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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立秋那天,我从枫叶街边的公寓搬到了七七街。街边是两排高大的梧桐,黄绿色的大叶子把一条双排机动车道遮挡得密不透风。透过卧室的那扇窗可以看到梧桐树自由伸展的枝条,我想象着那是个巨人的手臂,可以伸展到我的窗口,而我的叶子就坐在那上面对着我淡淡地笑。
我把叶子的衣物首饰,都打包整理好,交给她的哥哥,只留下那只叫“艾莎”的黑猫还有一些纸质的文件和书。她的哥哥接过包裹推了我一把,我歪倒在门框上。他又一拳击中我的左脸,我整个人像一团烂泥,向着右后方的玄关柜倒了下去,砸掉了柜子上面放着的一个相框,“啪”的一声,叶子的笑脸躲到了玻璃放射性的裂痕后面。我并未觉得痛,反而是很畅快,似乎憋闷已经的胸膛终于裂开一条缝,让我得以喘了口气。我把镜框捡起来,抱在怀里,任由鼻子下面黏糊糊的红色液体流进了嘴里,腥甜的,我扯起嘴角,对他做了个像是笑的表情。
“少来这副死样子,你不配,我都替她不值!”叶子的哥哥拎起包,抬腿对我猛踹了两脚,转身走了。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说的是:好好照顾我妹妹,年底安排你们见我爸妈。
我没能等到那一天,叶子就离开了,太突然了。我非常赞同她哥哥的想法,这都归咎于我没有照顾好她。
2.
那天我去禹城出差,早晨七点的高铁,我提前一个小时起床。把坚果松饼做好放进微波炉里,又把丁鹤送来的菠萝削皮、切块、放在榨汁机里做成新鲜的菠萝汁,倒进桌子上的吸管杯。在小药盒里面放上两粒多糖铁胶囊和一颗叶酸。我的叶子怀孕了,已经四个月。其实离开家去出差我是很不安心的,叶子孕期反应比较大,最近特别慵懒,任何事情都懒得过问,什么都不上心,整日恹恹的只想睡觉。我只好每次都把她托给丁鹤照顾,值得欣慰的是,她们相处非常好,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人在最幸福的时候总是容易麻痹,每次轻抚叶子日渐隆起的腹部我都感到异常的幸福。但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的高光时刻,而高光过后将是无尽的暗夜。
总之,那时,我噙着笑在心形便签纸上写下我的留言:
宝贝,
松饼微波一分钟。好好吃饭,自己开车注意安全!我下午就回来,晚上一起去吃烤鸭!
爱你的安
叶子曾是我一家客户公司的广告设计师,高挑迷人。我无数次对丁鹤描述过叶子的迷人之处:“她总是微笑着,一双凤眼眯成一条缝,长长的破浪发,合身的职业装,整个人都散发着夏日阳光特有的味道。”说到这里,我会微微停顿一下,也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远处,无限憧憬。
这时候丁鹤就表现出一种不屑,“切!”她说,“夏日阳光的味道,所以你就是想说你喜欢黑的!”
叶子的皮肤的确有点黑,比一般的女孩都深一个色号。但我从不觉得这是她的不足之处。反而觉得她因此显得肌肤更紧致,更健康可爱。
丁鹤冲我耸耸鼻子,走开了,好几天都不理我。但她从来不会生我的气,我下次打电话向她诉说我喝酒了,胃痛,很难受的时候,她还会骂骂咧咧地过来接我,把我送回家,帮我收拾房间,再给我熬一碗皮蛋瘦肉粥吃。
我的脆弱,总是出现在夜晚。第二天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就彻底复活了。我朝气蓬勃,衣冠楚楚地出现在客户的会议室,对着我的女神探讨我们接下来的创意规划。
除了丁鹤没有人见过我的不堪。谁让她是我的发小呢?小时候她睡过我的床,用过我的尿不湿,也没少吃我家的大米饭。
想到丁鹤,我有点欣慰,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那就无疑是她了。
我写了个简短的遗嘱,这套小公寓就留给她,又把我为数不多的存款装在信封里,封皮写上丁鹤的名字,放在门口的玄关柜上。
这一切都做完了,环顾四周,我抱着叶子的照片把自己沉在浴缸里。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如果那天我没出差,如果我陪她吃饭,送她上班,如果那天开车的是我……如果世界上能有一种可以重来一次的机会,结果是不是不会是这个样子呢?
