来来往往。
那时的我虽然只是个小野猫,但是以前去公园遛弯儿的习惯还保留着。
以前主人总是跟在我后面,像老妈子一样。我享受这种感觉,有时还会故意到处乱跑逗主人玩儿。
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某一天她会悄无声息把我扔在另一个城市,然后永远消失。
从那之后,每次遛弯儿都只是我自己一个,心里空落落的恐惧,就像是天上的一个风筝突然断了线,越飞越高,眼睁睁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公园里有一群熊孩子,喜欢追着我打的熊孩子。或许是他们经常遇见我,认准了我是一只没人要的野猫,所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刚开始我觉得他们只不过是讨厌我,但在他们用饼干把我引过去然后抓住打一顿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只是为了找乐子……
就和灰狼闯进羊圈,然后把所有的羊都咬死是一个道理。
那天我伤得很重,一条腿可能是断了,疼到不敢动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我不知道我的腿什么时候会好起来,但我知道,如果我的腿不恢复,我就抓不到老鼠、上不了树、翻不了墙,连垃圾桶都抢不过那群蛮横的野猫。
我觉得我要饿死了,结果她出现了,把我接到她的家里。
我在她的怀里闹腾了一路,挣扎着想要逃走。
我表现得很抗拒,你懂这种抗拒吗?
大多数流浪久了的猫都有这样的心理,一颗心冰冷久了,一遇到温暖就会下意识地逃走,生怕被融化了。
因为我的缘故,她不方便坐公交车,出租车也拦不到,只能一步一步走回去。走的时候,天还是一片大亮,然而到家的时候,灯火已经照亮了繁华的长街。
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味,像是午后草地般舒服,又像是刚刚温热过的牛奶的浓香……总之是一股很干净的香味,让我感到很安稳。
闻一闻,心就能静下来。我做作地瞎折腾装样子,心里却早已屈服。
她的家是一个临时租来的小房子,只有一个卧室和一个卫生间,一张床占了一小半的面积。床上各种东西扔着,乱七八糟的。
她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纸壳箱子,找来两块布垫在里面,用手压了压,又去翻箱倒柜地找其他东西。
我在一旁一边抱着爪子一边看着她忙来忙去,如果我能说话,我一定会朝着她的耳朵喊:我快饿死了,先给小爷我弄些吃的不行吗!
我看她在那忙了半天也没弄出什么结果来,我才意识到这个善良的小姑娘好像不怎么靠谱。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hold不住局势,于是拿起手机给她男朋友打电话。
“喂!田峰,你快点带着急救箱过来一趟,我这有点状况。”送奶小妹风风火火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干脆利落地放下了电话……
原来她只是觉得我缺一个急救箱,相比之下,她男朋友就靠谱多了。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到了门口,气喘吁吁的,手里还拿着个急救箱。
“宝贝儿,你怎么了,哪受伤了?”田峰同志满脸焦急,一边说着,一边就已经把她检查了一圈。
我心想这傻姑娘还真是有福气,找了个这么暖的男朋友,暖的我这个电灯泡都想要从窗户跳出去凉快凉快了。
“不是,不是我。是它。”送奶小妹尴尬地朝我一指。
田峰同志顺着送奶小妹手指的方向朝我看过来,他看到我,我也看着他,他脸上焦急的表情迅速凝固。
我略略不好意思地看着那张刚跑完马拉松似的脸渐渐僵化、石化、石灰化,然后我尴尬地举起那只完好的爪子向他摆了摆,权当问个好。
真是可怜他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可是要怪就怪他找了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女朋友。
还是她的男朋友靠得住,说我这可能是骨折了,医疗箱没有用,必须去找兽医。
不过,当时天色已经晚了,她男朋友去邻居家借了点儿猫粮,倒在小碗里放在我面前。
我盯着碗看了半天,愣是一口没吃。
两个人急得团团转,都盼着我张开贵嘴尝上两口,可小爷我愣是不下嘴。
“家里有牛奶吗?”田峰同志突然问。
“牛奶?你是说它喝牛奶?”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田峰同志咬了咬牙。
送奶小妹家这么小,就连像我上一个主人家里的一个柜子一样的冰箱都没有。我原以为她家里是不可能有牛奶的,可是她硬是从卫生间里找出来一盒。
“你把牛奶放厕所里?”田峰同志的表情很微妙,惊讶中带着一股迷茫,迷茫中隐约透着一丝敬畏。
“这是我做面膜用的,上次超市促销,买了两盒,现在刚好剩一盒没开封的。”
“超市促销?不会已经过期了吧?”
