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完美又何妨?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莱昂纳德•科恩
这是一间位于老城半山腰的小酒吧。
正是午后阳光充足的时候,空气中浮动着香甜的酒气,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少女仰头饮一口豪酒,然后恶狠狠地把酒杯拍在吧台上,大吼一声:“我已经再也不想守塔了!”
周遭人露出习以为常的神态继续饮酒作乐,只有酒吧老板不忍直视地掩面。最近几年,这一幕的上演已经成了常态。喊完这句,少女趴上吧台,自个儿委委屈屈地抽噎起来。她皮肤白皙,阳光照进瞳孔,显出一种稠密的琥珀色来。那种琥珀色,就像揭开尘封已久的蜜罐,里面的蜜在缓缓流淌。
撒完酒疯,也不要人招呼,她自己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老板看着她那踉跄的走姿一阵胆战心惊,在后方喊:“小姑娘,需不需要帮忙?”
对方咕哝着挥手:“不用。”不料步伐趔趄,绊到门槛,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老实巴交的小老板顿时心惊胆战,可这姑娘长了一张清秀漂亮的脸蛋却缺心眼儿异常,爬起来拍了拍裙子,这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老城临海,依山势而建。一条宽阔的山道蜿蜒着通向海边,山道两边是热闹的农贸市场和安静的古董商店,分别售卖甜樱桃、海鱼还有单筒望远镜。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林立的民居。现下是七月时节,地中海迷人的阳光尽情倾洒而下,将山城装点得婉约安详,犹如伊甸乐园。
姑娘路夏塔就住在山城脚下的灯塔里。她从酒吧出来后沿着山道往下走,一路上获得赠品颇丰。她收获了新鲜的水果、蔬菜、羊奶酪,以及一副无名氏的画作,还有几个碟子。这里的居民淳朴善良,都知道她离家远居看守灯塔,平日里都会尽可能帮助这个独自生活的小姑娘。一想到今天的午饭又有了着落,路夏塔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轻松的小调。
山脚下的灯塔看起来比老城还老。灯塔的水泥外墙布满细长的沟壑,潮湿处生长着青苔,古旧的塔身悄无声息地隐蔽于小森林里,任由苍翠的爬山虎常年攀援缠绕。关于这座灯塔,老城里甚至还有一个扑朔迷离的传说。
传说中,美丽的姑娘西玛爱上了温柔的年轻水手塞莱得。两人情投意合,不料天意弄人,水手在一次出海中失事死去了。得知噩耗的西玛悲痛欲绝,痛哭流涕,眼泪落下的地面蓦然开裂,缝隙中钻出了灯塔。灯塔在黑夜中散发出夺目而温和的光,照亮了整片茫茫黑海,从此迷航的船只夜归,徘徊的亡魂知返。塞莱得的灵魂最终回到了西玛的身边,而灯塔也因此成为了徘徊于黑暗中亡魂的指明灯。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就是个传说,但对于路夏塔来说,这是家族史。这座灯塔历代的守塔人,都是西玛的后人。守塔人们从先祖手中继承了这个使命,恪守成规,尽忠职守,所以尽管它看起来破旧不堪,摇摇欲坠,可依旧千百年来地依旧保持着长明不晦,从未熄灭。
路夏塔自己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但是她听爸爸讲过。那是无比繁盛的时代,夜晚降临,散发着朦胧光辉的白色灵魂从漆黑的大海上四面八方涌来,像白色的鱼群那样鱼贯而入。灵魂的最终归宿是心灵之海的彼岸,而每个灵魂的心灵之海都是不一样的。心灵之海是人心最直接的反射,而渡过心灵之海、通往彼岸的路途则凶险万分,一路上潜藏着无数由人心幻化出来的鬼怪,若没有守塔人的护送,灵魂绝无可能平安抵达。而护送灵魂安全地渡过心灵之海,也正是守塔人的职责所在。
路夏塔的爸爸就是一位优秀的守塔人,平安护送过的灵魂数不胜数。他勇敢而无畏,箭术卓越超群,意志锐利如锋芒,信念像火一样熊熊燃烧。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连凶恶的海鬼也会躲在海面下瑟瑟发抖。
父亲这么优秀,女儿却是个不成器的怂货。可路夏塔自忖这也不能全部怪在她头上,毕竟那样的时代一去不返。原本路夏塔也是个有远大梦想的好少女啊,可在这漫漫的时光中,她那么点本就屁大的理想就这么被消磨了。思绪像浮云般从心上漂过,路夏塔跳上台阶,抱着纸袋叼着面包用肩膀撞开了门,然后所料未及地发现了那个白色的灵魂。
朦胧的、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小男孩闻声扭头,轻言细语地对她说:“你好,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家吗?”
