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厅堂里,外头下着雨,淅淅沥沥,格外清楚。
他在等一个人,可惜那个人可能再也不会来了。
燕国正当改朝换代,内忧外患,朝野动荡的时候,戏班高台一点影响也没有,依旧唱着戏腔婉转。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只不过这商女变成了芳杜若,芳杜若是后起之秀,男生女相,皮肤白的像雪,光滑得堪比凝脂。他是名震京都的大角儿,他的戏无一不高堂满座,满堂彩。
只是后来他再也不唱戏了。
――
“芳爷,今天唱哪出!”后台的打杂小斯正给芳杜若整理他的戏服和鞋子。
“今日唱个霸王别姬吧!燕朝怕是命不久矣,文人雅士都爱这亡国情爱,应景。”芳杜若尾调略向上,似乎带点讽刺。
他坐在镜子前,一笔一划认真的描着眉,眉黛若远山,眼神专注,镜子里的他眉眼如画,看得一旁的小斯呆呆地。
“好看吗?”芳杜若不知何时已经描完了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
小斯连忙低头,暗暗红了脸,轻声说,“好看,我从未看过芳爷如此好看的人,连最京都好看的女子也比不得你。”
“哦!”略带挪谕的语气,“你看过京都最好看的女子?”芳杜若突然有点想笑,嘴角一刹而过的笑意,像春日平静湖面上荡开的一圈圈涟漪,一层荡一层,像飞在云端的风一样温柔,渐渐消散了,留给人余味无穷。
那小斯瞪眼魔怔了,一时竟然忘记回话,一会才方醒,“不就是燕王府的燕王妃,听说那是一等一的美人,小人有幸见过一面,当时是陪着主班去燕王府里见到的,的确是美的很!不过芳爷你扮上这虞姬妆,比她还美嘞。”
“哈哈!”芳杜若笑得爽朗,绝美。
――戏终于要开场了。
“今天的虞姬是可是芳大角扮的,自从芳大角来京都唱了一出火遍京都之后,可再也没有唱过,难得一见。”
“是啊是啊,就是不知道今天这霸王谁扮。”
“听说班主也不敢惹,不知身份,是个神秘角儿。”
好戏开场了,只见那八侍女随虞姬上,虞姬捏着兰花指,迈着步子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的众生百姓苦。
项羽执枪回挑,一个回合站定,唱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马僮牵马下)
虞姬白:大王!
项羽白:这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虞姬白:大王,今日出战,胜负如何?
项羽白:枪挑了汉营数员上将,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虞姬白: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
项羽白:有劳妃子。
虞姬回头吩咐侍女:上酒。
期间高潮迭起,跌宕起伏。
戏的末尾,虞姬三拔剑,自刎于项羽面前,那最后的一眼,就像透过荏苒时光,回溯到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和项羽告别,和那个痴情的女子告别,述尽悲伤怨离,决绝悔恨。
项羽的眼里悲伤弥漫,似乎是在悲伤虞姬的死去,国的破灭,又似乎像是局外人,只是悲伤这场悲剧。
帘幕落下,台下一片叫好声,鼓掌声,喝彩声。
――
后台
“敢问兄台贵姓!”芳杜若很久没有棋逢对手,遇见戏唱的这么好的人了,心下惊动,想结识一下。
“鄙人不才,入不得芳爷的眼。”那人也不卸妆,只是静静地看着芳杜若,声音清淡得像初一的月光,又好听得像山间的松石落入溪水。
