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末年,宫庭内的鸣钟声久久回响,一声叠一声,声声催促,将沉醉在歌舞升平中的皇亲贵胄匆忙唤醒,来不及心痛山河已失却急急忙忙迁都北行以求一时安稳。惊惶的、无措的、哀怨的、迷茫的种种情绪淹没在汹涌的人流,一身白衣的琴师抱着仅有的一把琴被人群裹携,踉跄的向前行进,天色昏暗,周身荒凉,昔日繁盛的宫殿转眼间卑躬屈膝拱手让人,昔日端坐于王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如今面色忧惧仓皇出逃。
身为宫廷琴师,他自是要与君王同行,可路途所见民生之苦让他不忍。身为儒家书生,他自幼熟悉的仁爱礼治如今却是乱象横生哀鸿遍野。身为忧国诗人,他心中悲愤难忍可无实权只得积郁于心。三重身份,困顿挣扎,终是入了空门,远离世俗。
他的名字极好听,汪元量,也很喜欢他的号,有水云,水云子、楚狂、江南倦客,后人称他的诗为南宋史诗,可与杜甫齐名,最终因求道而踪迹难寻。
他自幼出身于儒琴世家,耳濡目染的便是四书五经,权谋、仁政、霸术,他应是知晓的,可他生性温温和和的只偏爱拨弄琴弦,寻得琴台,就地入坐,素手随风,兴尽而归。虽是中了进士却无心于宦海沉浮,索性以宫廷琴师之名侍奉于殿前,既不违本心亦可养家糊口。
情爱于他,是有的,记不清是否门当户对,忆不起是否颜值登对,骗骗少年郎恰遇美艳女娇娥,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一个是才华出众的宫庭琴师,一个是盛名在外的青楼女子,偏偏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任它曲高和寡就能懂。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此形容,亦不为过,此情此景,恩爱非常。提笔赋诗相赠,却未曾想自此一别踪迹再难寻,空留一声叹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欲寄彩签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此情难续,抱憾终生,时至暮年仍有所不舍。
友人于他,是有的。一场战事燃尽天下太平气息,一纸和书割走半壁山河故土,车马路远书信遥遥,仍旧与友人隔着明月续相思。友人王清惠、张琼英皆是善于诗词之人,乱世如此,见面之时,相顾无言唯有情泪两行,异地之时,吟诗作合,聊表衷肠。他曾和清惠诗云:“愁到浓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黄金台迥少知己,碧玉调高空好音。万叶秋声孤馆梦,一窗寒月故乡心。庭前昨夜梧桐雨,劲气潇潇入短襟。”碧玉将凋,却无人在意,黄金台上愿提携玉龙为君死却也报国无门,如此境遇,也只有寥寥数人能懂,芙蓉泣露,昆山玉碎,琴声难合。
知己于他,是有的。说是知己,莫不去说是内心崇拜的大英雄,能为国出征,能建功立业,能守卫臣民,豪情壮志的武将,他是极其仰慕的,文天祥。文宋瑞啊,如此祥瑞的名字,却因抗元而入狱,本是民族英雄耐合转眼沦为阶下囚。他不顾个人安危逆流而上,常去探望文天祥,两人以诗唱和,暗自感慨,世道虽苦,知己难得,有此相遇,此生难忘。
他虽是琴师未入官场,仍是处江湖之远而忧其民,君王如此无能,他亦是生了厌倦之心,以一心求道之名,离了是非之地。行别之时,与故宫十八人,酾酒城隅,鼓琴叙别。不数声,哀音哽乱,泪下如雨。至此一别,踪迹难寻。
如此他便是自由的了,他写“声声骂杀贾平章”揭露贾似道之流荒废政事,他写“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痛骂太皇太后谢氏之名率先投降的可耻行径,他写“东南半壁日昏昏,万骑临轩趣幼君。三十六宫随辇去,不堪回首望吴云”感慨元军南下之荒景,温温和和奉于殿前的琴师是他,忧国忧民慷慨激愤不畏权势的诗人也是他。
像他这样的人啊,终就也只剩了他一人。故友去了,国家也亡了,独自一人徘徊,于是,有了另一个名字,南宋遗民。《钱塘》里的“平芜古路人烟绝,绿树新墟鬼火明”,《兴元府》里的“官吏不仁多酷虐,逃民饿死弃儿孙”,《平原郡公赵福王挽章》里的“南冠流远路,北面幸全尸”,无一不是亡国之戚,去国之苦。
两淮极目草芊芊,野渡灰余屋数椽,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时日久了,他倒看淡了,自顾求道,寻觅终南山,人间再无身影。
古今尽付三杯外,豪杰同归一梦中。更上城楼见城郭,乱鸦古木夕阳红。空谷佳人金玉音,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谁人有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