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


十一岁的周凯被人堵在狭长而潮湿的过道上,那人翻遍他的口袋只找到一张崭新的五毛,和一张缺了一角的一毛。高个儿长头发的人吐了一口唾沫到墙上,踢了蹲在周凯前面的那人一脚,便扬长而去。矮胖子拍拍周凯的脸,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个难看的表情,问:“哈批廓,只有愣么一点点子?”

周凯往墙根缩了缩脖子,捣蒜般点头:“没得了。”

高个子走到过道尽头,不耐烦吼了一句:“摸么子哦,麻溜点儿。”

矮胖子把六毛钱捅进荷包里,又低头掐住周凯的脸:“记住哥哥勒张脸,要是晓得你告学校和妈老汉了……”他顿了会儿,掐着周凯的脸笑:“你晓得有么子后果。”

周凯哆哆嗦嗦,下一秒,就像一块轻飘的破布一样,连着他护在怀里的书包一起,被掀倒在地。

周凯走出巷道时,旁边五金店的店主正戴着铁面具焊死一根窗户,火星扑闪间抬头看了这个小孩一眼,又冷漠地低下头去。

于是他回过头,朝着那条狭窄巷子无声的骂了句:“卖麻批。”


即使周凯熟悉县城内弯弯绕绕的小路,可那两个人总能提前一步守在他前面。微笑着,居高临下打量他。像打量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也像打量一个赤身裸体的穷人。年龄和身体带给了周凯巨大的劣势,让他饱尝恐惧与疼痛。

他在睡觉前,看向为他缝补被扯烂的书包的母亲,怯怯懦懦发声:“妈,我不想去上学了。”

那常年面朝黄土的女人探探他的额头,嗔怪地看他:“说么子胡话哟,穷人不读书还能做啥子。”

于是周凯的路被堵死了,被母亲温柔而嗔怪的话语堵死了。

周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黑色的影子拿了根竹签要往他眼睛里插,他惊得四处逃窜,最后变成一只老鼠钻进了小学的下水道。他在黑漆漆的下水道里松懈下来喘气,一回头,那根锋利的竹签明晃晃直戳而来。

他满头大汗从这个怪诞的梦里醒过来,母亲正举着淘米的锅过来看他。周凯睁开眼,胸膛上下起伏,一滴乳白色的淘米水从母亲的手上滴到他的眼角。

“做恶梦了?”母亲问他。

周凯一瞬间放松下来,他点点头,用脸贴上母亲来给他盖被子的手,软声喊:“妈,杀猪的时候,猪痛不痛?”

母亲把手抽回来,笑:“小细娃,说啥子胡话哟。”


那个突然而起的问题没得到答案,但十一岁的周凯知道了刀的真实作用,也尝到了暴力带来的甜头。

他偷来父亲割草的弯刀,藏在书包里。然后紧抱着那个救命稻草般的破烂书包,随时随地等待噩梦的到来。

他再从巷道里出来的时候,五金店店主这次却没抬起头看他。周凯扯着嘴笑了笑,跑到河边去洗刀,日头还没落尽,河边的野鸭子是灰色的,周围的山灰扑扑的,河里却是荡漾的金色黄昏。周凯坐在石头上,他也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

周凯被巨大的疲惫侵袭,睡去又醒来时,日头已经消失殆尽,唯有河风和星光陪他。

十一岁的周凯,在半夜被出来寻他的母亲背了回去。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东边的月亮,亮得像一把弯刀,一滴星光滴落进长河里,风一吹,散开又聚拢,来来回回不嫌麻烦。他在微风里发起高烧,母亲背着他,他背着那把漂亮的弯刀。于是所有的重量都在母亲的背上了,他十一岁的弱小的肉体,内心膨胀的暴力,和混沌中长大的灵魂。

母亲的脚步深深浅浅在泥泞里走,周凯脸上冰凉的液体被她棉质的衬衣领子全部吸收。继惶恐和憎恨之后,十一岁的周凯再次被一阵强烈的悲意打倒了。

他又开口,问:“妈,我不想去读书了。”

