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当他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到很害怕。因为我感觉到这个老和尚把尖刀藏在了他破旧的袈裟身后。
作为一个和尚，他算得上是将“邋遢”表现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两只脚，只有左脚穿着破洞的旧鞋子，鞋子还是右脚的，脚趾从破洞漏出来。身上的袈裟破旧不堪，布满了补丁还是满身是破洞，而且脏得不行，左手提着一把烂葵扇，右手藏着尖刀放到身后，脸上充满了诡异的笑容，蓬松的头发满是污垢，破旧的僧帽也比那件破衣服好不到哪里去……
可我心里面很害怕，因为我是一条狗。藏在他身后的尖刀告诉我，他想把我变成他的晚餐。虽然他看似瘦骨嶙峋，不过本能告诉我，我逃不掉。
全身颤抖着，我忽然做了一个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行为——我前脚向后弯曲，后脚还继续支起，头低下贴着前脚。我向眼前这个和尚下跪了。在今天之前，我从来不觉得我会做，甚至懂得做这样的动作。我活了大半辈子狗的生活，今天在死亡边缘，我反而开窍了，用不像狗的方式在求饶。
因为我害怕，我不想死。
看到我这样，面前的老和尚笑了，笑的样子很丑陋，脸上的眼耳鼻全部紧凑到了一起就为了给他嘴巴让步。
可我从他的笑容里，我知道我逃过这一劫了。我感觉到他身后的尖刀消失了，就好似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因为它一直在他被他藏在了身后。
接着老和尚告诉我，他法号叫“道济”，我被他选中了，我将进行一段其他狗从来没有的旅程。
我不解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我？
他告诉我，因为我不想死。
可是哪有那条狗，或者说怎么会有那个活着的生命会随随便便想失去自己的生命，能活着那么好，我心里不服。我直接告诉他，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我？
他笑着有给了我另外一个解释：因为我不像狗。
我还是不服，我明明就是一条狗啊，我有狗的头，狗的身体，狗的四肢，狗的尾巴，狗的思维。我继续追问他，我哪里不像狗了？
他答，没有一条狗会问别人自己哪里不像狗的。
他回答完我这个问题，就哈哈大笑地转身准备离开，我急忙叫住了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的目的地在哪？
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我是狗，我不认字，可我会记住符号，我把他比划的东西一下子就记住了。
在他走远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忘了问他，为什么我要走这段路？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我已经问不到他。虽然没问到，但我还是想去一下他指引的地方，因为既然他在我面前手上拿着了尖刀都还愿意放下，那他不杀之恩，我应该就应当报答一下。
事实上，是也是因为我太空闲了。我不过是一条狗，每天吃饱睡，睡完吃，最大的娱乐就是出街找电灯柱撒尿。以前我可以，可经历了刚刚生与死瞬间，我希望我的生活有点改变，我不再想一辈子待着这个地方了。
或者老和尚是对了，我变得不像狗了。
清晨，秋风把路边的树叶吹落，然后又把地上的落叶吹起，我离开家里的时候是秋天，
（冬）
作为一只长相呆萌的狗，在人类世界里流浪混吃并不是一件难事。只要找到有卖食物的地方，然后随便蹲坐在那些吃着东西的女孩前面，她们会很自觉地将她们盆里的食物分一部分给我，我也吃得也不多，很容易就填饱肚子。所以这几个月我过得并不难。
可是，天气开始冷起来了。幸好我有一身狗毛，不至于在夜晚露宿街头的时候被冷醒，可是不幸是在冬天上街的人变少了，自自然然地，会给我食物的人也少了。以前可以一天三顿的，现在也只能一天一顿，或者两天一顿。
在这种情况下，我遇见了他。
他是一个流浪的人，但他和我不同，他是有固定地点流浪的人。或者应该用乞丐会比较贴切。那天我就睡在街角，那天特别冷，我身上的狗毛不够用了，把身体围起来缩在一团，仍然觉得不停地发抖。
此时，他走到了我面前。我抬起头，看到他的样子，一下子我就明白这个墙角是他的地头。这种乞丐我以前遇到过很多次，一不小心占了他的地方，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在他们未伸脚踢我之前赶紧离开。
我识趣地站了起来，想从他旁边走过。
可他又站到了我前面，挡住了我的路。
我转过身想绕开，他又一次挡在了我前面。
我心虚了，这个可是遭重了，所以我就最讨厌乞丐，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经常受人歧视，心理或多或少都会压抑有阴暗面。而面对我，一条比他们还要低等的狗，的时候，这种心理的阴暗面就表露无遗，想到这，我不住地摇头：看来这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却把他身上那件破旧的外套脱了下来，然后就着衣服把我抱起来，抱回了墙角刚刚睡觉的地方。拥我进了他不算温暖的怀里。
