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坐落在山谷里的一小块平地上,而房子的后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其实川东北盆地多为丘陵,并没有特别挺拔的山峦。之所以说外婆家后面的山坡高耸入云,是因为很多时候,当秋雾升起,我们伫立在田野里,看不见任何景色,却能够透过雾气看见往上无限延伸的山顶。冬天的傍晚,家家户户的炊烟在山谷里搭起了桥,迷信的乡亲们会说这是一条通往阴间的道路,意味着又将有人走到油尽灯枯的时刻。而在我看来,缭绕相接的炊烟如同一条飘渺的白带子,在山腰上飘荡着。
山顶上会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一个谜。
外婆家的土地很分散,有时候外婆去山坡上种地的时候会带上我。她仔细的在泥地里拢出沟壑,然后我便跟在后面撒小麦。累了的时候我们坐在地边的石头上,闻着旁边树木发出的味道,听见蛐蛐儿叫。环顾四周一片空旷。找到一处凸起的高地往下看,邻居们的房子就如同火柴盒般大小。长满庄稼的田地一块块分割成漂亮的几何形状。再往远处看,就只有绵延起伏、青黛色的山,看不见尽头。
山坡上长满了油桐树,油桐果实跟橘子一般大小,叶子宽阔,据说在古老的时候人们会采摘油桐用来榨油。而以前的桐油灯便是以此为燃料。我趁外婆不注意边偷偷的爬上油桐树,听着风吹着油桐叶子发出的声响,靠着树干啃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或者嚼从山坡上采摘到的野果。外婆没看见我,就一遍一遍的叫我,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我偷偷地从油桐树上跳下来,外婆就拧着我的耳朵厉声警告,“说了油桐树是脆的,爬上去压断树枝掉下来摔到了怎么办?”
这个时候我常常一边躲着外婆一遍仰望着山顶,问她山顶上有些什么。外婆不停手里的活,“你自己爬上去看看就晓得了。”
爬上去看看,一度成为了我最大的一个愿望。
有一天,我下足勇气,决心到山顶一看究竟。阳光出奇地好,我站在山脚下仰望山顶的皑皑白雪。我不顾寒冷,铁了心要登上山的顶端。外婆家的房屋逐渐变得渺小不可见,而山坡上的树木也逐渐变得稀疏。我穿过山顶上的一处庙宇,双脚踩在咯吱作响的积雪上,那耀眼的白色才能证明我的存在。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朵离我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而当我回首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迷失在山巅,看不见来时的路。我一惊,双脚踢开了被子,才发现这是一个梦。
我把登山的想法告诉了阿禾,阿禾对山顶并没有多大兴趣,不过他乐意同我一道去冒险。所以有天外婆再次去山坡上的时候,我和阿禾便相约一起爬上山顶,以解我心中的困惑。我们撇开外婆,顺着山坡上的小道,飞快地朝上奔跑着。不一会儿我俩就累得大口大口的喘气,我们在一处荫凉的地方,用油桐树叶卷成一个水杯,接了一大杯清凉的山泉水灌进肚子里。
阿禾从路边摘了几颗金黄的刺榴,在裤子上抹平表面的小刺,放进嘴里咬得咯嘣响。他抬头看了看山顶,山顶依然在我们所看不见的地方。阿禾问我要不要继续往上爬,我坚定地点点头,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继续往前迈步。
那是一个下午,有着和我梦境中一样的明媚阳光。我们又朝上奔走了好长一段路程,在路边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似乎见过我们俩,见我们径直往山顶窜,边站在原地大喊“娃儿呢,你们要去哪里?”
我和阿禾指了指山顶。
老人家冲我们摆摆手,“不要去,上面有野物,要吃人。”我和阿禾向来在山野里疯惯了,从没见过什么吃人的野物,再说了,我俩手里都握着一根称手的棍子。我们不理老人家,顺着路边上一条陡峭的小径,慢慢往上爬。
阿禾跟在我的后面,他扯了扯我的衣服,有些迟疑地问我,“土哥,要不咱们不上去了吧,万一天黑了怎么办。”
“怕什么,大不了我们原路返回。”阿禾没有办法说动我,只能继续往上爬。就在我全神贯注地在松林里穿梭的时候,阿禾突然在背后叫住我,示意我不要出声。我停下来,疑惑地看着阿禾。阿禾指了指耳朵,让我认真听,我这才察觉到附近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和阿禾都站在原地不动,回去的路在层层叠叠的松树之间消失了踪迹。如果我们呼喊,外婆一定不会听见。我们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就发现前方的草丛里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动,我们差一点儿撒腿就跑,还是阿禾眼尖,他兴奋地大喊,“长耳朵!”
那只棕黄色的野兔受到惊吓,迅速朝山顶窜过去。外婆曾告诉我,长耳朵的前腿短后腿长,所以它擅长往上爬,要是下坡的话,就会栽跟头。长耳朵天生胆小,为了不让它们糟蹋庄稼,往田地里载上一个稻草人就可以将长耳朵吓走。我和阿禾一看就兴奋起来,吆喝着,使劲地往上追赶。要是我俩能拎回一只长耳朵,那将会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我俩追赶了好一会儿,发现实在追不上,就停了下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平整的草地。我和阿禾气喘吁吁地躺在草地上,望着头顶的蓝天,满鼻子都是青草的味儿。我们以为我们已经到达了山顶,站起来才发现,草地的前方,山势依然还在往上延伸。
“还有多远?”阿禾沮丧地问我,我摇摇头,顺着草地往前走,就在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了房子的轮廓。黑色的瓦,还有宽敞的院子。
“谁会住在这种地方?”一种神秘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在我们打算去见识一下那个院子的主人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们的征程戛然而止。一只大黄狗咆哮着朝我们冲了过来,我和阿禾尖叫着,撒开腿就往回跑。我们飞快地越过草地,仿佛脚下生了风。原本陡峭的松树林也很快地被我们甩在了后面。我们在回去的途中甚至还遇到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她笑眯眯地拄着拐,看着我们疲惫地走过去。找到外婆的时候,外婆正在地里喊我的名字。
后来我问外婆,住在山上的那户人是谁,外婆说是以前住在山谷里的一户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搬到了山梁上去,单家独户的过日子,据说是什么反革命。外婆警告我不要再往山顶上爬,她担心我万一摔伤了怎么办。后来我回家念书,再没有时间去攀登那座未曾触及的山顶。到山顶看一看成了我偶尔会想起的一个遗憾。我后来无数次在梦里面站在那座山顶上开心的笑,我伸手就触摸到了冰冷的蓝天,醒来的时候我的嘴角依然带着笑意。
但是我已经明白,那其实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山丘,地势比其他的山丘稍微高一点。山顶上不会有积雪,不会有各种见所未见的壮观景象。我没有再去攀登它,是因为我还想在我的内心深处,保留一块神秘的土壤。那里充满了任何超越想象的事情,那里是我离天空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