路夏塔在那一刻丢脸地酸了鼻子。
六年来首次踏足这个落魄灯塔的灵魂叫丹,除了自己的名字,遗忘了所有往事。
阳光明媚的午后,守塔人和她的灵魂坐在台阶上共同享受午餐。绿树成荫,光影斑驳,微风吹来,地上明暗不一的光斑也随之摇曳。
“路夏塔,你到底什么时候送我回家?”丹睁着一双温润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这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着得体的小西装,有着深栗色的柔软卷发和碧色的眼睛,活像哪个王国走丢的小王子。
路夏塔枕着一只手臂躺在台阶上,翘着二郎腿啃一个苹果,随口胡扯:“我当然也很想送你回家呀丹。可是你看,我既不认识你,你又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这让我怎么送你回家呢?我好歹得先知道你家住哪儿吧。”
“路夏塔今天下午有空吗?”
“怎么了?”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认识我的人吧!”
“……”路夏塔冷漠地抹了一把脸。自己哄的小孩儿,哭着也要哄好。
他们沿着山势往上走,在山脚下碰到了一位穿白袍子的年轻人一个人坐在路边卖水果。路夏塔不小心踢翻了人家的篮子,紫皮的水果一骨碌滚了出来。她一边道歉一边帮忙拾起,抬眼时不小心和对方的视线对上,那是一双黯淡无神的瞳孔——原来是个盲人。
青年轻声叫住她:“姑娘,买个水果吧。”
篮子里的水果个头溜圆,汁水饱满,看起来美味非常。路夏塔便买了两个,自己一个,另一个给了丹。
丹抿抿唇,把它攥在手心里。
他们继续沿着山路往上,其间还在半山腰的小酒吧里喝了杜松子酒。路夏塔给丹点的本来是羊奶,可是丹说他要和守塔人喝一样的饮料,于是路夏塔只好后退一步,趁丹不注意时把他的杜松子酒倒掉一大半,灌了许多水进去。
一天下来从山脚问到山顶,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孩子,这让路夏塔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大家都不认识这个孩子,但还是对他满怀善意,纷纷表示会帮忙询问。后来一大一小都走累了,在山顶的草坪上躺了下来。
路夏塔浑身舒展,伸了个懒腰。她发现丹仍然把果子捏在手里,果皮被他的指甲掐破,流出许多汁水,可他还是没有吃它的意思。
路夏塔暗笑一声,原来这孩子也不喜欢吃水果啊。
她愣了一下,感到不明所以,为什么我要说“也”?
