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在你年少时,你并不关心自己的身世。即使没有父母,你一样过得很开心。你衣食无忧,你生活充实,你有无所不知、受人尊敬的爷爷,你有感情笃深、天赋过人的弟弟。有那么一阵子,你甚至觉得,没有父母比有父母更好。
那是在你十四五岁的时候,大概吧。你的一个小伙伴,江……江牛儿——好像是这个名字——天天向你抱怨他父母的唠叨,抱怨到你都想揍他一顿,他说他不想娶孙大丫可他爹妈偏要他娶。那时你就觉得没有父母挺好,起码爷爷从不唠叨你,也不催着你娶媳妇儿。说到娶媳妇儿,哦不,应该是找一位人生伴侣,你的眼界很高——最起码,村儿里的姑娘你是一个都看不上的。不是因为她们长得不漂亮,而是因为你那时觉得你是早晚是要闯荡世界,成为一个大英雄的人,怎么能找一个村姑当人生伴侣呢?
说到闯荡世界,其实这念头你早就有过,听爷爷讲那些传奇故事时就有过。在十二岁之前,你所有关于山村以外世界的幻想都仅是幻想,你从未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将来,从未考虑过自己到底要怎样活。你安于现状,乐在其中,甚至到了有些不思进取的程度,你觉得就这样一直开开心心简单过活也挺好的。
你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思考自己的未来,就是在你十二岁那年的某天,爷爷讲了你的身世,顺便讲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说错了,抱歉——事实上,故事是重点,身世只是顺便一提。
那个故事,是关于你们‘祖先’的故事。这个‘祖先’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爷爷当时是这样讲的:
‘现在你们知道了,你们俩都是孤儿,咱们爷儿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血缘是天定的,它只不过是在传递我们的生理上的遗传因子——而人类之所以伟大并区别于其它物种,却是因为思想。爷爷今天要给你俩讲一个故事,向你们传播一些思想,或者说信念。
爷爷要说的信念无关乎这凡俗人世的一切,而是关于一个形而上的终极诘问,根植于我们灵魂深处的原始好奇: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世界是圆的——这就是我要说的信念。
更完整的表述是,世界的形状像一个圆桶,天空是圆的,桶壁是圆柱的,大地也是圆的。
有那么一族人,将这个信念代代相传,他们的终极使命,就是用事实去检验这一信念的正确性。啊,你没猜错,爷爷就是这族人中的一个。
最初,这个信念是由伟大的埃拉一行,被我们这一族称为‘先祖’之人所创造的。那是一万多年前的事情了。
埃拉一行,出生在世界的最东极。在世界之东,埃拉一行的故乡,那里的人们崇拜‘乌鲁图’。所谓‘乌鲁图’,指的就是世界的尽头。乌鲁图是什么样子的呢?走到它跟前看,它很像一座大山。若山,则远望必见其形。然而,乌鲁图竖连天地,大至无形,不能见其广,无可测其高。即使再远的地方,远到快要看不清它的地方,仍然无法看到它在天空中有任何边缘。
乌鲁图这个词并不是任何语言的固有词汇,它表示的是三个音节,表达了人类最初看到它时的惊叹与敬畏。
在埃拉一行的故乡,对乌鲁图的崇拜逐渐发展成一种宗教。这种宗教认为,造物主创造了两面广大无边的乌鲁图,另一面就是大地。但造物主只给有德的那面安排适当的秩序,赐他衍息生灵和人类的条件。如果人类的行为破坏了大地之德,造物主便会降下末日,将另一面乌鲁图作为大地重新衍息更完美的生灵。当然,‘德’的具体解释权掌握在造物主在世间的代理人,也就是教皇手中。
而埃拉一行坚信:任何鬼神之说都是不足信的,唯一可信的是人的理性。’
最后的这句话,爷爷以前就对你说过,那是在你向爷爷复述小伙伴传给你的鬼怪故事时爷爷讲得。现在你知道,这句话原来是一个在爷爷心中都很伟大的人物说的,你更加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了。
‘接下来要给你们讲的,既是故事,又是历史。
埃拉一行,一个叛逆的旅行者,在二十岁时,就因为怀疑和厌恶宗教而主动离开家乡踏上探索世界的旅途。他喜爱数学,追求理性。在他看来,宗教中直角形的世界结构远不够简单和谐。他认为世界的形状必然具备数学之美,而美的东西必然是简单和谐的。