一种孤独感顺着周遭温热的液体自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紧紧扼住我的脖子,我大口喘着气,胸口处似乎破了一个洞,空落落的无处安放的痛。我伸出手去,想要捉住什么,手里的镜框硌得我掌心生疼,三角形的碎玻璃拼凑在一起,让叶子的脸看上去多了很多条纹,我抠起其中一块三角形,对准左手腕用力切了下去,一点都不痛,红色的液体顺着那里流了出来,我似乎松了一口气,很快就要解脱了,终于又要见到她了……
“叮咚,叮咚,叮咚……”响个不停的门铃把我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死都死不消停!”我骂了一句拉过一条毛巾缠住手腕去开门。
“您好,我是飞猫快递的,您发往同城的宠物,被退了回来,麻烦您签收一下。”门外的男子穿着黄色蓝条的工作服,吃惊地看着正在滴水的我,旋即镇定地对我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我胡乱写上我的名字,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关上门,拆开纸箱把艾莎放了出来。
它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盯住我,半晌转头离开了,连声喵也没打。它大概也在生气。我忙追上去解释两句,“你也不要生我的气,我并不是想抛弃你,只是,没了叶子,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不是吗?”
我没想到丁鹤这么小气,连只猫都不肯收留。
艾莎不理我,跳上窗台脑袋歪向窗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知道,它和我一样,大概也是太想念叶子。
我把猫粮装到它的碗里,放在地上。走回到浴室,关上门,重新躺在浴缸里,身体往下沉,把头埋进水里,一股窒息感袭来,我的胸口传来爆裂似的痛,我不自已双手扑腾着把头伸出水面。唉!我又拿起一片三角形的玻璃,想着叶子的脸把它放在刚刚那条伤口旁用力一切。血流了出来,我闭上眼睛等待着……
我的手机响了,是那首熟悉的印度歌曲,我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没有外债,没有遗产,孤身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公寓里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如果还有点牵挂,无非就是艾莎……
“叮咚,叮咚,叮咚……”迷迷糊糊中门铃又开始响,我实在是太困了,连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3.
丁鹤连拉带拖地把我弄到卧室,“许知安,你疯了吧?这是要殉情?”她把浴巾剪成一条条的,勒住我的手腕。又脱下我身上湿漉漉的上衣。脱到裤子的时候,我伸手按住了。她说,“嗬,想不到一个连死都不怕的勇士还有羞耻心呢!我又不是没见过……”她把一套干衣服和浴巾扔在我旁边,“咣”的一声关上房门,“换好衣服,听我说完你再死!”
丁鹤说得对,我对她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曾在她家的卫生间里脱光衣服,把她妈妈的一整瓶飘柔都倒在瓷砖地上,然后用淋浴喷头往上面浇水,再一起躺在上面打滚,弄得一身的泡沫。后来被我妈妈发现,我们就被轮番扔在水龙头下面冲水,顺着大人们身体的缝隙,我和丁鹤赤条条地盯着彼此笑。
是的,我们是曾如此坦诚相见过的异性兄弟,从小到大,她甚至比我妈更了解我。
我被丁鹤一系列的操作震慑住,只能暂缓奔赴地府与叶子相见的计划。草草擦了两下,套上干衣服,把毛巾搭在肩上往外走。
丁鹤已经收拾干净了卫生间,正拿着我留给她的信封翻来覆去地看,“这是留给我的遗产?”
“嗯,除了你,我也没别的亲人了!”
“只有这么少?”
