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之爱》

教英文的Miss Wong是位美丽的年轻女士,自小接受西方教育的她并不像通常意义上的华裔女子那样热烈奔放,气质上反倒透出一股东方的知性韵味。

学生们都爱她。尤其女同学,将Miss Wong视为成功女人的典范:独立、有学识、相貌出众又极具衣品。Miss Wong为人亲和,与她的学生们也十分投契,课后常常为那些找她倾吐秘密的可爱少女们解答青春困惑。

虽然Miss Wong理解她带的这群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但是她并不认为他们动辄为了所谓“爱情”喊打喊杀、要生要死的行为是正确的,正如她在课堂上讲的那样:什么叫Puppy love?是指一段非正式的对爱这份感情的认识时期。青春懵懂的少年人,对于爱情的崇敬就像一只小狗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的你们就是如此,陷入puppy love,当时看似刻骨铭心,其实过多一些日子回头再看,只会觉得幼稚可笑。

身为男生的梁国豪都忍不住要为Miss Wong这个知心大姐姐的角色打一百分。

Miss Wong对梁国豪的印象也都不错,但因梁国豪是插班生,一时之间了解并不算太深入,所以梁国豪在Miss Wong眼中,只是个内敛又有礼貌的听话学生。

很小时,梁国豪父母已离婚,他一直同他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忙生意,十足的空中飞人,三天两头不着家,该打给梁国豪的生活费却一毫子都不会少。又没兄弟姊妹,总不能与家中的钟点工畅谈心事吧?大概如此,梁国豪自小便养成内敛的性格。

 梁国豪父亲高升,调任到A市。搬迁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才不咸不淡问了梁国豪一句:“儿子,搬到A市后,你插班到XX学校可好?”

 梁国豪“唔”一声,算是应答,然后回房继续做功课。

 梁国豪没什么意见,而且他认为父亲从来也不会真心征求他意见,只是用征求意见的口吻给他下通知。

 梁国豪父亲根本不知道儿子心中想法,只是欣慰儿子懂事,体谅父亲忙所以从来不为父亲添麻烦。

 可怜这本该相依为命的两父子,一个寡言,一个内敛,竟然并不亲近。

 好在梁国豪的内心世界比较单调,又有极强适应力,很快融入新集体。男生们对功课不错且为人低调的梁国豪算是很好,但除了偶尔借梁国豪作业抄,私下并没有太多的交际。而班上那群小女生们显然不会对梁国豪这种老实仔感兴趣,因此对他也是客气而已。梁国豪却不在乎,他自认蠢钝,仅仅一个敬爱的Miss Wong已可以丰富他的生活。

 Miss Wong也想拉近与插班生梁国豪的距离,因此有一段时间常常点名提问梁国豪。梁国豪则没有抓住表现自己的机会,还是秉持他一贯中规中矩的原则,老实作答,一个字不少亦一个字不多。课后Miss Wong主动找梁国豪聊天,梁国豪依然是问什么答什么,面对Miss Wong的善意关心,他像是一板一眼背标准答案。

 久而久之,Miss Wong对他也不再那样热情。梁国豪心内明白,他肯定让Miss Wong十分失望。他很愧疚,但性格使然,他也无能为力。

 直至另一个插班生的出现,又为梁国豪沉闷的读书生涯注入了新的活力。

她报到的时候,正值春末。柳絮飘飞的时节,令本来冷淡的她也沾上了一抹浪漫的意味。

对了,她姓温,名字叫静宜。梁国豪望着讲台上的她秀丽的面孔,在心中默念了三次。

温静宜骨架纤细,却不显瘦弱,一张脸素净得过分冷漠。事实上温静宜本人比她的长相还要冷漠得多,自第一日报道时面对老师与全班同学的热烈欢迎全程无反应起,大家就已有了深刻体会。

 梁国豪忽然有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感觉,他好奇这个女生的一切。

哈!Miss Wong又要头痛一阵,因为这个新插班生可比梁国豪更加棘手。温静宜似乎遗世独立,除了功课以外的事情,她一概拒人千里之外。在这样的集体生活里,同学间哪怕相处并不和谐,都依然选择抱团,因为这个年纪的他们,大多都承受不了那种被孤立的寂寞。温静宜则很奇怪,她不是被孤立,她是自己远离人群,她不需人作伴。

 班主任认为温静宜初来乍到又文静太过,于是编排座位时有意调班上一些性格活泼的女同学在温静宜周围,希望使温静宜受到感染变得开朗一些。

同学中最受欢迎的张婷婷就坐在温静宜右手边。张婷婷的张扬写在脸上,她就是那种大情大性的爽朗女生,待人热烈,玩笑话说个不停。但这样的女孩子很容易情绪化,一周之后,张婷婷已忍不住向Miss Wong抱怨温静宜心肠冷硬,根本不受感化。开心果张婷婷尚且如此,毗邻温静宜而坐的其他女同学更是怨声载道。

Miss Wong觉得这样下去不利于团结,不知怎的,竟然建议班主任令温静宜与梁国豪多些相处。班主任考虑过后,竟然也都认同。

所以毫不知情的梁国豪很莫名其妙为什么他的名字总是和温静宜连在一起。值日生:梁国豪、温静宜;学习小组:梁国豪、温静宜;体育课拍档:梁国豪、温静宜……可惜这样的搭配依然没有给温静宜带来任何影响,她一切照常,单打独斗,跟梁国豪全无交流,甚至一个人完成两人份的工作。内敛的梁国豪对温静宜虽抱好奇心,但也始终没有主动亲近她。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们两个都是怪人。

