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母亲的日子(2019.7.9)

我的父亲母亲(摄于临潼)

        昨夜一直睡不好,一夜的梦,梦到了太多太多,梦到了母亲,似乎我又回到了小时候,拉着母亲的手,跟她去菜场买菜,去菜地里摘黄瓜青菜,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惜人事就是这么无常啊,转眼母亲已经离去19年了。

        得知母亲生病是在那年国庆,姐姐一个电话告诉我母亲病了,脑部CT做出来有个肿瘤,医生说恶性的可能性极大。当时我还说不可能的,印象中母亲除了高血压头疼,从没啥不舒服,她决不会生这种毛病。可放下电话,泪水便“哗哗”流,怎么也止不住。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可那一刻,就是无助害怕,心揪在一起的痛啊,不敢也不愿去面对母亲的病。

        从小我便是母亲的小跟班,家中姐弟四人只有我是跟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小时侯,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很爱哭,只要一放进托儿所就号啕大哭,一直哭到母亲来接我。母亲常说,那时她上班时,耳边总响着我大哭的声音,一下班,便会一溜小跑冲到幼儿园,眼泪鼻涕一大把的我,只有到了她的怀里,才有笑脸。许是这样的一段经历,让母亲对我有了更多的疼惜,后来家中有了弟弟,我的地位仍然没变,只有我敢跟弟弟打架,只有我可以跟弟弟抢东西吃,因为我知道母亲总是偏向我的。

        再后来,我长大了,工作了,离开了母亲,去了远方。每每打电话回家,母亲总会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贪玩的我也会找出“工作忙”之类的借口,几年才回一趟家。当时我从未感到有丝毫不妥,母亲也从未有过丁点的埋怨。等我回家了,就又成了她的小小女儿,可撒娇,可赖床,可对一切不管不问,有她在,我的天空总是晴明。那时,她总是满脸慈爱看着我,最多半是担心半是爱怜说一句:“都是当妈的人了!”

        记忆中,母亲是闲不住的,要么一大早出门买菜,要么去山里拎泉水,要不就去菜地忙碌。只有到午后一切收拾停当,她才会坐在电视机前,手里捏着几颗西瓜子,随着电视节目起伏的,是“呵呵”的嗑瓜子声......可从山里一口气拎两大桶水的母亲怎会生病?我不相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很快,母亲到了上海九院,神经科主任确诊她脑袋中长了个胶质细胞瘤,恶性程度极高的一种癌症,已经到了晚期,不手术,结果可以预见,手术也就半年到一年的存活期。医生说,这个肿瘤在母亲脑袋里已不短的日子了,她的身体应早有症状:头疼、呕吐、单侧肢体无力……可母亲只是自己扛着,不对任何人说,家中竟也没有一个人关注她身体变化,我们都把她当做了铁人,任她任劳任怨,任她殚精竭虑。 

        没有时间懊悔流泪,有一天的希望也要争取。手术前的日子,是我在上海照顾母亲,那时母亲常因头疼而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便斜靠在床头,给她捋着头上暴出的青筋,陪她叙说着家常。我已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有跟母亲这样亲近了。那几天的时间,忽而觉得自己长大了,母亲则成了一个脆弱的婴儿,需要我的呵护。

        当时母亲的病房在一楼,门外就是一个长长的过道。某个夜晚,医院有人过世,听着病人家属凄厉的哭声,母亲竟然吓得瑟瑟发抖。我把母亲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着,当时不解,一直在医院工作见惯了生死的母亲为何变得胆小了,现在想来,母亲对自己的病情一定是有所了解的,她早已预见到了未来,即使我们在身边,又怎能消解她独自面对疾病甚至面对死亡的恐惧?

        手术或许是成功的,术后母亲恢复得极好,虽说神经受了一点损伤,思维有些迟钝,行动也不很灵活,但她头不疼了,吃东西不吐了,还能把我们个个认得很清楚,碰到情绪好的时候,还会开一个小玩笑,她更象一个老顽童了,病友们都说母亲是她们的开心果,我们在心底感谢这上苍的恩典,这是一个怎样的奇迹。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化疗放疗的开始,母亲的情况急转直下,她身体一天天虚弱,吃什么吐什么,渐渐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了。到了年前,我们终于艰难决定:带母亲回家。