让芳杜若刹那心动,想见识到底是个什么人。
可人家拒绝了芳杜若的结交,一时间也有点尴尬。
可惜那人后面没有说话了,有个轿子静悄悄地把他接走了,空留芳杜若怅然若失。但是想着,这么大个京都,这么会唱的角儿,肯定会再见到,来日方长。
芳杜若派人去打听,都没有找到这么个人。
倒是,又多了一个追求者,说是追求者也不算,那人只是每次站在堂里的最后面,穿着考究,身材挺拔,鹤立鸡群般高出一众人一个脑袋,芳杜若每次一抬头都能看得到他,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容貌,而每次戏快落幕了,芳杜若再看那人已经不在了,可每次都会送礼物给他,送过戏服,送过簪子,送过金缕鞋,还送过玉兰花钿,都是贵重东西,芳杜若爱玉兰花,自家院子里种了玉兰花,用玉兰花熏香,身上也总是有股玉兰花香,可是鲜少有人知道他爱玉兰花。
每次问是谁送的都不知道,那人只是趁戏快落幕的时候没人偷偷放在他梳妆台上。
有一次,芳杜若向外放出话去明日是他唱《后庭花》,却私下让去苏杭请他的师兄芳兰玉替他,他俩身形姿态很像,扮上妆没人分辨的出来。
芳杜若穿着便服,一身白色长袍,散开发髻,遮住脸颊混在听众之中。那个人果然来了,芳杜若只与他隔了两米,中间隔了四五个人,看不清面容。他的师兄出场了,下面人开始躁动,于是芳杜若低头趁机往他身边挤去,一抬头人不见了,芳杜若连忙跑出去,看到那个人一步一步走着,他的背影被日光拉得很长,看起来很孤独。
“兄台请留步。”芳杜若朝他喊了一声。
那人停了下来,却没回头,“台上那个不是你。”
听到这声音很耳熟,芳杜若愣了一下,“你,是项羽吗!”不是疑问语气,而是陈述语气。
“你很聪明。”那人说完继续往前走,步子迈得比之前大了很多。
“为什么不愿意我看到你,你是谁,有什么苦衷?”芳杜若尊重那人没再追他,可是依然希望那人多留给他一点信息。
那人没再说话径直走进了拐角,再也没了影子。
芳杜若似乎犯了病,每日唱戏都在等他来,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一片,可那人再也没有来了。
芳杜若喃喃自语,“不来也好,像我这样的人,只会给身边人带来灾难罢。”
――
转眼过去了一年,院子里的玉兰花开得正烂漫,淡雅清香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庭院。这是芳杜若来京都的第三个年头了,从一点名气也没有的艰难求生到如今京都名角,时间过得太快了,他都快到了而立之年了,身边还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没人陪伴没人说话,孤独了太久好像也都习惯了。每日都有很多男男女女追求他,他从未动心,他唯一的一次心动给了那个乌江项羽,那个声淡如明月清如松石入水的男子,那个站在台下静静听他唱戏的男子,那个一眼看出台上人不是他的男子,那个孤独的被拉长的影子。
今年的行情不好,仗打起来了,各地都有起义军,打的一片混乱,虽然京都还没有被战乱殃及,但是京城已经自顾不暇,官员内斗分派,有一些乱兵趁机出来抢劫,强抢民女,老百姓都不敢出门了,躲在家里。
芳杜若已经不去戏班唱戏了,而是被各大官员请到家里唱戏。
一日,京都大总督黄旗总兵也差人来请芳杜若唱戏,这可是个不好惹的硬主,京都一半的兵掌握在他手里,这人带兵确实厉害,可是人品不咋地,荒淫无度,男女不拒,有人不从便来硬的,这次怕是看上了芳杜若。
芳杜若心里明白,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他从笼子里抓了一只信鸽,传了一封书出去。