张婷婷松一口气:幸好不是我,否则迟早要得抑郁症。她十分同情梁国豪。

今日周五,Miss Wong似乎有约会,春风满面的她连上三堂课都不觉辛苦,同学们虽期盼周末,但Miss Wong的好心情令他们亦觉得轻松愉快。放学铃一打响,整个教室便充斥着叽叽喳喳讨论周末计划的兴奋声音,同学们三两成群离去,几个极调皮的男生甚至一路紧跟着Miss Wong到校门口,要偷看来接Miss Wong的男朋友长什么模样。

 教室一下子散空了。黑板上的白粉笔字提示着又轮到梁国豪与温静宜合力做值日生。

 只剩下梁国豪与温静宜。温静宜从课桌上摊开的书本里回神,拍拍校服裙子,站起身。梁国豪见状,已明白温静宜要开始劳动,虽然明知温静宜根本对他不屑一顾,他反而尴尬起来,咳嗽一声,假装要去上厕所,急急走出教室。走得太急,转角时一不小心撞到课桌,只闻“啪嗒”响,抽屉内跌出几本书,梁国豪也顾不得捡,只想着先躲开一会再说。

在厕所洗了把脸,梁国豪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中责骂:梁国豪啊梁国豪,你真是个怂包。也不敢拖拉太久,于是梁国豪顺便打湿抹布,拿着拖把回到教室。

温静宜正在扫地。忽然见到地上有几本书,她弯腰捡起,额边的头发散下一缕,自然向内翘起的发尾松松拢住了俏丽的下巴。应该是哪个粗心男生遗落的漫画,温静宜随手翻开两页,觉得有趣,再往下看,竟然笑出声来。

梁国豪在教室后门,看得呆了:温静宜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我们都没有令她动容罢了。

温静宜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起头,一只手将漫画合上放回桌面,另一只手将散落的发丝搭到耳后,也许是还反应不及,露出精致小脸的她笑得灿烂。

      梁国豪觉得目眩神迷。在他恍神的片刻,温静宜已站在黑板前,擦拭Miss Wong板书的漂亮英文。梁国豪放下湿布和拖把,不由自主走上前去,拿起另一只黑板擦,帮她擦掉她高度所不及的那部分。而当他借着擦黑板的间隙偷偷看她时,她神情冷漠一如往常。

       回到家的梁国豪纳闷得不能安心做功课。温静宜真的有对他笑吗?还是他看错了?

        自此以后,令张婷婷同情梁国豪的事情变成了梁国豪最喜欢的事情。梁国豪仍不满足,他渴望能离温静宜这个人以及她的生活近一点、再近一点。张婷婷不会知道,与温静宜成为前后桌的梁国豪,每天只是看着温静宜的背影都心跳不已。

      温静宜的作息十分规律,几点到校早读,几点下课走人,雷打不动。梁国豪毫不自觉自己对温静宜的观察已经如此细致入微,以至于温静宜一反常态时,梁国豪即时察觉。

      放学已快一个钟头,既不是轮到值日当班,又未到考试月份,向来雷厉风行的温静宜竟一直待在教室温书。放眼整个校园,空荡荡到恐怕风吹落花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一直很忙,何况也不会有这个心思约束他自由,家中除了按时上门煮饭做清洁的钟点工,其实也只有梁国豪自己一个人。这是梁国豪给自己的一个自己看来十分合情合理的拖拉理由。因温静宜的缘故,他也磨磨蹭蹭地逗留在校园内,但是又怕温静宜疑心,所以躲躲闪闪,不让温静宜看见他。

      教室挂钟的时针停在数字七上,温静宜终于开始收拾书本。梁国豪躲在露台,听着楼梯间那阵轻快的脚步声,特意隔了一阵子,才小跑着追上去。

      追到校门口,梁国豪生怕温静宜已经不见人影,好在温静宜并未走,一手握着书包肩带,百无聊赖地站在校外三四百米的杂货店门口,像是在等人。梁国豪当然不会傻到以为温静宜是在等自己,看温静宜现在的样子,区别于下楼时的轻快,现在的她是失落的。       

是接她回家的马大哈爸爸或妈妈记错了放学时间?梁国豪想到此,有点感伤,因为他读书十几年,家里人来接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忽然一阵伴着刺耳轰鸣的急风刮过,梁国豪不禁向那发出声音的怪物看去。

      一台红白相间的重型摩托紧急刹停路边,穿着一身水洗白牛仔衣裤的车主人还没将头盔拿下,隔着条大马路,温静宜已飞奔过去,欢快得像只小鸟。

    “说好七点钟来接我!怎么这么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分明是责怪的话语,在喜笑盈腮的温静宜眼里,却看不到任何埋怨的意味。

  她的欣喜若狂,隔着条大马路的梁国豪纵使看不清也能感受得到。

      “同几个朋友去玩,一时忘记你在等我。”车主人将头盔取下,不紧不慢对着车头镜整理他被头盔压塌的发型,差使温静宜折返去杂货店买烟的他对于他自己的迟到并不感到抱歉。

     温静宜走过马路,拆开买来的香烟,也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只打火机,自己先点火抽了起来,动作已不能说是娴熟,而是十分老练。车主人也接过香烟,二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闲谈。

     目睹一切的杂货店老板亦对这个仍穿校服背书包的女孩子摇头叹息。

     过完烟瘾的车主人载着温静宜,风驰电掣,在嚣张的轰鸣声中消失道路尽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反正这个阿飞打扮的年轻男子不可能是温静宜的父亲。梁国豪心口发闷,像吞了几百几千只苍蝇,但是他不能不承认,校园外的温静宜是快乐的。

      温静宜的秘密只有梁国豪知道。有时候坐在温静宜后座的梁国豪很想拍拍她的肩膀,待她回头,真正与她四目对视,问一问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喜好。温静宜与梁国豪的物理距离只是一张课桌,而那种难以实化的心灵距离呢?仅仅她的一个背面,就已在他接近她的道路上横亘了几万重险峻河山。