他在乌鲁图的脚下旅行了五百多年。从北向南穿越了至少七百一十万千米的距离,到达了一个叫乌托比亚的地方。
乌托比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传说,那里的土地镶着金和玉,河里淌着奶和蜜。那里科技昌明、物产丰饶,历史悠久、文化繁荣。乌托比亚的人民勤劳勇敢、自信乐观,富有浪漫气息和冒险精神,对新事物、新观点的包容心和接受力极强。那里的人们还创造了无比辉煌的物质文明,他们的社会生产力极高,他们用电力驱动机器来为他们服务,他们甚至还在乌鲁图上建造了金碧辉煌的城市。
埃拉一行在乌托比亚停留了二十年之久。在乌托比亚人的心中,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埃拉一行都是千古一现的风流人物。
人言他有大智慧、大神通。传说,在旅途中,他至少直接或间接颠覆了三十三个国家的政权,他有十二个忠心耿耿、本领高强的追随者,他积累的财富富可敌国,他掌握的资源无人可及。
人们还传说,他在旅程中有过二十七段情史、至少三十个情妇或情人并留下了众多私生子女和情愿为他守活寡的痴女怨男。
他还精心绘制了旅经各地的地图,并以文字、图像、声音等多种方式详细记录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奇物美景。在乌托比亚,以他的经历为原型的传奇小说大卖特卖,根据埃拉一行的记录编纂出版的风俗百科被人们竞价收藏。
以上,是一个表现为世俗化传奇英雄的埃拉一行。作为真正的大英雄,作为不朽的传奇,埃拉一行还有其崇高的一面。他的崇高,在于对世界形状的孜孜不倦的探索。相对于埃拉一行探索世界的崇高精神,那些令人瞠目的世俗成就简直不值一哂。
在探索世界的形状、探索乌鲁图这件事上,他的壮举几乎是后人难以企及的。他曾亲身攀登乌鲁图,一直攀到大气快要消失的地方,在数百万米的高空留下人类的足迹。他通过乌鲁图的影子间接测量其高度——为了寻找乌鲁图的影子,他曾向西行进上亿米,终于在某个上午的十一点,估算出对应方向的乌鲁图高约三千万千米。
在到往乌托比亚的旅程中,他通过对行进方向记录的不断分析,渐渐发现一个事实:在宏观尺度上,他所经过的乌鲁图并非人们传统上所认为的那样是笔直的南北走向,而是一段向东凸的曲线,更确切地说,非常近似于圆弧。并且,越往南,弧线的法线方向就越偏向东南。
乌鲁图围成了一个圆柱,世界是圆形的——对,你俩和埃拉一行一样聪明——在对已有事实进行归纳分析后,埃拉一行像你们一样,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这个猜想。
在乌托比亚,埃拉一行把他的研究成果再次整理后重新发表,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除了乌托比亚,从没有一个地方,像重视埃拉一行本人一样重视他关于世界形状的学说。或许也只有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乌托比亚才会对这种几无世俗意义的崇高工作报以极大的热情。
世界是圆的,圆是完美的,我们的世界是完美的!赞美伟大的造物主,赞美乌托比亚!
群众们欢呼着,为这一重大发现而激动不已,仿佛世界已经确定是完美的圆。但对于埃拉一行而言,群众的欢呼和崇拜只会让他更加清醒,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理性。从理性的角度而言,并不是所有的归纳都恰好能得到正确的结果。看到一段圆弧,并不意味着被遮住的整体就一定是圆。
乌托比亚的赞美并不能使他止步。可能,除了道路尽头他所追寻的真理,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止步。
如果世界真的是圆的,那么无论在乌托比亚还是他的故乡,都应是圆的,世界的形状绝不因群众的呼声而改变。
埃拉一行以及他的追随者从乌托比亚出发,向南,沿着乌鲁图与大地相接的地方,一直前进。当他们或者他们的继承人成功回到乌托比亚时,那么他们便可以骄傲地宣布一个真理:
世界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