女人脚步停了停,又开始沉默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始终没回答他。

于是,周凯就这般猝不及防地长大了,时间把他瘦小的身体割裂,硬塞进一整个宇宙,再用弯掉的针缝合。一切似乎并无不同,而命运悄无声息更换了轨道。

十一岁是周凯的秘密,他从十岁直接长到了十二岁。


后来那把弯刀周凯再也没有还给父亲,漂亮的弯刀夹在他整齐的书本之间,成了他的武器,成了他最真实的人格。

他打架路子野,每一次都不要命。弱肉强食的规律又一次发挥了作用,他明白暴力对于人心的威慑有多大。

那些狭窄的巷子成了另一个沉默的怪兽,吞噬着哭泣、呜咽、砍杀、欺凌而愈发膨胀,少年畸形的情绪与灵魂是它最好的食物。肮脏、下流、暴力……县城人避之莫及的毒瘤,成了周凯一个人的瓦尔登湖。

周凯的身体发育得晚,感情发育得晚,对世界的感知触角却过早被激发。于是少年那一腔敏感多疑的血液只能日日夜夜在小小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不得章法。当他在暴力中获得快乐时,他才犹如重生,感受到一份真真切切的愉悦。

周凯在这个时候学会抽烟,小弟供奉的软中华。当时他倚在墙边,耳根子和下颌还沾着血污,暴力在短时间很难掩盖,全身的血液都像脱缰的野马,拼命想撞破血管的壁垒。他颤抖着手把烟接过来,旁边的人眼疾手快点上火。

烟雾没有节制全部吸入肺腑时,像是带着呛人味道的薄纱把叫嚣的血液裹住了,再温柔地安抚。他那躁动的,难以抑制的情绪终于从脑袋中回归足底,贴着硬邦邦的土地,完全镇定下来。

他几乎没有任何不适便学会了抽烟,一种瘾掩盖另一种瘾,这蒙住了周凯的眼睛,给他带来欺瞒似的安全感。

于是这般,那只怪兽更加肆无忌惮生长,不用刻意,周凯都能听见它蓬勃有力的呼吸声。周凯觉得自己似乎被怪兽消化干净了,成了巨兽血肉的一部分,连呼吸和心跳都异常的同步。


周凯多数时间一个人,攀上高高的墙头,坐在上头抽烟。巷道另一旁是一家剧院,安静的时候,他终于听见了巷子里弯弯绕绕的声音是什么,一出又一出的川剧。

他终究还小,在那个娱乐缺乏的年代,那些故事不可谓不精彩。他偶尔听得入迷,从那粗狂的唱腔里头生出一股豪气。

周凯想,即使出生草莽,身陷泥泞,他也该成为一个英雄。

然后底下一声喊,他那幻梦似的豪气像落地的玻璃一样,啪的一声,又掉进青苔布满的墙根里头去。但他终究还是升上过云端了的,即使就那么几分钟,即使是少年无知无觉的臆想。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周凯想,他或许真的是属于云端的,和地上那些人如隔天壤,如别云泥。

听多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会让他气急败坏,暴躁,生出怒火。伴随着粗犷的旋律,他的拳头落下去的就更加快准狠,全身暴怒的血液,连烟都不能灭下去。

情绪的出离让周凯好不容易找到的安全感受到威胁,变得岌岌可危。于是十一岁感知到的恐惧又要卷土重来,让他分崩离析。周凯聪明的脑袋察觉到了危险,四面又重新树立起高墙,把他重重包裹在里面。

日子似惊雷滚滚来,又如云烟转眼散。周凯少年时期最骄傲的事情,是打残了某个局长儿子的腿,换来那群哥老倌们抽风般的尖叫。

当然,他也被送进了派出所,瘸着进去的。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哪个超社会的没尝过警察的棍子。

父母两人来接的他,父亲竖着暴怒的眉,在他瘸着的腿上踹了两脚,走了。母亲沉默着,从地上把他扶起来。

家里赔了很多钱,母亲的头发白了半头,身体佝偻着,再背不动他。

周凯叹口气,把要揽他的母亲推开了。他说:“妈,你儿子没得出息,不读书了。”