      期中测试的成绩单发下来。班主任眉开眼笑,因为班上的温静宜为她大大争光,进入了年级前十名。同学们惊讶的同时又暗暗佩服:这个孤僻的女孩子竟然如此优秀。意外的是梁国豪,他自认学习已算刻苦,却从未取得过温静宜这样的成绩。

   天资聪颖又性格乖张的温静宜就如不可多得的怪才,积攒下任课老师们的许多好感。渐渐地,开始有好学的同学去向温静宜请教难题,温静宜仍然惜字如金,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凡是前去请教过她的同学,没有一个不被她严密的逻辑和精炼的表达折服。梁国豪也很为自己的眼光骄傲,温静宜的优秀也鼓舞了他,他暗地发奋,誓要努力追赶。

   梁国豪与温静宜的物理距离和心灵距离都没变,但名次的距离在逐渐拉近。有时班主任表扬温静宜,也会偶尔提一提成绩稳步上升的梁国豪。现今看来,Miss Wong当初的建议十分智慧。连梁国豪父亲,与生意伙伴闲话家常,提及自己表现优异的儿子都不禁眉飞色舞。

      梁国豪对于自己的气馁,是源自一次假装恰好顺路,跟着温静宜从教室走到校门。温静宜自顾自走她自己的,看也没看梁国豪一眼,梁国豪想,也许是自己还未够好,才未能分到温静宜的半点注意力。

     这段时间温静宜又恢复了她规律的作息,那个阿飞没来接温静宜。梁国豪总是在远处望着独自坐在长椅上等公车的温静宜,一班又一班的绿色公车从他眼前掠过,他那双缄默眼睛里的温静宜,终于站起来,拍了拍校服裙上的褶子,提起书包,上了36路。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跟着温静宜上了36路车。跟拍警匪片一样,温静宜等车时,他躲在公交站牌后,温静宜从前门上车,他从后门挤进去,他在公车的最后摇摇晃晃,眼神穿过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空间,落在公车最前面抓着吊环勉强站定的温静宜身上。

      距终点站还有五站,温静宜下车。梁国豪庆幸不是末尾那几站,否则越往后乘客越少,她一定会发现他。又远远望着,温静宜进了一栋破旧的居民楼,梁国豪的提心吊胆告一段落。

    他跑回公交站去,将站牌研究了半天,确定没有直达他家的公车,于是开始找的士上落点,又发现这附近似乎连私家车都甚少出没。

       难道这里的人都不搭的士?梁国豪疑惑不解,没有办法,只能再回到公交站去,先搭公车回学校,再从学校回家。在长椅上等公车的他,再次听到那阵熟悉的刺耳轰鸣。

       那红白相间的重型摩托疾驰而过。穿着黑色抹胸裙的温静宜,披散的长发在急风中飞扬。

      梁国豪永远不会将温静宜错认,校服书包神情冷漠的是她,飙车的妖冶女郎也是她。

    一霎之间梁国豪好多好多疑问,逐一记录的话,可能又著成一本少年版的《十万个为什么》。他好想将他身边的人逐个拉来问一遍,但真要问的话,问父亲?他太忙。问同学们?他们一定不懂。问朋友?梁国豪没有朋友。问温静宜?怎么可能。慌不择路的梁国豪问正在做清洁的钟点工阿姨。阿姨随口答他:少爷,为何无端问起旧城区?那些飞仔浪女,多讲无益。

      他家的钟点工给他前座的温静宜下了定义:浪女。梁国豪不懂得那简洁的二字名词里包含着怎样的无穷奥义,但他从此开始对这一类的飞仔浪女上心。课堂上的他,从功课中分心,打量温静宜秀气的颈背,思考:这样一个文弱的女孩子,是如何征服了那架轰鸣怪物?

      后来梁国豪主动打电话给父亲。父亲吓了一跳,以为出什么事,结果他儿子只是问他:父亲,驾驶摩托可需要牌照?我可否考取一个?父亲说:“发神经吗?开什么摩托!我准备上飞机,挂了。”

      转眼又进入漫长暑假,父亲一个月前已答应带梁国豪到澳洲游玩,结果失约。不用上学,钟点工最近又请假回乡,独自在家的梁国豪一日吃了四桶即食面,看完两套长篇连续剧。

      他从前不会觉得寂寞,是因为从前的梁国豪,压根不知道自己是寂寞的。可能越长大,他亦变得越来越敏感。蜷在沙发上的梁国豪,想起温静宜来: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

       次日早,梁国豪一改前几日的颓丧,梳洗整齐,外出吃了早餐,去了车行。车行销售人员差点小觑了学生模样的梁国豪,不过事后,连销售经理都出动,热情地与梁国豪交换联系方式,身处这个竞争激烈行业的他们没有人不喜欢出手阔绰又干脆利落的贵公子。

     梁国豪的宝蓝色摩托骚气难挡,十分吸睛。梁国豪是无所谓,但销售部的覃先生极力推荐,赞它引擎强劲,做工精良,又是潮流新款,一番游说之下,梁国豪就选择了它。没有牌照又如何?梁国豪深信上手不会太难,毕竟温静宜一个小女生都可驾驭,他又怎么会不行?

