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担水的身影

每当我站在老家门口的沟边,看见那条从二三十丈深的沟底蜿蜒而上的熟悉小路,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父亲挑着担子,迈着深重的步子艰难上攀的身影便闪现在脑海。

那是父亲担水的身影。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仿佛一生都在为担水而辛劳。

我的老家地处秦岭北麓沿山地带,自古干旱缺水。二十年前,家里人畜用水,全靠父亲用扁担担。

记忆中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厨房的灯就亮了,透过窗户洒向院子。厨房里扁担和铁水桶发出声响,打破了黎明的宁静。厨房门和头门相继开门、关门,木头门各个机关因摩擦碰撞发出特有咯嗞咣当声,像沉重的叹息。父亲早晨的劳动开始了,他比家里其他人起得都要早。他担着他的扁担,开始每天的第一件工作--担水。

担水的路,是一条只能容的下几只脚走路的羊肠小道。从门前向远处延伸,下坡上坡,再上坡下坡,穿树林,在几丈深的沟边蜿蜒。路面被雨水冲刷、侵蚀,疏松的泥土被雨水带到沟里,剩下“料姜石”露在外面,大大小小,疙瘩瓦块,面目狰狞。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既绊坎又垫脚。父亲担着水桶,踩着这条路,去离家近一里路的“峪家泉”担水。

“峪家泉”是个地下水泉眼,在靠沟底比较低洼的地方。一米来见方,渗出的水,清凉纯净,源源不断,滋养着家乡“大小万户”所有的生灵。家乡的父老,跟父亲一样,每天四五趟,用扁担一担一担往家里担水,风雨无阻。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厨房,瓮边溅起的水花,发出欢快、爽朗、清脆的声音。还有那漂起的水瓢,在瓮边轻轻的碰撞声,与扁担和桶的声音,还有父亲的咳嗽声相互应和着,演奏着一曲轻松愉悦、美妙和谐的乐章。这是父亲和他的扁担组合演奏的交响乐!里屋炕上,装睡赖床的我们,听的那么清晰,那么刻骨铭心。

记忆里,村子里原本有井,可是由于干旱少雨,相继打了三口井,又相继干涸。无奈,人们只有去担泉水。后来村里又集资打了口深井,井就在村子中心,在我家西崖台上。每天清晨,排队担水的人群,熙熙攘攘。井房就是村上的一个小闹市,也是全村新闻发布会现场,这里有村里村外的新闻轶事,也有家长里短的喜怒哀乐。每天排队担水的人,早晚居多。从凌晨四五点到晚上十一二点,井上总有响动。凡有排队的时间,也总是热闹的:有把队排丢了的桶碰到井沿上磕破的。说笑声、骂仗声,扁担与空桶清脆的咯嗞声、扁担与装满水的桶发出沉重的咣嘡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人们常用扁担排队,而人站在井房外面,有谝闲传的,有乘机回家先干一阵活,估计时间快轮到自己了再来的。父亲的一根扁担,就在一次排队过程中,被排丢了。没法担水,借邻家扁担担了一次水,扁担就从中间断了。父亲只有当赔匠。父亲抽空从山里砍了两根好材料,没有专用工具,父亲用镰刀、砍刀一刀一刀削,用砂纸一点一点打磨。一周后终于削好了两根扁担雏形。父亲在后院空地上,架起柴火,把削好的扁担,放在火上烘烤,打弯。经过一天的烘烤打弯,两幅扁平光滑、坚韧而温润的扁担诞生了。父亲看着他的杰作,很满足。还了别人的,留一根扁担给自己。

从此,这根扁担就在父亲的肩膀上挑起了生活。在祖辈们生活的土地上,父亲和扁担默契合作,在家乡的坡坡梁梁,沟沟坎坎上,留下来他或深或浅的脚印。他们走过山路,走过泥泞,走过贫穷,也走过艰难。父亲承受了生活之重,默默无言。他的肩膀终究被压弯了。

九十年代末,在眉县人民政府的关怀支持下,村上修了机井。家家户户安上了水龙头,每两天定时放一次水。当清凉的井水哗哗流入水桶,父亲脸上露出轻松幸福的笑容。从那以后,父亲挑着扁担的身影,慢慢消逝在了岁月的深处。

在父亲去世的十几年里,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道路硬化,水路畅通,土地整修,水土保持项目改造将泥石流危险排除,山坡上挂满了致富的金蛋蛋,村里新盖的楼房顶上,太阳能热水器也如春草发芽一般,不知不觉间安了不少。2017年,县政府又投入大量资金,为村里重修水路,重修蓄水池,让老家的龙头一天24小时都有自来水!至此,村里的人畜饮水问题真正被彻底解决。

父亲担水的身影,如一副恒久画,隐藏在我记忆的深处,它记载着一段艰辛,一段苦难的历史,她无数次让我心痛,让我流泪,也让我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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