“我刚才刚刚看了一下,保质期到上周六,过期了几天。”
只见田峰同志剑眉轻挑,咬了咬嘴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我开始觉得这小两口想要合起伙来搞死我……
不过,虽然是过期的牛奶,我依然喝得很欢,趴在碗边不动地方。
“它真的喝牛奶呀!以后就喂它牛奶了。”送奶小妹暖暖一笑,声音银铃似的,“你怎么知道它喝牛奶啊?”
田峰同志挠了挠头:“你小时候应该看过《猫和老鼠》吧……”
“……”
04
她和田峰是高中同学,当时田峰同志对送奶小妹很有意思,外人面前也丝毫不遮不掩,弄得全班皆知,送奶小妹也很尴尬;几次的委婉拒绝之后,田峰同志依然像狗皮膏药似的死缠烂打。
好女怕缠男,话糙理不糙。
最后送奶小妹还是屈服了,羞羞答答地当着周围一圈人的面给了他一个“测试期”,从此,终于有人管这个傻得可怜的姑娘了。
这一对情侣还真是让人羡慕,卿卿我我一直到现在。当时过年回家的时候,送奶小妹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还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据说她的一个闺蜜已经把婚礼的份子钱准备好了,嚷嚷着说等到以后送奶小妹和田峰有了孩子的时候,就要当孩子的干妈。
不过,我后来知道,当时这两个人并没有早结婚的打算。反正趁着年轻,多在事业上打拼打拼,也为以后创造一个好点儿的物质条件,也比早早把自己的青春拴在匆忙的婚姻里好得多。
我神游物外,悠悠想起这么多年来陪过小爷我的那些小母猫们。
把我安排妥当之后,田峰同志稍稍歇了一会儿就回学校了。送奶小妹把乱成一片的屋子稍稍收拾收拾,然后疲惫地躺在床上,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守在碗旁边儿的我。
我当时在摇尾巴,我饱了,我吃饱之后就喜欢摇尾巴。
“该给你起个名字。”送奶小妹的一双大眼睛眨了眨。
“你有什么喜欢的名字吗?”这姑娘傻得可以,向一只猫征询意见。
“喵!”我慵懒地叫了一声。其实我之前有一个名字,就叫“阿喵”,是以前的主人给我起的。
因为我小时候特别不安分,天天“喵喵”浪叫。可她最后还是离开了我,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她既然给了我名字,那我就一直是她的猫了,因为她喜欢我。
可结果我发现我错了,她给我名字,只不过是觉得我好玩,就像你们小时候都会给自己的玩具起名字,可你如今长大了、工作了,如果你能想起你小时候给任何一个玩具起过的任何一个名字……那么算我输。
“你这么喜欢喝奶,就叫你奶瓶儿吧!”她咧嘴一笑。
我舔舔爪子,没吭声。
心里想着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反正等伤好了我就走,到时候谁也见不着谁,你怎么叫我都听不见。
“奶瓶儿,奶瓶儿,嘿嘿!”