狭窄的县城,肮脏的县城,吵闹的县城,他出生的县城。县城像个怪物,那些狭窄的巷道是怪物肚子里面弯弯绕绕的肠子。那座庞然大物终于睁开血盆大口,把他连皮带骨地吞了下去。

他像一颗药丸,等糖衣化掉以后,周凯才朦朦胧胧有了这样的认知:大抵人生从头到尾都是苦的,那一层颜色鲜艳的甜蜜的糖衣不过是一个幻觉。


周凯在浑浑噩噩间瞥见窗外的游云,和窗台上那株腐烂一半的花朵。于是,十八岁的周凯离家出走,堕落成无可挽救的二流子。

周凯离开县城的时候,是寒冬。他身上只有一张身份证,和零零碎碎百来块钱。到站是深夜,周凯坐在宽阔的车站大坝外抽烟,他并无去处,只能如此打发一个晚上。

丽莎是他在陌生的环境下认识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女人。在他哆哆嗦嗦打燃手里的打火机时,丽莎就从黑暗里走出来。惨白的妆,艳俗的口红,劣质的皮裙。

她说:“哥,这种天气,你就出个旅馆钱,我包你全套。”她至少比周凯大一轮,乳房耷拉,眼角还有皱纹。但周凯还是跟她走了,鬼使神差的。

女人入睡后发出厚重的呼噜声,周凯在黑暗中睁着眼,他在那份诡异的安静里,再次听见怪物心脏跳动时巨大的撞击声。但女人的身体是暖的,暖意沁入他冰凉的手脚,让他莫名的安定。

丽莎在第二天早上卷走了他所有的财物,留给他一张单薄的身份证。周凯不打算找她,说实话,那点财物可能只够个早饭钱,他只能快速找到一份谋生的工作。


在这座新城市里,周凯发现了他的第二个天赋。

周凯有两项天赋,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暴力和音乐。少年时代用暴力撑胆,青年时期用音乐谋生。

他去酒吧唱歌,唱老板准备的目录,或是哪个金主点的歌。老板准备的必定是烂大街的口水歌,女孩子点的是缠绵悱恻的情歌,油光满面的男人点的是歌词艳俗的山歌,偶尔也有青年点摇滚。他唱了好多年,到后来什么歌都会唱,什么歌都能哼出来。

那酒吧很低级,混乱的灯光下藏着苟且和肮脏的芸芸众生。女孩出现在他面前时,周凯两夜一天没合眼,从酒吧门口出去。外面的风很大,城市的秋风从江里边吹出来,一股子凉意。周凯打了一个哆嗦,叼了一根烟在嘴里,用手拢着点燃。打火机点了几次,一点点火星窜出来后便没了命。周凯甩掉打火机,吐了口唾沫,骂了声,刚准备把烟收回去,旁边一个燃着的火苗就伸了过来。一只手捧着火光,一只白嫩细长的手。周凯没抬头,下意识凑过去,把烟点着了,深吸一口。

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周凯父亲抽的是叶子烟,他常常坐在屋檐下面,吐出一口浓烟后对周凯母亲得意的炫耀。农村的男娃很少不喝烟的,大概是生活太苦,烟叶是最好的缓冲剂。

周凯倚回墙上,眯着眼睛,一口烟雾从喉咙喝进肺腑,又裹了一转回到空气中,喷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圆弧在空气中散开,漂亮女孩的脸就出现在烟雾后面。

“谢了……”周凯一句哥,和着没吐出来的烟雾一道被吞了回去,他改口:“丫头。”

女孩长得漂亮,真正意义上的漂亮,比他见过的那些在车站和街道上流连的女人都要漂亮。比丽莎而言,更是要漂亮得多。或者说,这两者之间完全不能对比。那些女人都是和周凯相似,他们的根骨里流淌着一样的血液。而女孩完全不同,她这样出现在周凯的视线里,出现在鱼龙混杂的肮脏之地,周凯都觉得这是对女孩的一种玷污。

在周凯吐出烟圈的时候,女孩利落地收起了打火机。她斜挎着一个精致小包,火机从包口落进里面。女孩子对着周凯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细碎的白牙。

她讲:“哥,你唱歌很好听啊。”