这是我在离开家后，第一次有人愿意如此亲近地拥抱着我，我不拒绝。
然后，我们在这冬日的寒夜里，相拥而睡。
那天晚上，我发了一个梦。我梦到了他，就是那个抱着我睡觉的流浪汉。我看到他母亲因为他早产，失血过多死了。留下的父亲借酒消愁，还总觉得是他害死了他母亲，还害得他对酒精产生了依赖，经常对他拳打脚踢。流浪汉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性格也变得孤僻和喜欢暴力。辍学，在学校周边通过威逼年纪小的学生给保护费过日子，然后有了钱就到处玩。过着被称为“人渣”的生活。很快就因为盗窃进了监狱，然后出了监狱后就成了流浪汉到处流浪。虽然流浪但他依然会时不时干起老本行，有时偷钱包，有时抢东西。今天傍晚，他就刚刚在火车站偷了6个人的钱包，我数的很清楚，4女2男，其中一个女的还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然后他用这些钱吃了个饭，吃完饭他就回到了这个街角。
梦在他和我相遇的那个时刻恰当地醒了。
醒来之后，我疑惑这样的人现在居然正在抱着我在睡觉。已经被社会抛弃了的人居然会脱下自己的衣服包着一只到处流浪的陌生流浪狗睡觉，我想不明白。
虽然很害怕，但我内心不想离开，不是因为害怕我挣脱衣服的时候把他惊醒，而是因为我从他怀里感到了冬天里除了这里哪里都没有的温暖，或者至少在清晨阳光出来之前也不离开吧。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进巷子的时候，趁他还未醒了的时候，我还是独自离开了，我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离开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他睡得十分安详，双手紧紧抱着手里的衣服，还以为我还在那里。
（春）
我又遇到了不同的人，经历了各种不同的事，不知不觉，我也已经流浪了六个月的时间。为了躲避冬天的寒冷，我很不情愿地投靠了现在的家庭。
我跳到河边把自己身上沾染的各种污迹清洗干净，然后在太阳下晒干，露出我本来的毛色，最后站在了我预先选好的家庭门口，很容易地，我就被他们收养了。
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父母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他父亲似乎是当地一名有地位的公务员，每天出入都有专门的司机接送，除了专车，往往车背后还有几辆尾随的车，车上的人会抬着各种长长的摄录机和相机。然后每天晚饭时候的新闻，都是这位父亲的镜头。
母亲没其他事情做，只是专职在家里照顾小女孩。
虽然电视上的父亲都是光鲜亮丽的形象，可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形象。每天在晚饭后，会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进出这一间房子。他们穿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衣服，有笔挺笔挺的西装、古色古香的唐装、优雅新潮的休闲服、还有旗袍、长裙、短裙、衬衫、背心、短裤、喇叭裤、休闲裤……可是这些人虽然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可是表情都是一样，脸上都是笑眯眯的，对着父亲的态度永远是毕恭毕敬的。
我听到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小小意思，请笑纳。”
而父亲回他们的都是这句：“恩，我知道了，放下，你走吧。”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明明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各种的口音，各种不同的请求可偏偏父亲就是能“知道”，而且都能知道了。那父亲是一个多么有能力的人，或者他比我以前遇到的那个能把背后尖刀变没有的老和尚还有能耐，因为他所有东西都是“知道了”。
虽然父亲不像老和尚那样将背后的尖刀变没有，可他却可以将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放下的东西变没有。
我知道那些东西叫“钱”，钱可是一样好东西。有了这东西，可以在肉档换美味的排骨，去鱼档换新鲜的鱼，去家禽换公鸡，烧味档换烧鸭……总之就是能把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得到。
可父亲就是厉害，他得到了那么多钱，作为他家的狗，我竟然就没吃上过一顿好菜。不单是我，就连这家的母亲还有小女孩，甚至父亲自己也一样，我就没讲过有一顿像样的好菜。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一荤一素，菜多肉少，健康营养……我是一条狗，我也嫌这种菜色没滋没味，可这家人拿着别人的钱，吃着这种杂货，还吃得有滋有味。一家人围在餐桌上有说有笑，任意一个角度拍出来的照片可以署名“温馨”。