       梁国豪住在富人区,家附近都是花园别墅,别说交警,闲杂人都不见得有几个,这就又成他了的一个便利。提车后的他迫不及待兜了几圈,车的确是有些分量的,为保持稳定,他不敢开快,纵使如此小心翼翼,还是感到紧张,因而他更加佩服急速狂飙还神情自若的温静宜。

      后来,他又搭了36路公车,在距终点站还有五站时,下了车。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把这附近的街区走得烂熟,甚至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地步。他觉得,他每走一步路,就离温静宜的生活更近一步。这一切甚至不需要温静宜知道,他享受着在温静宜身后追逐她影子的过程。

      沿途见到那些穿着鼻环,金发闪闪发亮的阿飞们,梁国豪留心观察:穿起鼻环会否发痒?香烟是否真的很好味道?牛仔裤上串的那一条银色长链是否今季流行?忽然他很羡慕温静宜,温静宜是真正有个性,想不理人就不理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一秒期中测试前十名,下一秒变身摩托女郎,冷漠又潇洒,相比之下,他实在太乖太平凡。

      大半个暑假的思想改造终于有成效。在那栋旧居民楼附近出现的梁国豪被一个阿飞错认为温静宜男朋友,一身水洗蓝牛仔套装的他竟懂得耍起小聪明,学着那个阿飞向他打招呼的口吻,反问:“哇,我都好久没见你出来玩!有见到我女友吗?刚才还在,转眼不见人影。”

     “刚刚好似见到阿宜开车过去了。”阿飞将快燃尽的烟头往地上一扔,推了梁国豪肩膀一把,大声叫嚷:“哎呀!你条女你会不知道吗!不在‘格莉塔’能在哪!”

梁国豪只在那个七彩灯管晃得他头晕的“Gretta Club”门口看了一眼,他还没做好准备,但他已经跃跃欲试。

钟点工最先发觉梁国豪的变化,但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有她自己的处世之道,她自己心里悟出了些什么,但是她并不说,只是在厨房里忙活时,偶尔叹息一声。

   梁国豪花了几天时间准备,再次出现在Gretta Club门口时,他满带欣赏地抬头看向那闪烁的霓虹,骄傲地推门而进。扑面而来的一阵震耳欲聋的劲爆声浪,这可比摩托的轰鸣还要刺耳上万倍,而梁国豪全心接纳,他不断告诉自己,他跟这里的所有人一样,不羁的扮相,随手点起的香烟,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是他们的一份子,他了解温静宜,他跟温静宜是同一类人。

     温静宜果然在这里。她往日素净冷漠的脸蛋,上了浓妆之后,艳光照亮整个Gretta Club,清新的学生气质在大红色贴身短裙的包裹下脱胎换骨,说是颠倒众生,也毫不夸张。她翘着二郎腿坐在吧台高凳上,脚上银色的高跟鞋甚至能倒映出梁国豪大受撼动的表情。温静宜往他这边看过来,似乎认出了他,也只错愕那一两秒,随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猛吸一口右手指腹夹的香烟,在盘旋的白色烟雾中继续与她周遭的飞仔浪女们高声谈笑。

  自以为已将距离拉近的梁国豪又一次感受到他与温静宜之间的悬殊落差。他要做的还太多太多,他要改变的也还太多太多,他知道他和温静宜之间隔着鸿沟,但是年轻赋予他的无限热血和激情,令他立誓就算耗尽此生精力,也要铺设一座大桥将那道鸿沟跨越。

 在Gretta Club,交朋友是那样轻易。总是落单的梁国豪,终于拥有了一群称兄道弟的哥们。将错过末班车的梁国豪送回家的那群哥们,飙车绕了大半个A市,来到那林立各式别致独栋房屋的花园小区,终于大开眼界:原来这个新朋友是这样阔气。此后他们经常上门,或是组织派对,或是酒吧狂欢后留宿在此,屋子总是脏乱到令收拾的钟点工都十分头疼。

  有一次钟点工忍不住向梁国豪抱怨:“你未意识到最近的梁宅有多乱,丢失多少物件吗?”梁国豪竟回答说,“如果不乱,我父亲花钱请你做什么?养老妈子吗。”钟点工气得说不出话,往后也不再理他。至于物件丢失,梁国豪也不在乎,反正,他的那群朋友也帮了他的忙,起码他宝蓝色摩托的牌照,就是他神通广大的朋友们出手搞定的。

梁国豪那群热心的朋友开始替梁国豪鸣不平,认为他应该要有一个女朋友才行。梁国豪信任他那群朋友,坦言他已有喜欢的女孩子。喜欢为何不追?那班朋友无解,追问之下,梁国豪告诉他们他喜欢温静宜。但是人群中如此抢眼的温静宜,竟然无人认识。

 梁国豪纳罕,于是向他们描述温静宜的模样。话才说半句,他们恍然大悟,一拍大腿,七嘴八舌马上打断了梁国豪:“咿呀!是她!我就说!那个女孩不叫温什么什么宜!……”

  “那是当然!我们国豪看上的女人,怎么可能是那些二流货色!”

  “整个‘格莉塔’没人会不认识她!露丝玛丽喔!靓过港姐!……”

 “不过露丝玛丽是光仔的马子喔,听说爱得痴缠。”

“光仔外强中干,势力大不如前啦。我看,是时候让位给新人了。何况美女,哪个不都是被人抢来抢去的……”

梁国豪只是听他们说,都听得热血沸腾。原来校园内那个冷口冷面的是温静宜,校园外的这个,是露丝玛丽。露丝玛丽,Rosemary,当真好听,很衬她。至于那个“光仔”,是一个小混混的头子,就是梁国豪曾经见过的那个阿飞,是温静宜男友。

午夜出动的这一群疯狂青年人,今次不是为寻欢作乐,而是去流血的。梁国豪不认为他的勇气来源于那帮朋友的怂恿,他认为,他的视死如归源于对温静宜的爱,为一个自己爱的女孩子打架,是极其光荣的一件事。光仔在东区一处包厢内唱卡拉OK,未搞清楚状况,就被突然到来的梁国豪劈头盖脸一顿猛打,待反应过来,知道是为了露丝玛丽,当然更不肯向梁国豪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示弱,当即呼朋引伴前来教训梁国豪。

