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与海明威,都是才华横溢的文学大师,他们通过生前的辛勤耕耘,终于实现了身后的不朽。可是,当他们的灵魂在另一个空间邂逅时,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他们在多数人眼里的“不朽”,并非他们想要的那个“不朽”。这个“不朽”是被误读了的,或是掺进了大量杂质和水分的“不朽”。
两人的倾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只记得海明威对哥德说:“你知道吗?约翰”,他们不是看我的书,而是写关于我的书。比如:我不爱我的前后几任妻子;比如我不关心我的儿子;我对别人的批评暴跳如雷;我目中无人、不够真诚;我自吹自擂在战争中受伤230处,实际上只有206处;我有手淫怪癖、我对母亲蛮横无理等等。
“这就是不朽,有什么办法?不朽就是一种永恒的诉讼”,哥德说。
“可是约翰,我什么也不想,只想死后清静些。如果让我的书成为不朽,我不反对。我的书别人改不了一个字。可是,做为一个人,我对不朽,特别是对这种挖地三尺的不朽,不屑一顾”。
“我理解你,欧内斯特。可是,在你活着的时候,本应该更谨慎些”。
“更谨慎些?你是在影射我吹牛吧?不错,我年轻时是一个受人注目的人物。我对到处有人谈论我感到很得意”。
不过,请相信我,我不是魔鬼,我从来未想过不朽!终于有一天,当我明白是不朽在窥探我时,我吓坏了。我无数次劝他们别介入我的生活,可是,我越劝情况就越糟。我跑到古巴去避开他们,我拒绝去瑞典领诺贝尔文学奖,可是这些都无济于事。
我坦诚地对你说,当我发现我已经被“不朽”紧紧地搂在怀里时,我对“不朽”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人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不能结束自己的“不朽”。一旦它把你弄到船上,你就永远也下不来了。即使你像我一样,开枪打爆了自己的头,可是你仍然留在船上,连同你的自杀也一起留下了。
更令人恐惧的是,我死了,躺在甲板上,我看到我的四个妻子蹲在我身旁,在写她们所知道关于我的事情;在她们身后,是我的儿子,他也在写;还有我所有的朋友,他们都在讲他们听到的、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大群记者…
说到这里,海明威气得浑身发抖。哥德赶紧抓住他的手说,“请别激动,我的朋友。我理解你”。从你讲述的故事,我想起一个梦。当时,在一个小剧场里正在演我的《浮世德》,我在后台替木偶牵线并亲自背诵台词。无意中,我向台下瞥了一眼,发现台下空无一人。这让我大吃一惊,我的《浮世德》难道就这么令人讨厌?突然,我发现观众都跑到后台来了,他们要看的不是《浮世德》,他们要看的是我。这时,就像你刚才讲的一样,我感到非常恐惧。我试探着保持某种尊严,一言不发地走向衣帽架,穿上衣服回家。
我转动钥匙,打开房门,回到家里。我点燃油灯,走进书房。可就当我刚把油灯放下,却发现窗外那些挤在一起的一张张脸。这时我才知道,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他们了,永远也不能了。于是,我把灯吹灭,不过我立刻意识到我可能犯了个错误,他们从此知道我在故意躲着他们,他们的行动不仅没有任何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的跟踪我。我心中的恐惧压倒了理智,我跑进卧室,拉起被子盖在头上,躲在房间角落里…
所以,我的朋友,我是从内心理解你、同情你。从未种意义上说,我们这些被别人“不朽”的名人是同病相怜的。你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
我想说的是,我生前写过的书,做过的事,无论对错,我都不怕别人评说。既然你做了,或褒或贬都无所谓。我不能同意的是那些编造的故事。特别是那些有辱我人格和尊严的故事。
可是,对此我又是无能为力的。我想,你可能也是这样的。不用说其他人,你的四个妻子就有可能把你描写成四种模样。对此,你同样是无能为力的,对吗?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生活那么优越,名气那么大,为什么非要开枪打爆自己的头?
“唉,亲爱的约翰,这关系到个人的隐私,隐私你懂吗?只要我不想说,别人永远无法知道真相。那些人不是好奇吗?就让他们去猜迷,去编造好了,这算是我留给“不朽”的一个悬念吧”。
说完这些话,海明威冲着哥德诡秘的一笑。两个不朽的名人的见面到此告一段落。不由得想到,他们所追求的不朽、或者说他们想要的不朽,与人们给予他们的不朽真是千差万别,风马牛不相及。
毕竟,真正读书的人太少了。真正关心历史和经典的人则更少了。多数人感兴趣的是那些名人后面的风流逸事,那些鲜为人知的个人隐私。而不管这些逸事和隐私是真相还是捏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