她想起来了,她以前也遇到过一个小小的、不爱吃水果的小孩儿。
那个孩子长得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起来也像蜜饯,有着碧翡翠一样的眼睛。路夏塔记得,他的心灵之海无比安宁,没有喧哗,只有一片平静的晴蓝。
天色蓝得透亮,澄澈高远,海面清晰而完整地倒映着天空。他们走在海面上,脚下就是白云,每一步都踩出涟漪。于是白云波动,涟漪绵绵扩散,不间断直到远方。天地之间,只有小孩儿和她。
“丹尼尔。”路夏塔喊他的名字,从布兜里掏出苹果擦干净递给他。丹尼尔不爱吃水果,就紧紧攥在手心里,趁路夏塔不注意丢进海里。
皱巴巴的海鬼猛窜上来,叼住苹果后又迅速潜入深海。丹尼尔吓得脸色苍白后退几步,路夏塔却哈哈大笑,抱起他揉他软趴趴的头发。那是最初的简单又美好的日子,是酣睡之人信以为真的美梦。
天是突然暗下来的。路夏塔抬头,看见晴空万里,然后才意识到,并不是天暗了,而是某个庞然大物正游弋过水下,他们脚下的黑暗正是它宽阔无边的后背。
那是一只很大的鲸鱼,尾鳍扬起,遮天蔽日,而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只巨鲸将渺小的丹尼尔吞入肚中。从此以后,那一幕成为她心中永恒的梦靥。
“不,丹尼尔——”
被噩梦惊醒的路夏塔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垫上,微凉的晚风吹拂起她的发丝。丹在她旁边睡着了,还趁她熟睡时掰开了果子放在不远处的草坪上,那颗可怜的果子现下已被鸟群啄了个精光。
丹在她的注视下很快醒了过来,揉着眼睛睡意朦胧道:“路塔,抱歉,我睡着了。”
路夏塔有点想笑。这小孩儿叫她路塔,她妈妈也叫她路塔,这是路夏塔的昵称。她揉了揉他的脑袋站了起来:“走吧,回家吧。”她说到“回家”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是那么温柔。
远方乌云压城,浊浪舔舐着海岸,留下白色的泡沫,风雨欲来的天气。
两人结伴往山下走,经过树林的时候路夏塔被丹拉住了衣角。她抬头看去,原来是汤杰老叔。汤杰是居住在海边的一个鳏夫,但在他年轻时是一个水手。他出海期间,妻子因为无人照料而死于难产,连同尚未出世的孩子。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出海,开始在老城里卖起了点心。丹认识他,因为下午上山的时候他给了丹一块香甜的奶酪蛋糕。
路夏塔笑着看了过去,笑容却忽然僵在了脸上。因为她在汤杰的前方,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潮湿而阴暗的气息,如果路夏塔是只猫,那么她现在一定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老叔。”她在离汤杰不远处叫住了他,露出一个假笑,声音瑟瑟发抖:“你这是要去哪里?”
汤杰转过头来,他的碧眼珠丧失了光泽,像是暗不透光的海底,常年洋溢着热情笑容的脸上此时是一片麻木的冷漠。他看着路夏塔,机械地回答道:“是路夏塔啊。我要和伊莎去海边,伊莎在海边给我们造了一栋木房子,我们的孩子还在那里等我们回去呢。”伊莎是他的妻子。
“可是,”路夏塔颤巍巍道:“你不记得了吗,伊莎她早在十年前就死去了啊。”
“路夏塔,你不要乱说。”汤杰的碧瞳幽幽地,像晕开了一滴浓墨。
这时走在前面的女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年轻貌美的脸。这下路夏塔总算搞清楚了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眼前的女人竟然真的是伊莎!而她见过伊莎,因为她跟着父亲出席了十年前的那场葬礼!葬礼上,痛失妻儿的年轻水手哭得撕心裂肺,大雨滂沱,路夏塔躲在父亲的斗篷下,惊雷炸响,于惨白的闪电中,她看清楚了草席上宛如熟睡的妇人……和眼前这张脸如出一辙。“伊莎”咧开嘴,露出尖锐的利齿,桀桀怪笑:“嘻嘻,守塔人。”
是海鬼!路夏塔心底悚然一惊,只有心灵之海的海鬼们会这么叫她!
这种生物出没于无星也无月的夜晚。如果有那样的夜晚,它们的黑发浮出潮湿的水面,就像它们所携带的死亡那样悄无声息。它们会在灵魂通往彼岸的道路上伪装出在世的亲人殷切呼唤,将灵魂诱惑下地狱。它们是人们心中的执念!