 关键时刻,梁国豪的朋友就不怎么顶用了。光仔叫来的那些伙计,个个都揣着家伙,是随时准备动真格的,随梁国豪前来的那些,大多赤手空拳,一见情势不妙,立即四散而逃。最后只剩下梁国豪,被光仔一干人轮番拳打脚踢,揍得鼻青脸肿,周身是血。

 “没点料还学人抢马子?我看你是有心找死……”

 “……中意露丝玛丽是吗?我叫你中意!你光哥条女的主意也敢打……”

“……跪下来磕头!否则叫你连这道门都出不了!……”

  “……跪不跪!……不肯认错是吗……打到你跪……”

 梁国豪难以忘记今夜的耻辱,如果当时他身边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用它将光仔的胸膛扎出几十个窟窿。他已记不清他最后是如何从那个包厢里挣扎着出来,但是光仔一群人的嘲笑,趴在地上癞皮狗一样的他,一幕又一幕场景,触目惊心的伤痕,在他短暂的人生记录册中打下深深烙印。落败的梁国豪负伤归家。宝蓝色摩托油门被他的年少意气唤起全部热情,热情到几乎失控,引擎咆哮一路,仿佛也在宣泄着他心中的愤怒。

 梁国豪醒来的时候,父亲就在身边。父亲那张严肃的脸显得十分疲惫,但是比往日更加的可近可亲,梁国豪从来没试过像现在这样如此安心,他“哇”一声哭出来。父亲受了大惊,收到讯息即刻搭夜班飞机返回A市,一出机场又火急火燎往医院赶,一路上提心吊胆,往后的两日更是根本没合过眼。父亲愤怒又心痛:抽烟喝酒,打架飙车,一身流氓气。为何他一向懂事的儿子变成这个样子?

  父亲是很爱梁国豪的,但他依然很忙。请了三个最好的工人来服侍出院后仍需在家中休养的梁国豪,父亲很快又飞到外地恰谈生意。梁国豪这才开始知道他父亲的不容易,所以没有责怪,况且犯了这样严重错误的他,也没有资格责怪连夜赶回来照顾他为他擦屁股的父亲。

  这场闹剧的女主角打来电话:“梁国豪,你伤势如何?”

心跳加快的梁国豪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钢板未拆,仍在家中休养。暑假过完,我应该可以按时上学。”

“那就好。”电话另一头的温静宜,抑或露丝玛丽,呼一口气。

 那微不可闻的声音,到梁国豪耳朵里变得十分清晰。梁国豪高兴地想到:她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吗?

梁国豪想开口说一句:我没事,不用太担心。结果温静宜先说了话:“听说是你父亲出面去的警局,他怎样同那些警察讲的?光仔……会否被拘留?”

 原来她是怕我连累她男朋友。梁国豪的心像是被人猛锤一记,羞辱、失落、沮丧、委屈、不甘、挫败、恼怒等种种感觉混杂在一起,脑海里一会儿浮现温静宜被漫画情节逗笑的可爱画面,一会儿翘着二郎腿的露丝玛丽又给他浓墨重彩的视觉冲击,他不自觉捏紧听筒,好想大声控诉:你看我为你打得遍体鳞伤!你看我为你险些送命!我为你抛弃理智,为你改变自己,我做了许多事,都只为离你更近一些!你回头看看我啊!认真看看我啊!为何你仍未愿意多看我一眼,为何你只一心想着他?……

 但他是梁国豪,就算怎样的不像话,也未能改变他是梁国豪的事实。所以有千言万语要说的梁国豪,话到嘴边,又变成云淡风轻的安慰:“放心吧。根本与你男朋友无关。我犯案不是因为斗殴,是无证驾驶又偏偏飙快车出了事故,对了,还有伪造车牌。”

  温静宜沉默半晌,梁国豪以为她人已走开,正要挂断。话筒那头传来一句:“梁国豪,多谢你。”起码最后都得到一句“多谢你”,梁国豪自嘲一笑。

 漫长的暑假终于结束,父亲依然没有兑现带梁国豪去澳洲的承诺。梁国豪心里有数,他知道父亲很忙,所以承诺伊始,就根本没抱有什么期待。父亲与班主任通过气的缘故,梁国豪在学校的一举一动被密切关注,说实话,思想开放的Miss Wong也难以理解,这么内敛的梁国豪,怎么会与人斗殴、还飙起摩托。

 温静宜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依然一副冷淡面孔。温静宜的双重人格令梁国豪很不可思议,他甚至怀疑,温静宜是否有个胞姊或胞妹,白天上学的是温静宜,晚上去玩的是露丝玛丽,但是他的这种猜测比温静宜的双重人格更不可思议。

 梁国豪的情感细胞仿佛被仙女魔法唤醒,曾经内心世界无比单调的他,变得多愁善感。Miss Wong有再找过他谈心,他对Miss Wong说:我好烦恼。但Miss Wong含笑望着他,他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最后Miss Wong轻轻拍他肩膀以示鼓励,建议他写日记发泄情绪。可是梁国豪的日记在写下日期后,又没法继续下去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反复:喝一杯!喝一杯!去Gretta Club喝一杯!