收拾好戏服,别上那人送的雕花簪子,化好底妆,描好眉,这次就单唱曲《霸王别姬》吧,了了一生,人生八苦,尝了个遍,还是求不得。有些东西,总归是你配不上,求不来的。
八抬大轿来抬芳杜若,下了轿子,门前是两只护门石狮子,入了黄府,厅前是一座金雕的麒麟,不敢明目张胆放在大门前,只敢放在厅里,果然是包藏祸心,狼子野心。
“芳爷,这金雕的麒麟好看吗!”那黄总兵手里端着两杯酒,似笑非笑起身向他走来。
“自然,黄总兵果然是雄心壮志,麒麟乃是天子风范。”芳杜若抱拳作揖,抱着必死的决心,也不怕出言不逊。
“芳爷果然是直言不讳,豪爽过人,真是个妙人。”黄总兵送出一杯酒给芳杜若,然后用探究的眼神将芳杜若上下扫了一遍,似乎要透过他的衣裳看到他的身体。
芳杜若一阵恶寒,用手挡开他的酒,笑着说:“多谢黄总兵的美意,京都人人知道,草民以唱戏为生,喝酒伤嗓子,从不喝酒。”
“就一杯,芳爷不喝就是不给我黄某人面子。”黄总兵说着就上来揽住芳杜若的肩膀,看这架势不喝他会硬灌,这酒肯定有问题。
芳杜若连忙说:“黄总兵,喝酒影响戏感,要不然等草民唱完戏,再陪黄总兵喝。”
“好,既然芳爷答应了,黄某人也不急,可是不可反悔哦,这敬酒不吃,那可要喝罚酒了。”黄总兵一脸精光,盯着芳杜若。
芳杜若脸上一丝破绽也没有,端的是沉着冷静,可是任谁遇到这种事心里还是会慌张的。
“对了,一会会来个贵客,芳爷可要好好唱,这位贵客可是特别喜欢听曲儿呢!”黄总兵露出奸诈一笑。
芳杜若去屏风后面补全妆容,披上戏服,从屏风后出来,前头有人在喊:“燕王到!”
芳杜若眯眼思索,莫非这燕王与黄总兵勾结,燕王手里握着京都的另一半兵,这两人勾搭在一起,这王城可就要翻天了,可是听说燕王从不拉帮结派,只带兵打仗,不然这朝代早就更新换代了。是人是鬼,一会就知道了。
“黄总兵拜见燕王!”黄总兵鞠了一躬。
芳杜若连忙出来跪下行礼,“草民芳杜若拜见燕王爷。”
燕王见到跪在地上想芳杜若明显愣了一秒,可是又立马恢复平静。
“起身吧!”燕王发话。
芳杜若抬头整个人一怔,心下一动,原来,你是燕王,怪不得,我找不到你。芳杜若朝他笑了,笑得风华绝代。他知道他认出了他。
芳杜若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只一眼,便刻入了心里,可是那人的眉眼芳杜若幻想了无数次,可能是长得不好,刀疤脸,毁容了,所以才不敢让他看到,可是他不在乎,他喜欢那人的沉静的气质和不俗的举止,喜欢那人扮项羽带着悲伤的眼神,喜欢那人站在人群里眼里只看得到他。
原来,他是燕王啊,一点也不丑,反倒倾倒芳华,一身墨色长袍,腰系着绣着玉兰雕花的腰带,挽着官髻,带着亲王帽子镶着绿尾朱玉,五官棱角分明,细眼星目,灿若星河的眸子,高挺的鼻梁,抿着薄唇,像从画里面走出来的踩着七彩祥云的神仙。
“燕王,听闻您爱听曲,我便把京都一旦给您请来了,这一出这是唱的霸王别姬呢,芳爷的拿手好戏,您且听着,一会咱再喝酒谈心。”黄总兵差人搬了梨木桌子,和梨木圆凳,都是上好的雕花梨木,有价无市。
燕王正襟危坐,低头不语,偶尔看一眼芳杜若。
依旧是那场霸王别姬的戏,依旧是那个虞姬,只是霸王已经变成看燕王,芳杜若唱到深处,竟望着燕王唱出那百转和千回,那深藏心底的心思。以虞姬口唱杜若心,他知道燕王听得出来他的心,想来每次他来听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次也是,离得很近反而却像隔了一个天下那么远。
一曲曲罢,卸去妆容,他穿上白色长袍,一尘不染,束起长发,他素颜的样子,没了妖冶,却是清淡如雪,他出来站在那的时候,像遗世独立的雪莲,款款如水墨丹青。燕华予的心跳错了一拍,没有人注意得到,他鬓发掩盖下的耳朵红了。
“芳爷!”芳杜若还未入座,黄总兵便瞄了瞄在他座位桌上的一杯酒,“这杯酒,该喝了吧!”