“小奶瓶儿,上一次在车站里看见的小猫就是你吧。”她伸手在我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我看在她送我一碗奶的份子上极不情愿地忍她一回,继续舔爪子。
“小奶瓶儿,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了,我就是你的老大,你当我的小马仔,老大罩着你。”她又两只手齐上阵,狠狠地揉我的脸……
妈的,我快忍不了了,气得我差点一爪子抓过去。
我真担心我会一爪子抓过去,于是索性跑进她事先给我准备的窝里,开始装睡,心里想着她应该不会那么不道德去打扰猫睡觉吧。
果然,她蹲在我旁边看了我一会儿就去睡觉了,离开前还在我身上摸了两把。
气得我快炸毛了。
05
第二天一大早,田峰同志和送奶小妹把我送去了兽医院。
给我看病的是一个老头,这货下手真是狠辣,小爷我痛得开始怀疑人生。我张牙舞爪地瞎折腾,忙得那个老头儿手忙脚乱。
“都骨折了,还这么生龙活虎,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老头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从哪抽出来一个针管子。
看到针管子的那一刻我就怂了,小爷我放浪一辈子,却最怕这个。我刚准备消停下来表示屈服,可那个脑残的老头儿不分青红皂白,一针就扎了下来……然后我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受伤的那条腿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缠满了纱布,爪子圆地像多啦A梦,走路一高一低,跑两步像是跳芭蕾。
祸不单行,我觉得送奶小妹简直就是我的灾星。
第三天,送奶小妹的闺蜜——妙妙姑娘闻讯,买了一箱牛奶来看我。最初看到那箱牛奶时,我觉得她是个好人。可当她一边没完没了地扯着我的两只耳朵、一边满脸得逞式傻乐的时候,我真想咬她。
她把我折磨得好惨,我给她起个名,叫“刽子手妙妙”。
“嘟嘟嘟,小奶瓶好可爱呀!”刽子手妙妙两只手像揉团子一样揉搓我的脑袋,我觉得我的五官被挤到了一起,眼睛一大一小,整张猫脸都破了相。
更可气的是,每次我用那只缠着纱布的爪子拍她,本是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可她却一只手迎了上来和我的爪子拍在一起。
爪子有伤,这一拍痛得我吸一口冷气,可她却乐了,回头对一旁的送奶小妹兴奋地说:“你看,它还跟我击掌呢!”
“你轻点儿,它还受着伤呢。”
“我知道,我知道。嘻嘻嘻!”刽子手妙妙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一张大嘴几乎咧到耳根子。然后她没完没了地换着法子玩我,尤其是我的耳朵。360度全方位任角度拉扯外加形状自定义,她简直是没人性地折磨我。
如果猫会哭……呜呜呜呜呜!
从此以后我最怕这个女人,她真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养好伤,咱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以后的几天倒是安稳,送奶小妹忙着学校的各场招聘会,天天早出晚归,回来既要给我热牛奶,又要忙着做简历,一做就到深夜,哈欠连天才肯上床睡觉。
我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用余光瞄着灯光下的她。
她一直在忙手头的事情,累的时候看看阴影里闷头喝牛奶的我笑一笑,接着去忙自己的事情。
她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日渐多了起来,很多是打给用人单位的,一些是和田峰同志相互打的,还有不少是家里人打过来的。
我惊恐地发现我竟然已经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了,然后我惊恐地决定尽快养好伤、尽快从她的身边逃离。
被抛弃过一次的猫是不会轻易接受下一个温暖的。
07
几天后,送奶小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挨个给亲戚朋友打电话,说她找到工作了。
田峰同志随后也来了,订好了饭店为送奶小妹庆祝。然后这俩人就手拉手出去吃饭了,送奶小妹竟然忘了给我热牛奶。
我的牛奶……结果我饿了一晚上。
我一边饿着,一边计划着等到她酒足饭饱回来之后该怎么报复她。刚开始打算绝食抗议,然后又想半夜叫一晚上吵她,各种坏水在我肚子里一滴一滴地积攒。
等她回来的时候,我本打算把一肚子的坏水全都倒出来,可我突然懵了。我完全没有想到过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双眼通红,满脸的泪痕。
她哭了,哭得很厉害。回来之后就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声洪水般地爆发,透过枕头声音沉沉的,听着怪难受。
屋子里关着灯,黑漆漆一片。我看着黑暗中的她,蹑手蹑脚溜走了过去,在她的身边趴下来,也只是趴下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知道也没用,因为我只是一只猫。
我不会说话,无法安慰她,她的痛苦我无法分担,但我会尽力陪着她,希望陪伴会让她感觉好受一点。
她感觉到了我,然后把我搂在怀里,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小炉子,身子蜷着,和我以前难过时差不多。
她抱着我哭个不停,我任由她抱着丝毫不挣扎。小爷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听话。
她就这么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她洗掉了满脸泪痕,可是一双眼睛依然红得吓人。
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挺坚强的姑娘,乐观又坚强,骨子里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无论怎样也不会把眼泪流出来让别人看见。无论是买东西被小贩欺负、还是找工作时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面试的时候被面试官质疑,她都挺倔的,像是一朵向日葵,有太阳的时候永远不低头。
她今天去实习,却只能带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去,她一定很失落。我想安慰安慰她,于是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陪着她刷牙、洗脸、穿衣服,然后送她出门。
临走前,她看了看我,俯身把我抱在怀里,在我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
“谢谢你!小奶瓶儿!”