        其实每个人都明白带母亲回家意味着什么,走前姐姐特地到城隍庙给母亲买了寿衣,大红色的中式对襟绸缎褂子,大红色的缎面布鞋,很喜气,我们相信,天性乐观的母亲是会喜欢这种热烈的颜色的。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日子,我又赶到上海,去给母亲送行。病房里一扫往日的寂静,热闹得象在举行集会,医生、护士、病友们都赶来为母亲送别了。每个人都在笑,母亲也在笑,对着每一个人。母亲是从家中走着到上海的,可那一天却是被弟弟背着上火车的。火车开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母亲在车厢内挥手,她在跟这个城市告别。那一刻,我泣不成声,我知道,母亲是再也回不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了。

        回家后的一段日子,母亲的情况还是很不错的,弟弟到处去打听偏方,姐姐们哄孩子似的哄母亲吃药。从电话中得知这一切,我悬着的心稍稍有了点安慰。那年一放寒假,我便赶回了家,白白胖胖的母亲竟然又端端正正坐在了桌前嗑着瓜子,我很开心,以为天可怜见,以为母亲又会好起来的。

        那个年,家中的笑声没断过,我们姐弟四人只要不上班就围在母亲身边,哄母亲开心。印象最深的是哄母亲吃中药,那是一种既难闻又难喝的药水。母亲看见药碗就皱起了眉头,姐姐赶紧把削好的香梨端上来,先塞一块梨在她嘴里,然后再哄她喝一口药水。高大的弟弟就伏在母亲的膝下,不停地说笑,分散着母亲的注意,一碗药常常要吃半个小时。许许多多个日子,姐姐弟弟们就这样陪着母亲走着这一段艰难的人生路。与他们相比,我这个母亲最宠爱的女儿是那么的愧疚。家中四个孩子,只有我远离了父母,既不能承欢膝下,亦不能床前尽孝。每当我稍有惭色,姐弟总是开解我说:“你在那么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而自私的我,一次又一次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样的理由,以致错过了母亲最后清醒的时光。

        过完年,我要走了。那天中午,在大门口等车,偶然一回头,看见二姐扶着母亲站在阳台上。阳光很好,撒在母亲的身上,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剪影,她不停地朝我挥着手,我似乎还可看见她脸上的笑,母亲会好起来的,她不会舍得离开我们的,那一刻,我是如此的笃定。

        可我们的孝心还是不能打动上苍,我返回不到半个月,弟弟就打电话告知:母亲病危。等我再赶回家时,母亲就这么静静地在病房里躺着,鼻中插着氧气,手上挂着营养液,心电监护仪的数字一直在闪烁,这是她在世的唯一明证。母亲陷入了深度昏迷,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最后一个月,母亲就这么一直沉睡,靠营养液、呼吸机维持着生命。医生告诉我们母亲的身体机能是好的,但肿瘤又长满了她的大脑,压迫了神经,她再也不会醒来了。我们不信命,还是坚持每个小时给母亲翻身,每两个小时给母亲吸痰。姐姐弟弟长期伺候在母亲床前,都已经病倒了,弟弟更是瘦得脱了形,而唯一安慰的是,母亲身上没长一个褥疮,医生也对此感到惊异。

        我们不知母亲会沉睡到哪一天,医生对我们说这样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了,父亲也劝我们放弃吧,可我们真的不舍得啊,毕竟母亲只要躺在那里,她就一直都在。最后父亲说,将来他若有这样的一天,求我们千万别这样来救他,这是一种折磨,于生者和病者都这样。望着一动不动的母亲,我们最终作出艰难的决定——放弃治疗。

  三月三十号的夜里,家中所有人聚集在母亲的病床前,仔子细细帮母亲穿好寿衣,打扮齐整,姐姐还特地给母亲画了口红。在我们目光的注视下,二姐拔去了母亲脚上的输液管,让护士撤下了呼吸机。那一刻,没有人哀叹,没有人哭泣,夜仿佛已经凝固。

        我坐在母亲的床头,拉着母亲的手,感觉到她的脉搏一点点微弱,体温一点一点消失,忽然只那么一刹那,一切都停止了——原来,生命之间的联系竟可以如此脆弱,我和母亲三十一的的血脉,就这样轻易地断了。

      在我们的簇拥下,母亲于2000年3月31日凌晨,平静地走完了她66岁的一生。她走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只在我们的簇拥下一个人先行了。

  送走了母亲,我生命的一半也跟着抽离。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不打电话回家,我骗自己,母亲还在家里呢。放假了,我不回家,我骗自己,母亲还在家里呢。可清明到了,我不能不回去了。

        到家是在清晨。走进家门,再也听不到那句熟悉的“我家小萍回来了”,再也看不到那个笑眯眯的眼神了,再也没有了那个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的身影了。看着母亲在镜框里对着我微笑,一如从前,我双泪长流——我终于不能不承认,母亲走了,真的走了。

        而我真正的长大,就在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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