城市的方言大多数字尾落下调,读重音,又没得儿化音来缓解。听起来气势很足,火气重,一股子泼辣的气势。但女孩子讲起来就很温柔,嗓子绵软,语调迂回流转。

那年的周凯二十四岁,快有六年没回过那个县城。他觉得自己烂掉了,是一堆腐泥。他躺在床上捂着脸,想起女孩的时候,才沉默地咧开嘴。


周凯长得并不算好看,他个子过了高中以后就没长了,身体瘦削。他的脸也不好看,浑然天成般带着一股痞气。没有表情时还行,圆头圆脑、柔和的五官似乎能装一下无害。然而,当他一有表情,就似乎在脑袋上刻了“找打”两个字一样令人生厌。他皱着眉,便会生出一股匪气,凶神恶煞,并不讨女人欢喜。车站里的女人对他热情不过是为了赚那么一点小钱,干净的女孩子对他热情,那只可能是烧了脑壳,瞎了眼睛。

当女孩再一次出现在酒吧门口的时候,周凯额角的血管跳了跳,他那暴躁的,崇尚暴力的血液沸腾起来。女孩举了一包中华在他面前晃了下,十分得意。周凯没理她,转身就走。

女孩敏捷地跟上去,几乎和周凯一样高。她穿了件小洋裙,黑色的丝袜包着腿,还画了妆,涂了青色的眼影,和红色的口红。活像个艳俗女人,周凯找了烟含嘴里,四处找火。

女孩子得意:“有火吗?没得的话我有。”

周凯看她一眼,从兜里拿出打火机,挡住风把烟点了。女孩子耸肩,把手里那包中华塞进周凯荷包里。

周凯掂量了一下,有些怀疑地看女孩,问:“你不抽烟,随身带火带烟搞啥子?”

“你不是抽烟吗?”女孩奇怪地望回去。

女孩叫林越洋,双木林,越过大洋,越洋。周凯拿林越洋没得办法。

他发现他接触的女人除了母亲,就只有车站边上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母亲擅长沉默忍耐,那些女人擅长性爱以及拉稀摆带。这两者与林越洋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周凯其实不知道,在这个巨大的世界中,到底哪一种才是异类。总之,在他的生活范围内,林越洋是绝对的异类,是当她闯进来会亮红灯警报的那一类。

“谁给你画的妆?”周凯把外套脱了,罩在瑟瑟发抖的林越洋身上。

林越洋低着头,看自己的小腿,问他:“不好看吗?”

“丑死了,俗死了。”

林越洋不屑:“你不就喜欢这样子的吗?”

“谁他妈造谣说老子喜欢这样子的?”

女孩笑出声,她聪明:“你不喜欢这样子的,那肯定就喜欢我。”

狗屁逻辑。周凯骂。


“有个男人说要娶我。”说这话的时候,丽莎倚在窗台上抠手指上斑驳的褪色指甲油,语气就像在谈论今晚吃什么一般。

周凯掂着锅的手顿了顿,把煤气关了,慢慢吞吞把小白菜盛盘里,才回头:“你说啥子?”

丽莎笑:“有个老男人说让我别做鸡了,他养我。”她笑,笑声乐呵呵的,一时间是少女的清纯,一时间又浪荡。她的脸在门槛投下的阴影里,看不出悲喜。

周凯端着菜,越过她,点头:“挺好。”

丽莎并没有周凯想象的那么老,他们遇见那年她也才24岁,现在不过30来岁,一个女人正当好的年龄。丽莎第二次出现在周凯面前的时候,姿态像离别多时的老友,似乎第一次丽莎拿走他身上的几十块钱,不过一场误会。

他们相处倒好,也没磨合,随随便便找了个房子,一住就是好几年。这几年里,他们颇为默契不谈过去,丽莎像只疲倦的花蝴蝶一般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周转,周凯则多数沉默。

“不说些别的?”丽莎挑眉。

周凯把米饭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吞咽:“嗯,恭喜。”

他的反应,丽莎早想得到。她耸耸肩,不得趣,把筷子一摔,拎了包出去约会。离开之前,她喊了周凯一声,道:“周凯,我晓得你最近在恋爱。你也别当真了,你和她不是一类人,我们才是一类人。”

周凯没抬头,骂:“滚!”