  鬼使神差地,梁国豪又来到Gretta Club。但是露丝玛丽并不在。梁国豪曾经一起玩的一个狐朋狗友老早认出他,也不觉尴尬,仍然上前献殷勤。梁国豪不想理他,转身就走。那朋友反而拦住他说:“喂!都是出来玩的,前事翻篇啦。你想找露丝玛丽是吗?她在东区的‘沸腾’酒吧。”梁国豪瞪他一眼,将他推开,也不知怎的,梁国豪又搭车去了东区的‘沸腾’酒吧。

 露丝玛丽坐在吧台前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自斟自饮,若有所思,一袭绿色丝绸长裙的她犹如落难的贵族公主。此刻她身边冷清,眉眼落寞,不同于往日那股隐隐透露的倔强,现在的她使人爱怜。她一个抬头,见到梁国豪又是一愣,然后她向他招手令他过来。

 梁国豪一步一印往她的方向走去,像踏在云端,轻飘飘全无真实感觉。

“你喜欢我?”露丝玛丽眉眼一挑,酒意微醺,狡黠像只猫。

  梁国豪听她问得大胆,反倒自己红了脸,不敢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为何喜欢我?”露丝玛丽又追问。

  “不知道。”梁国豪回答。

  露丝玛丽笑了,盯着梁国豪的眼睛,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然后她说:“那你去找光仔,再打一架。”

  梁国豪回望她,但他的眼神不如露丝玛丽犀利,他看她,是带着探究意味,是含情脉脉的。

  “做什么!你看你,玩笑话,当真啦?”露丝玛丽灿烂一笑,笑容又很快黯淡下来。

   “我同光仔在一起五年,一直住在一起。”

“他花心,他在外面玩,我好爱他,我都可以忍,我都可以不计较。”

 “直至最近有个女孩子找上门,说怀了光仔的孩子,一直纠缠光仔,要光仔同她结婚。”

   “光仔向我发誓他是被人算计。他说他同那个女孩子只是玩玩。他叫我给他一点时间摆平这件事。结果今日我回到家,发现他的行李物件全部不见。”

 “电话不接,去他常出没的地方也不见人。我至今不敢相信,光仔竟然抛弃我走了。”

 梁国豪仿佛也感应到露丝玛丽的悲伤,她所有的眼泪都流到了他心里,他痛骂光仔:“那个人渣,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值得你这样的付出。”

露丝玛丽即刻沉了脸,“你骂光仔,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值不值得关你什么事!”

梁国豪没料到露丝玛丽到这时仍然维护她的光仔,心如刀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起露丝玛丽的手,要往外走,“你爱光仔是吗!那好!我和你去找他!将A市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找出来!”

露丝玛丽用力将梁国豪甩开,梁国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成排的高凳被露丝玛丽一气推倒,稀稀拉拉朝梁国豪砸下来,在梁国豪护住脑袋的间隙,露丝玛丽转身又将桌上的酒瓶酒杯烟灰缸一股脑丢向梁国豪,梁国豪痛得闷哼,只听到几下清脆的响声,就碎了满地的玻璃碴子。

露丝玛丽的浓妆已经哭花,她指着地上的梁国豪,歇斯底里叫得喉咙也沙哑:“你以为你是谁?!英雄片看多了吗?!来拯救我?扑街!”

  “真有那个本事,为什么不早点拯救我!你说你喜欢我,其实你根本知道个屁。我妈做人二奶啊!人靓又够精明!那个富豪全屋移民加拿大,她亦死皮赖脸跟了去,我那时五岁未够!她多会谋划!我爸本身就是个烂人,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管我!小时候对我不理不睬,我长大了,他有了新女人了,竟然开始对我指手画脚!还有那个八婆和她生的野种,看我极不顺眼,恨不得我死在外面!他们通通对我不好,你那时为什么不出来主持公道!为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用功!X他妈的!没人喜欢读书!我妈那个下贱货,她认定我这一世烂贱如泥!她同我爸说,除非我读书拿高分,否则不给我提供生活费!我不可以没钱啊!我要离开我爸、那个八婆还有野种三个人的家!我需要钱啊!”……

    “……我爸经常同人吹嘘,说他自己这一世是个混蛋,但他女儿十分长进,年年考试得第一……可他连我学校大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这几年间我从未回过家,他还一直以为我读的是寄宿学校!你说好不好笑!……”

露丝玛丽越说越激动,情绪濒临崩溃边缘,根本抑制不住自己行为,一直对梁国豪拳打脚踢。梁国豪比露丝玛丽还伤心,蜷缩在原地护住头,就这样任她打,也不还手。

  安保很快赶过来,他们以为露丝玛丽与梁国豪是一对情侣,醉酒闹事。受伤倒地的梁国豪不构成威胁,反而是癫狂状态的露丝玛丽,让这几个体格健壮的安保有些忌惮。也许是见惯这样的场面,安保们对于这个年轻的露丝玛丽小姐亦毫不客气,态度十分恶劣。可是他们的恶劣态度非但没有喝停露丝玛丽,还起了反作用,更加触怒她,她将他们骂个狗血喷头。

 一旁有个酒保认出了露丝玛丽,开口劝道:“露丝玛丽,你是光仔女友,光仔又是我们‘沸腾’的老朋友了,你这样胡闹,别说难收场,恐怕光仔面子上都过不去啊。”

 露丝玛丽冷笑一声,“呸!谁要看他的面子!”

几个安保也懒得废话,要一齐上去将露丝玛丽拽走。露丝玛丽顺手抄起几把凳子,朝安保砸去,扬起下巴:“X他妈的露丝玛丽!我是胡须佬的女儿温静宜!你们尽管动一下我试试,看看日后是你难做还是我难做!”

  “我不知道胡须佬是谁,你不要装腔作势。”虽如此说,但到底没有人再敢对露丝玛丽动粗。

  “放你妈的屁!将你们经理请出来问一问他认不认识胡须佬温志勇啊!不认识我温静宜可以,不知道胡须佬是谁,也敢混这一行?!我爸在东区砍人手脚时,你恐怕毛都没生齐!X!”