“我也没有多少积蓄。”我用双手搓着脸,头有点晕,大概是失血过多造成的,“有事快说,我很忙的!”我不想跟她多说,没了叶子的世界,视野所及之处无不让我悲痛不已。
“我失业了,没钱交房租,你这里是不是能让我住一段时间呢?”她环顾四周把目光定在我身上,眼睛骨碌碌地转,“你要是死了,这公寓就归我了,我就有地方住了,但是,你得提前把我的东西帮我搬过来!然后你再死,我保证不拦着你!”她不由分说拉着我出了房门。
秋日的阳光没遮没拦地照在我脸上,睁不开眼睛。我异常虚弱地跟在“周扒皮”丁鹤的后面帮她拿着大包小包。她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再把肩上的挎包往上拉一拉:“许知安,你无精打采的样子可真丑!”
我不理她,真可笑,我一个即将赴死的人了,还在乎我的样子丑不丑嘛?丑死我才好呢!
终于把她的零零碎碎都运了过来,她往沙发上一躺,“许知安,做个饱死鬼吧,你来这世上一遭,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啊?最后一顿饭,由我来请你吧!吃点儿啥呢?”
我摸摸咕咕叫的肚子,她说得有道理。
“牛排。”
“好嘞!”丁鹤从沙发上弹起来,拉起我就走。
我吃着牛排听着丁鹤东一句西一句的唠叨,想起这是最后一餐饭,不禁悲从中来,差点落下眼泪。
吃完牛排我跟在丁鹤的后面往家里走。下班高峰时段,马路上车流往来穿梭不停,我忽然福至心灵,猛地往一辆大卡车的轮下冲过去,司机反应极快,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的腰被紧紧箍住。
“不要命了……”
我苦笑了一下,耳畔乱作一团,汽车的鸣笛声,司机的叫骂声,丁鹤的道歉声,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声,时远时近,我迷迷糊糊听不真切。
“……你去意已决?”我从丁鹤乱七八糟的话中扑捉到这几个字,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她眼睛红红的,脸上挂着泪,抱住我的胳膊轻轻颤抖着,半晌,她说:“许知安,如果你肯再活两年,我就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
“我对秘密不感兴趣!”秘密不会让阎王爷把我投生到好人家。
“如果是叶子的呢?”她涨红了脸。我忽然有点好奇,“什么秘密?”
“现在不能告诉你!你答应我两年之内好好活着,我就告诉你!”
“我不信!”
“如果与叶子的死有关呢?”她倔强地抿着嘴,瞪大眼睛看着我。
丁鹤的样子很郑重,这就增加了她的话的可信度。我的思维开始活跃起来,两年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我也没什么等不及的。何况,叶子死得稀里糊涂。
4.
两年,果然转瞬即逝,而我的心境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我并没有忘记叶子,只是我又有了丁鹤,她的肚子里也有了我的孩子,四个月。我开始莫名地紧张起来,对丁鹤的照顾也愈发细心。
办公室里的石英钟分针逐渐接近五点半,我已经收拾好背包了,铃声一响,我第一个冲出写字楼,绕过两个大厦间那条逼仄的小路,去停车场开车然后去接丁鹤下班。这是我这一年来的必修课,我享受其中,乐此不疲。我很感谢丁鹤,如果两年前我真的见到了阎王他老人家,那我就永远体会不到这些人伦之乐了。
路边停着一个板车,上面堆着一堆金黄色的菠萝,老远就闻到一股甜香。老板看到我过去,开始大声招呼,“甜菠萝,新鲜的甜菠萝喽……”
“给我来两只,老板!”我想起叶子那时候。她总是说多吃富含维C的水果能让孩子皮肤白,虽然我一再强调只要健康就好,至于生出来的娃是白面色还是杂粮色我真的不在意。可是叶子很执着,坚持每天早晨都喝一杯鲜榨的纯果汁。
我决定明天的早餐就给丁鹤喝这个鲜榨菠萝汁。那时我只是想给她补充一下维C,但我抱着菠萝往停车场走的时候遇见了我的高中同学,在中心医院做医生的王川,我与王川闲聊了一会儿。分开的时候他又指着我的菠萝顺嘴说了两句话,让我瞬间头大如斗……
5.