我也伸出舌头在她的脸上添了一口,轻轻“喵……呜”了一声。
她是我的小向日葵,就算暂时低头,第二天也会把脑袋抬起来。
08
过了几天,她又变得和往常一样,早出时容光焕发,晚归时暮霭沉沉。
作为一个小实习生,想要在公司里好好生存下去很不容易。她每天都把自己逼到极限,回家之后,倒头就睡。有的时候她忘给我热牛奶,那我就只能认命似的饿着肚子。
我不忍心打扰她休息,在外面混是一件很不容易、很累的事情,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
闲暇时,她有时会和家乡的父母报平安,也有时会和刽子手妙妙谈天说地,包括各种娱乐八卦、各种奇闻逸事。
可唯一不同的是她和田峰同志之间的交流突然少了许多,我也从未再听到送奶小妹在外人面前提起过他,感觉她和田峰同志之间的距离突然远了许多。
不过我相信送奶小妹还是爱着田峰同志的,因为我总是能看见送奶小妹翻着他们两个人以前的照片独自流泪。
最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爪子渐渐恢复了,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我曾经无数次地计划在爪子恢复后离开,可看着日子越来越近,我便越发不舍。
那天终于来了,她带我去变态老头儿那里拆绷带。当天晚上我就顺着防盗窗的缝隙钻了出去,那时侯她在睡觉,她睡觉之前给我热了一碗牛奶。
那碗牛奶我只喝了一半,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剩下一半。不过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送奶小妹内心其实是个很脆弱的小女孩,需要一只猫来陪她。
我注定陪不了她,所以我希望她会再养一只猫,一只像我一样可以陪着她的猫。
我希望那是一只可爱的猫,要很乖,至少要比我乖;它最好也喜欢喝牛奶,像我一样,因为送奶小妹已经习惯给猫喂牛奶了……
我跑得远远的,远到她找不到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公交站台,我在车站下蜷着身子、眯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迫不及待想睁开眼睛,可我每次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心里便无名失落。
09
漫长的一个月,我浑浑噩噩地在陌生的街区里徘徊,我渐渐熟悉了这里哪一棵树最好爬、哪个公园里有果树、哪面围墙上的阳光最舒服。整天整天的没事儿干,闲得发慌,我就经常在树上找个粗树杈趴着看太阳东升西落,一边看太阳,一边没头没脑地瞎想,有时候会想送奶小妹,有时也会想我的前主人。
我本不愿提起她,她抛弃我而去,但我却恨不起来她。
在我还是一只小猫崽的时候,她就把我抱回了家里。没过多久她就结婚了,新郎是个大她十岁的事业型大叔。
她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新娘,喜欢养花、泡茶和养猫。她老公去公司上班,她就在阳台上插花,我在一旁看着,有时候我禁不住花香诱惑会用爪子去抓,然后她就拍我的爪子,然后拿一支用不上的花给我。
我们这样生活了五年,那五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们会一直生活在一起。
后来,她怀孕了,她的丈夫打算一家移民到美国,以后好让孩子少受点苦。
他们在卧室里做准备,我在一旁喝牛奶。
“那它怎么办?阿喵怎么带到美国去?”主人指着我。
我抬起头来一看,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把阿喵一起带过去会很麻烦,我已经向我在移民局的朋友打听过了。”她的丈夫说,“宝贝儿,你不用担心,我的一个同事家里正打算养点儿什么,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我的那个同事是一个很好的人,亏待不了阿喵的。而且阿喵这么乖,他们会相处的很好。”
“可是……”
“我知道你和阿喵的感情深,但是你现在怀孕了,身边还是不要养猫的好,万一出现一点岔子,你叫我该怎么办?”
几天后,我被送到了另一个家庭里。我不停地闹,不吃不喝、到处乱挠。最后我跑了,跑回家去找我的主人,结果主人一家已经搬走了,里面住的是另一对夫妻。
我无依无靠,从此流浪,然后遇到送奶小妹,最后到现在。
这便是我的过往,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无忧无虑在天堂里,然后猝不及防地落入地狱,紧接着我遇到了一个天使说要把我带回天堂,而我却远远跑开,只怕再一次从天堂狠狠落下。
神思悠悠,回过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一片赤红,云端燃起了火海。我三步两步从树上下来,准备去找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地方过夜。
这时突然有人叫我:“哎哟!奶瓶子!”
我惊愕地回头一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