芳杜若安然入座,“既然黄总兵如此盛情难却,草民恭敬不如从命。”刚要端起酒杯,就被人夺了去。
芳杜若看着燕王端着那杯酒一饮而尽后爽朗地笑了,“黄总兵,你可不厚道,既然知道我爱听曲,居然把芳爷一人请到你这宅院里,还与他一同喝酒,若是我今天没来,是不是就要错过了这一出好戏。”
“哈哈,在下自然知道燕王爷喜爱听曲,才特意请芳爷给王爷助兴的。”黄总兵顶着一张国字脸,满脸泛着油光,眼睛闪着精光,无时不刻不在盘算。
“那我们就谈谈正事吧!”燕王瞥了一眼芳杜若,看看黄总兵,意思是让他退下。
“那芳爷,你先回吧!咱们改日再聚。”黄总兵似乎有点遗憾,但是正事当下还是先放一边,这次请芳杜若这步棋果然没走错,这燕王爷爱听曲,见不得名角被欺侮。就是可惜了这美人,等我成就了伟业,下次定要让我好好尝尝滋味,黄总兵望着芳杜若离开的背影笑得阴险扭曲。
“咳,黄总兵你说要本王和你一起勾结谋逆?”燕王直奔主题。
“王爷别说的那么难听,只是合作共赢而已,反正这上面的位置,当今圣上本来也就没有能力坐,谁都知道你燕王是最有才能的皇上人选,我们何不夺回你应得的东西,我呢也不贪心,只要兵权就好,我就喜欢带兵。”黄总兵喝着酒边说。
“黄总兵倒是打的好算盘,你知道,如今当今圣上要夺你的兵权,你与本王合作,不仅想保全你的兵权,还想要本王的兵权,这买卖做的本王不是亏了?”燕王假装思索着,一只手指曲起来轻敲着桌面。
“燕王爷,刚刚给芳角的那杯酒我是下了料的。”黄总兵坦然说。
燕王依旧面不改色,“哦,是吗,本王以为你只是想吓唬一下芳爷,本王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不过就算不舒服,本王府里有太上皇的御医,什么毒解不了。既然黄总兵,这么没诚意,那本王便不与黄总兵谈这买卖了。”说着起身要走。
黄总兵忙说,“王爷稍安勿躁,那料也不是毒,只是一点点助兴的好东西,可以让人享受极乐净土,对身体丝毫没有影响。”说着黄总兵放下酒杯,一脸正色,“王爷,我只要三分之二兵权,皇位和三分之一兵权归你,我看王爷也挺欣赏芳爷,我可以把芳爷让给王爷,本来我对芳爷是势在必得的,若王爷不要的话。”黄总兵露出那带着肮脏欲望的眼神,“那我可要好好品尝一下这名角的销魂滋味了。”
燕华予的一只手在底下握紧了,表面上表现得索然无味,实际他在愤怒,“本王不好龙阳,但是却极爱听曲,芳爷唱的霸王别姬是京都一绝,若是黄总兵伤了芳爷,芳爷不再唱曲怎么办。既然如此那烦请黄总兵以后别在找芳爷麻烦,让芳爷好好唱曲,这买卖,本王就做了。”
“那是自然,我保证不打王爷的人的主意,王爷果然爽快,来干了这杯。”黄总兵满面得意,以为这天下就快要到手了。
燕王就是要让黄总兵起兵谋反,还要表现的自己并不是很想与之合作,引他入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