周凯的生活被分割成了两半,夜晚睁着眼睛,张着嗓子,白天则昏昏沉沉,连暴戾的脾气也沉睡过去。

丽莎真的开始筹备着婚礼,周凯在酒吧里和人打了一架,脸肿了一半,满身戾气。他主动去见了林越洋,林越洋还在读大学,穿着白体恤,蓝牛仔,扎着高马尾。林越洋一看见他便咧开嘴笑起来,她的脸太适合阳光了,一点阴影也没有。这是他这个月打的第四次架,周凯是派出所的常客。

他的生日在夏天,话说人老一岁,就该沉静一点。然而,沉默于他,似乎变成了一头巨兽,随时随地都能吞噬他。

林越洋把他从派出所里面接出去,像牵着个灰心丧气的小孩。

下楼梯的时候,林越洋停下来,回过身看着周凯。她讲:“凯哥,你向我求婚吧,我怀孕了。”

周凯脑袋中一阵懵,转过头时,小女孩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她哭泣:“凯哥,以后不要打架了,我们定下来好不好?”周凯张了张口,喉咙被涌来的巨大情绪埋没,最终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林越洋去那间小房子的时候,正碰见丽莎正收拾行李。丽莎从小女孩的脸再看到她已经显怀的肚子上,愣了两秒,才慌乱移开目光,把客厅沙发上堆叠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扒开。

“快进来,坐,坐……”在二十多岁的小女孩面前,三十来岁没脸没皮的成熟女人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小女孩坐在混乱的杂物中间,身体探前抓住丽莎的手。她问:“姐姐,凯哥消失了,他是不是回来过这里?”

丽莎下意识抽开的手被握得更紧,女孩热切的目光让她始终低着头。她哪里有答案给小女孩,她可以拿走周凯身上所有的钱物,在他面前唠叨整整一夜,唯独在女孩面前,一句话也没有。

小女孩反倒安抚她:“我知道的,姐姐,凯哥是个自由的人。如果你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者哪一天他和你联系,你告诉他,他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也可以等他。”

丽莎才抬头,她没化妆,脸色寡淡而苍白。在这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面前,她觉得疲惫。她笑得艰难,也企图安抚小女孩:“我真不知道周凯去了哪里,但如果我能联系得到他,我会告诉他的。”

林越洋的到来,让丽莎一直不知怎么解决的钥匙有了着落。她把钥匙归还原主,才推着箱子往外走。

走到狭窄的木门口,她又停下来,往回看那个完全浸润在阳光中的母亲。她讲:“小姑娘,我很羡慕你。不怕你嘲笑,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断脚的鸟,没得落地的时候。”

十一

宇宙裂开一个大洞,像一只空阔的眼睛,审视着赤裸裸的人群。长长的铁皮火车在怪物周身的血管上疾驰,穿过呼啸的风,和浓稠的夜。

周凯又梦见自己往老鼠洞里窜逃,后面追着尖利的银针。他又看见那把藏在书本里漂亮的弯刀,被学校的老师发现了,所有人都目露惶恐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怪物。

二十六岁的周凯在周遭窃窃私语中,又回到了十一岁的身体里,孱弱的,瘦削的,毫无反抗能力的十一岁。

周凯在剧烈的心跳声中被吵醒,他在晃眼的灯光中恍惚许久,才明白那心跳声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他自己。就像心内住了只异兽,在囚笼里狂奔。

对床递来一杯水,周凯快速咽下,才把巨兽的狂怒浇灭些许。周凯在夜里喘息,不知不觉,他的心跳又与那只怪物同步了。他躺进那狭窄的白色床上,蜷缩着,裹着心里那只躁动的异兽,小心翼翼躺成在母亲子宫内的姿势。

他从城市里仓皇逃出来,随意跳进了一列火车。和十八岁的他一样,一座被抛弃的城市,一列不知去向的火车,一张单薄的身份证和几十块钱。

周凯这时候也还年轻,是二十六岁的沧桑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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