我想我在这个家里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吃着这种没油水的饭菜，我开始觉得自己营养不良了，还不如出门流浪。
于是我开始数日子准备离开。
就在我快到我离开的日子，这家人的变故来了，把我离开的日子足足推后了一个星期。
父亲被逮捕了，原因是贪污。逮捕他们的人也没良心，在这三口人连同一条狗在家里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的时候闯进我家，然后凶巴巴地把父亲带走了。
父亲被带走后，母亲无助地抱着小女孩在墙角哭，我也没心情继续吃面前的“杂货”，我走到她们俩身边，伸出我的狗头，尝试用我仅有不多的身体温暖来安抚她们。
那天之后，这家的生活完全乱套。又是各种不同形形色色的人每天在这间房子里进进出出，可和以前的完全不一样，以前只有晚饭后几个小时，现在这堆人是24小时每天每夜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家里已经不再锁门了；以前是穿着各种不同的衣服，现在是清一色的蓝色制服加帽子；以前态度都是毕恭毕敬的，现在呼呼喝喝，行为粗暴。他们其中也有以前来过的，可是态度完全变了，个个都好像第一次进来这间屋子一样，和那些确实第一次来的人一模一样。
而可怜这对母女这些天一直抱在一起哭个不停，怎么就有人能这么狠心对待这对母子。我指父亲，也指这些进进出出形形色色的人。
在第七天的晚上，父亲回来了，是被两个高大威猛的人押解回来的。
那天晚上，父亲终于和我们一家一起吃晚饭了。饭菜是别人已经准备好的，餐具也是，我来这家已经三个月了，这一顿是最丰盛的，有海鲜，有山珍，还有各种各样的肉，听说烹饪的厨师还是这地区最有名声的大厨。
可除了这家人的狗，也即是我，外，这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那两个高大威猛的人都站在父亲身后，那四只眼睛死死着盯着在场餐桌周围的这三个人。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按开了电视，来了这家后，我最引以为豪的一项技能就是学会了开电视。再我第一次展示这项技能的时候，逗得这三口之家开心得不行。
电视里依旧是父亲的新闻：洪城巨贪近日已经被批准逮捕，可名下竟身无分文，千万资产不知所踪……
其中一个高大威猛的人似乎不买我帐，恶狠狠地走过来，从我爪子下抢过遥控一下子就关了。于是，这间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父亲在饭后就又被带走了，母女一直把父亲送出来门口，我也跟着去，我们都不知道父亲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又或者，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既然他选择了这条“修罗之路”。
这一家人这段路上相顾无言，似乎早就知道了结果。
那天晚上，母女又相拥在床上抽泣。我也爬上了床加入她们，可我明天就要离开了，我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我有我的使命未完成。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这次的梦很简单。
我梦到了一个捡垃圾的阿姨把一沓收回来的汇款单用线装订了起来给读小学的孙子做草稿纸，刚刚学会查字典的小朋友一字一字地把汇款单上面的字查出来：收款人洪牛村希望小学，乌龟村希望小学，老富头村希望小学……汇款人匿名。
梦醒了，我从床上跳下来，然后从不再上锁的门口静悄悄地走了。
这次我不回头了，因为不忍心……幸好我是一只狗，就算离开得再无情，我也只是畜生而已。
（夏）
我又走过来许多不同的地方，遇见各种不同的人，最后我终于按照老和尚的指引，找到了老和尚用手比划出来的地方：玉林。
第一天我就被人用套索捉住，关进笼子里。
半个月后，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炎热，直接放在太阳底下，能把狗活活蒸熟那么热。我伸出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可是还是觉得很难受。
就在那天，我的旅程也就结束了。
（秋）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在天上又遇到了那个老和尚。我追上去，一口咬了他的脚，然后恶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要点我去那个地方，不就是让我去送死吗？
他啊地大叫一声，可是当他转身认得我后，他本来生气的脸就变成了笑容。
他笑着说，你都已经见到我背后的尖刀了，你不是已经看到你的命运了吗。
我不服，恶狠狠地说，我不服。假如不是你指我去那个地方，我才不会那么快来这里。
老和尚哈哈大笑，扇起手上的破扇子，东摇西摆地说：缘起缘尽，世间百态，何必还要纠缠不休。随缘吧，小狗，乖乖去投胎吧。
（完）
2016.7.25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