 搞出这样一单事,早有人暗中通知酒吧经理。酒吧经理赶来收拾残局,一看到露丝玛丽,就知道这少女没有说谎,这副五官,这副派头,绝对是颇有名头的帮派头子胡须佬温志勇的女儿。人精一样的他老练地赔笑道:“我们‘沸腾’小本生意,还烦温小姐高抬贵手。今晚的酒水尚且满意?算我的数啦。但这满地损坏的物件,我区区一个小经理,实在没这个能力包揽责任。你看……”

 露丝玛丽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当下直接打断话头:“我没钱赔,你去找我爸胡须佬要。”

 “这……”

“你就去跟胡须佬说,这笔钱他不掏,他的女儿被人押去做妓,他都面上无光。”人人都看得出,露丝玛丽的强势,一定是继承于她父亲胡须佬。

酒吧经理哭笑不得,正在犯难如何处理此事时,梁国豪出来解救了他。

 梁国豪说:“钱我来赔好了。”

   “到底流着那个贱人的血,我都未发觉我亦有傍大款的本事。”露丝玛丽冷笑离去。梁国豪从未见过那样悲哀的一种眼神,是什么样的苦难,才能使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沧桑若此,绝望若此?

 温静宜两天没来学校上课。班主任想要联系她家长,却发现当初注册簿上留的双亲电话一个已成空号,一个是数字奇怪的海外号码,实在担心这个文静的好学生,于是班主任按着她留的家庭地址决定上门家访。有课的Miss Wong亦安排同学们在教室自习,亲自陪班主任走一趟。然而他们都扑了空,温静宜留的家庭地址是假的。

 班主任打算报警,而Miss Wong抱着最后希望,拨通了那个奇怪的海外号码,所幸终于接通。那是定居加国的温静宜母亲的电话,她了解情况后,给了Miss Wong另一个地址。

 班主任与Miss Wong按着温静宜母亲给的地址找到一户小公寓,敲开门,走出来一个染棕发的少妇,她倚着门,右手的食指中指还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少妇上下打量她俩,语气很不耐烦:“有何贵干?如果是推销保险,五楼左转,那一户的老头子很快归西,我估计他家男户主会很愿意照顾你们一单生意。”班主任和Miss Wong勉强忍耐,说明来意。

  棕发少妇哼了一声,将他们请进屋来,自己先坐下了,手指一动,掸掸烟灰:“温静宜不是我亲生,她的事我一概不知,要问你就等多一阵,她那死鬼阿爸就快回来了。”说话间,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捧着雪糕从房内走出,见到陌生的班主任和Miss Wong,指着她俩随口问:“妈!这两个女人是谁?”少妇即时喝骂:“又有你这个小鬼什么事?滚回房间去!”到这时,班主任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Miss Wong亦皱起眉头。

  等到温静宜父亲——那个蓄着浓密胡须,穿着汗衫背心,露出两只刺青膀子的中年男人回来,两方接洽,优秀学生温静宜的身世与她藏起的一部分秘密,终于被人知晓。从温静宜家回来的那天,班主任不住抱怨温静宜的家庭成员,但提起温静宜本人,却一脸沉重,Miss Wong则一夜未眠。

  温静宜缺课第三天,老师们仍可装作无事,照常上课,班级内已流言四起。三人成虎,尤其是在那群爱作无端幻想的小女生之间,八卦越传越离奇,最后连好奇的男生们亦参与讨论。因温静宜的失联,梁国豪心情已极差,听到他同窗们捏造的关于温静宜的谣言,气归气,尤可当耳边风,偏偏多事的张婷婷要来问他一句:梁国豪,你与温静宜接触最多,你说,温静宜是否真的被搞大肚子,怕家里责骂,才与人私奔?梁国豪怒火中烧,对张婷婷破口大骂。张婷婷没想到老实仔梁国豪脾气这样古怪,吓得大哭,有爱慕张婷婷的男生上来劝架,梁国豪朝那男生鼻梁一拳打过去,立时飙血。

  梁国豪的拳头没有遏制住关于温静宜的流言。同时警局很快联系到校方,原来温静宜被指控蓄意伤人,近日已被警方拘留。这个重磅消息比同学们的猜测来得更加犀利,众人哗然。

 “巴闭啦,亦都是你,出的主意让梁国豪与温静宜多接触,现在他被她带坏……我就说,梁国豪份人老老实实,当初怎么可能会飚车斗殴,一定是跟温静宜学的……”班主任忙得焦头烂额,一面埋怨Miss Wong,一面打电话向梁国豪父亲告状。

  Miss Wong也不解释,但是主动将梁国豪的事情揽上身,替梁国豪向挨打男生的家长道歉说好话,甚至替梁国豪应付他父亲的发难。班主任得以分身处理温静宜的事,松一口气,面色稍霁。

 梁国豪始终冷静,他现在的样子,跟当初温静宜冷漠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Miss Wong与梁国豪父亲接触得多了,了解到梁国豪家庭情况,心思剔透又良善的她好似明白了什么,于是对梁国豪倍加关心,亲自接送梁国豪上下学,偶尔周末到他家中替他补习功课。

 终于得到爱护,得到陪伴的梁国豪很感激Miss Wong,但又觉得自己太不识好歹,因为他仍然不开心。

  Miss Wong知道梁国豪为什么不开心。她问梁国豪:“你和静宜可是朋友?”梁国豪看向Miss Wong,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没有偏见,是和蔼的,真诚的,大人们常常撒谎失信,但梁国豪觉得他可以信赖Miss Wong,他回答说:“是,静宜是我朋友。”

 梁国豪的个子快与穿八厘米高跟鞋的Miss Wong持平,像个小男人了,Miss Wong仍然含笑摸摸他的头。梁国豪感动得想哭,自小便形单影只的他实在缺少温暖,没有领受过来自长辈对小辈的疼爱。

 Miss Wong驱车带梁国豪去看温静宜。温静宜拒绝保释,一开始亦拒绝与Miss Wong见面,但听说梁国豪也一起来了,终于露面。三个人坐在密闭狭窄的小空间里,看守的警司等在会客室门外,墙角的那台摄像机正对着梁国豪的脸。Miss Wong问温静宜近况,温静宜不答,三人沉默一阵子,Miss Wong站起身走出去,留下梁国豪与温静宜两个人。她知道自己多留无用,温静宜看似文静,其实很倔强,不会对她敞开心扉。

  温静宜清减了一些,看来她失踪的这几天,过得并不会太好。梁国豪小心翼翼问她:“怎么回事?他们为难你吗?”    