一夜未眠,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做好坚果松饼,又把菠萝切好榨成果汁。这场景好熟悉,熟悉到我自己都觉得这是我有意安排的。
曾经的那天早晨,早餐也和今天的一样。我去出差,叶子自己开车上班,出门没多远经过跨海大桥时,车子忽然失控冲向桥栏杆,叶子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反复看过那段视频,叶子忽然捂住腹部,整个人像被抽去了支撑的布偶,瘫在座椅里。鉴定结果是身体不适引起的重大交通事故。何种不适却不得而知。我只当是因为贫血。
“早餐吃什么啊?”丁鹤从身后环住我,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
“松饼和菠萝汁。”我转过身在她额头留下一吻。
她表情一滞,拍了拍我的脸颊,“你忘了,我不喜欢吃菠萝的。”
我明明记得从小到大她都最爱吃菠萝。为了抢我手里的菠萝她还把我推进小区的小河里,到现在我的后脑勺上还有一道两厘米长的地方寸草不生呢。
“咦?”我说,“我记得……”
“怀孕后,口味是会变的!”她打断我的话转身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干呕的声音。
我有点后悔,不知道我到底该不该继续。
餐桌的气氛有点凝重,丁鹤不说话,边啃松饼边看手机。
“很好喝的,你要不要尝尝?”我把菠萝汁往她前面推了推,“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她没看我,继续啃着松饼,“都说我不喜欢了!”
“你是担心菠萝蛋白酶过敏吗?”我无数次想问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开口。我是个懦夫,有一些秘密,公之于众就变成了伤人的利器。我害怕失去现在的生活。所以我浑浑噩噩地活着,虽然这很对不起叶子。
她低着头,拿起那杯菠萝汁一口气喝光,“嗯,很好喝!”
“不是所有人都会菠萝蛋白酶过敏,个体不同过敏的症状也不一样,有的人会长红斑,会皮肤发痒,呕吐,但也有的人只是腹部绞痛,休克。就比如叶子……”我瞪着丁鹤,把杯子重重拍在桌子上,一滴菠萝汁溅在我的眼睛下面。
“菠萝汁是你做给她喝的!对我发什么脾气?”丁鹤对我吼起来。
“可是菠萝是你给我的,你还说它富含维C,希望我们生个白白嫩嫩的宝宝!只有你知道她菠萝蛋白酶过敏……”
“我不知道!”她的手颤抖着,不断把松饼塞进嘴里,里面涨得满满的,她含糊不清地说,“我们这样不好吗?”
“你说的那个秘密就是这个吗?”
她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她离开座位,卫生间里又传出一串串呕吐的声音……
6.
王川说他四点半就下班了,刚刚接诊了一个菠萝过敏的患者,所以才能遇见我。
我说真是个体不同啊,还有这种东西过敏的。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又指指我,“写代码写傻了,是不?你之前的那位叶子小姐不就是菠萝蛋白酶过敏吗?你忘了?”似乎是为了显示他超凡的记忆力,他又补充道,“那次晕倒,你出差了,还是丁鹤把她送到医院的呢!不过那都过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
他又拍拍我的肩:“如今,丁鹤也怀孕了,恭喜你啊!丁鹤对你真的很好啊,明明那么喜欢你,竟然还能那么用心地照顾叶子小姐,你可要对得起人家!怀孕了,人的体质是会发生变化的,容易致敏的东西要尽量少吃……
“所以叶子那次晕倒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贫血?”
“叶子的确贫血,但晕倒的原因是过敏导致的腹部绞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想问,她那次腹痛不是婴儿的原因?但我觉得这无疑会暴露我太傻这个事实,只推说最近加班太多,忽然有点头晕,就匆匆逃走了。
7.
夜已经很深了,我还在楼下的花厅里吸烟,楼上卧室的灯明明灭灭了好几次,现在又亮了起来。我手里捏着从叶子的旧物里翻找出来的那张病历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我没有证据,但不管有没有证据我已无法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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