可这怎么可能?这里可是现实世界!
她下意识伸手往背后一摸,却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自从六年前的那场意外开始她就再没有把父亲的遗物弓箭带在身上。她惶然无措,牙齿戈戈登登打颤打得像跳舞,她想什么都不管立马就拔腿跑,可是她怎么能走呢?她不可能把汤杰老叔丢下不管,而且她身边还带着一个人小腿短的小拖油瓶。
这时她手心一痒,小拖油瓶往她手里塞了一把草。路夏塔摊开掌心一看,好家伙,是靡芜。把这种草研磨碎了敷在箭头上对海鬼的杀伤力简直翻倍,单是草汁也拥有同样巨大的作用。对峙中路夏塔悄悄捏碎了靡芜涂在手上,弯下腰悄声对丹说道:“等会儿我引开海鬼,你记得拉住老叔就跑。”
丹认真地点头。
下一秒,路夏塔强忍心中惧意,冲了上去。旁边刚好是一个山坡,路夏塔抓住它的手臂用力一推,和海鬼一起摔了下去。海鬼显然是没有料到路夏塔手上涂了靡芜,在翻滚的过程中发出一声惨叫,拼命挣扎,但路夏塔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它,就是不放。
在滚落途中,海鬼渐渐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怀中体态丰润的妇人渐渐干瘪。在滚到山脚下时,路夏塔发现它已经死了。皱巴巴,漆黑的海鬼,在落日的余晖下徒劳地长大嘴巴,丑陋罪恶。
路夏塔松了口气,一屁股坐起来气喘吁吁。歇了一会儿,她开始认命地爬起来沿着山坡原路返回,把昏迷的汤杰送了回去。等忙完这一系列事情回到灯塔时,她已经快累瘫了。
就在丹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时,路夏塔突然道:“丹,你怎么会知道靡芜草治海鬼?”
“啊?”丹一脸懵懂地眨了眨眼,换来路夏塔一声叹气:“算了。”
她一个猛子扎起来,朝楼上走去。丹就像个小尾巴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灯塔的楼上是一间落满灰尘的小阁楼,路夏塔在里面东挑西拣,丹不由好奇道:“路塔,你在干什么?”
路夏塔突然拿起一把弓箭来对准了他。她腰背笔直,持弓的手端得稳重,加上手指修长,是极标准的姿势,瞳孔隐隐反射着刀剑的冷光。
丹被她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路夏塔,看起来真可怕。
这时路夏塔松开手,紧绷的弦弹开……迎面而来的灰尘扑了丹一头一脸。路夏塔哈哈大笑:“哈哈,积攒了六年的灰尘味道怎么样?”
丹在剧烈的咳嗽声中不由松了一口气,老实说他还以为路夏塔认出他来了。没想到这个二百五只是发神经。
这时,灯塔的大门被笃笃地敲响了,大门外赶来送信年轻人急得满头冒汗:“路夏塔,你妈又发病了,快回去看看吧!”
“什么?”路夏塔脸色一变,急急离开了。丹捏着她的发绳张了张嘴,可是女孩儿已经跑远了,栗发在夜色中绽开,却像晨曦中盛放的朝花。
她走得那么急,连发绳都忘了拿,临走前却还不忘叮嘱他睡觉时关上大门,注意安全。
可丹没有好好听话。他在路夏塔不见后出了门,独自坐在台阶上,无数漆黑的海鬼从森林深处钻了出来围绕在他的身边。丹招了招手,一只海鬼走过来,乖乖地匍匐在他脚下。丹摸着它的脑袋,望着远方露出思索的表情。
他的沉思被意外闯入的白衣青年打破了,丹看了他一眼,是白天卖给路夏塔水果的盲眼年轻人。
“哥哥,你迷路了吗?”丹用热情天真的声音问道,脸上却是一丝笑意也无,不动声色地指挥着身边的海鬼向青年袭去。
“你要去抢夺她母亲的灵魂吗?”
丹一下子愣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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