  温静宜此时已不是美艳的露丝玛丽,她素面朝天,秀丽,悲哀,绝望,但出人意料的平和:“他们哪敢为难我。受伤的是纠缠光仔的那个女人。”

 梁国豪垂首不语。温静宜拍拍他手背,笑得温柔,小声告诉他:“不是我,我替光仔顶罪。光仔后来发现那个女人骗他,孩子根本不是他的,他一时气不过,就捅了她好几刀。”

 “你傻了吗!”梁国豪激动大叫,引得门外的警司回头来看,他才稍稍收敛,翻掌紧紧握住温静宜的手,“你有大好前途!你这样优秀!怎能为一个小混混自毁前程!”

 “我不傻,何况那个女人又未死。光仔案底比你我的书本还厚,如果再添一项指控,他入狱,就不知几时可以再放出来。他回来找我,我不能不救他。”对于自己的前途,温静宜云淡风轻:“我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你担心的那些,我无所谓,我从来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

 梁国豪被她驳得哑口无言,温静宜在他心中如此特别,是有原因的:她早熟、独立、自我、倔强到一意孤行,清晰照映出他的幼稚、软弱和唯唯诺诺。

 这个年轻男孩轻轻叹一口气,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是靠努力就可以得到的。可他依然要傻傻问一句:“你仍爱光仔?”

 温静宜笑着反问:“不爱他,难道爱你?”

 梁国豪黯然,温静宜的笑容十分刺痛他。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现在的感受,就好像,他辛辛苦苦搭了好久的积木,终于垒成一座高大城堡,忽然被人一推,轰然倒塌,他全部的苦工付诸东流,那人反而嘲笑他:你这个笨蛋!

他在心中发誓忘记温静宜。泪也随之流下来,他极力忍住,不想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难堪,但是眼泪不听他话,鼻涕也跟着一起,越流越汹涌。他索性伏台大哭。温静宜看着面前的梁国豪,她意识到这个男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她。她想,命运待她不公,无人可依靠,生活一团糟,还好有一个男孩子如此喜欢过她,令她的人生不至于完全黑暗无光。

从那以后,班级里的点名册子再也没有温静宜这个名字。虽然大家都没有忘记特立独行的温静宜,但没有人再提起她,谈论她,保持沉默成了一种共同默契。

梁国豪在Miss Wong的开导下变得开朗许多,他逐渐参与到各类活动中,同学们惊奇发现:梁国豪原来篮球打得不错,梁国豪擅长解物理难题,梁国豪竟然懂得修电脑……梁国豪亦主动找张婷婷和当初他打的那个男生真诚道歉,张婷婷大大咧咧,早已原谅他,而那个男生,最后成为了梁国豪的好兄弟之一。

梁国豪父亲仍然是忙,但是尽量减少了工作时间,更多地去关心他儿子的学习与生活。梁国豪与父亲吵过一次架,因为他发现父亲竟在追求Miss Wong。父子争吵的过程中,父亲终于获知儿子的真正想法,终于知道他儿子原来并不那样懂事,他儿子心中积存很多怨言,他儿子爱他,也很依赖他,渴望得到他的陪伴。成年人斩断情丝要利落干脆得多,既然儿子不能接受自己父亲追求自己的老师,那他就不再联络Miss Wong。

梁国豪成绩优异,顺利考取海外名校,之后又在海外再继续攻读硕士学位。毕业典礼那天,父亲到场祝贺,父子俩紧紧拥抱,留下了很多温馨合影。在爱情上,梁国豪亦收获不小,他在大学校园中碰到志同道合的华裔学生曾慧琳,二人爱情长跑六年,终于在一个明媚春天登记结婚。婚礼地点定在捷克布拉格,因为历史系出身的慧琳很喜欢布拉格这个充斥着罗马式、巴洛克、哥德式等各种不同风格建筑物的浪漫城市。

 婚礼那天,几个A市的老同学千里迢迢赶来,最惊喜的是,Miss Wong也带着她的可爱女儿出席,她丈夫是奥地利人,Miss Wong早几年辞职随他移民,奥地利与捷克相距不远,于是她亦前来见证她旧日学生的幸福时刻。眼看Miss Wong和自己都已找到归属,可父亲依然是个老单身汉,因此梁国豪加紧催促父亲再婚,父亲打他脑袋,笑着教训他:不像话!没见过儿子催老子找老婆的!

温静宜,抑或是露丝玛丽的影子已经在梁国豪的人生里逐渐淡去。

成为大学讲师的梁国豪,专业过硬,风趣幽默,很受学生欢迎。他亦都了解他台下那一班正值大好年华的小女生小男生的青春烦恼,因此常常在课堂上提点他们:“……Puppy love,指初恋,又指青涩、幼稚又短暂的恋情。你们的爱,像爱一只可爱的小狗一样,高兴的时候,想日日把它抱在怀里,心情不好,就不想理睬它。你可能会因为它咬你一口而即时讨厌它,也可能第二天喜欢上一只小猫,而不再对它感兴趣……”

就像当年的Miss Wong一样,梁国豪无私地分享着他的人生智慧,而那群纯真少男少女们,虽然在听,但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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