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风情,在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并且千篇一律的中国,想从一个地方找出些古韵森森与众不同的色彩已经几乎不可能了。放一台摄影机随着出租车随意穿行于大街小巷,如果不是商标上醒目的地名或是为推动旅游而被人为用钢铁铸造的城市地标,是很难区分出镜头中的经纬的——然而身在海口,这种民俗文化却熏染着每一个角落,让外地人从踏上这里的第一刻起就能在潜意识中寻觅到不一样,其奥妙就在于照片无法捕捉到的琼语。琼语初听有些像闽南方言,每句说完时都会拖出一个声调,仿佛是知书达理的乡间少年送客人出门时恭敬而有些青涩的作揖;而其语句本身则字音多变,时升时降时快时缓,恰似把书本上工整印刷的一行字如兰州拉面一般拉长又揉在一起,于是形成了与普通话完全不同的风味;加上其使用定语和宾语自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所以只要当地人一开口,就能马上把这不那么“海南”的城市变得非常“海南”。后来在偶然中翻阅书籍,才知道海南话因为受外界语言干扰较少,保存了大量的古汉语词汇和语调,因此还被称为古汉语的“活化石”,反倒是现下通行的普通话追求简单直白,与真正的古汉语渐行渐远了。
从感官上讲,听海口人讲琼语,尤其是海口的年轻女子讲琼语确实是一种享受。继承着古汉语“四声八调”的余韵,偶尔掺杂一丝海南特有的“内爆音”,琼语入耳恰如椰糕入口,又如海风拂面,那是说不出的润滑清爽。琼语和闽南语是近亲,有时候想想,这种抑扬顿挫宛如小曲的方言流行于中国南方最炎热的海岸也是一种文化与自然的缘份:若不是南国这般极大的温差和多变的气候赋予琼语以灵性,又如何解释它的百样玲珑呢?
与琼语同样醉人的是操着一口流利琼语的女子。若说变化无方是炎热的天气送给琼语的礼物,那薄如轻烟的长裙则是灸人的阳光带给她们的风格。你永远数不清海口的大街小巷有多少穿长裙的女子。海风时不时穿透混凝土丛林撩开她们的衣襟,你可以看到这座岛屿刹那间飘动起来。海南女子易如反掌地挑战了一白遮百丑的审美观,饱满的皮肤尝尝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如同丛林间被松鼠盯上的沾湿露珠的树叶,咬一口都能润足了嗓音。肤色是深浅不一的古铜,似牛奶中掺了份量不等的咖啡,孕育出甜涩不一的口感。再深些的女子如同巧克力,在炎热的海南街头被烈日晒得微微有些融化,举手投足间都是诱人的滑腻香味。而那薄薄的纱裙近乎透明,则是女子身上薄荷味道的包装纸,点缀出独特的清凉。厚些的裙子则常常会在哪一处张开一个形状各异的洞,露出隐约的肌肤迎接阳光与行人偷偷的观赏,这是与炎热相得益彰的时尚与性感,也是海国特有的风情。
与温度相关的另一种文化是海南人对作息时间的态度。白昼的高温抹去了本应隶属于光明的繁华景象,街市的热闹景象姗姗来迟,临近午夜才不紧不慢地绽放开来。有时会让人好奇:如果远古的海南人会崇拜一位商业之神,那一定不是太阳神而是星光神。夜幕初上,暑气渐消,星光与路灯一道给予了海南人足够用来买卖、聊天、散步、交谊的亮度,又不至于过于热烈而让子民的步履过于大汗淋漓。街头巷尾,八音排开,锣鼓清声,戏鼓雅韵,或老或小的海南人双手捧着一个青椰,上面的小孔里插着一根吸管,将香甜可口的椰汁送入双唇之中。身处于海岛之上,四面是摇晃了千年的海涛,让人觉得岛上的一切连同头顶的星空也一起摇晃了千年,抽象成梵高的《星月夜》或是夏加尔的彩绘玻璃窗,不须饮酒都是一整个天地的微醺。或许在航海技术尚不甚发达的时代,海南岛便是如此不问世事地守着自己的太平盛世,漫不经心地走到了今天。
于是闭塞又成了一件好事。华夏五千年文明也是五千年的战火,宫殿建了又烧,城墙砌了又拆,国界定了又改,皇帝当了又换,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却从没听说有多少英雄枭雄将铁马兵戈推到这里来。南宋祥兴二年,穷途末路的陆秀夫背着宋怀宗赵昺于崖山投海自杀,十万余汉人跳海殉国,也没有想着暂避于海南以谋求东山再起的机会。海南,安安稳稳地扮演着“南服荒缴”的角色,既未入中原天子的法眼,也没将中原天子放在眼中。宋朝的帝王将放逐海南视为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而海南人也乐得自在,懒得费神于朝廷的笔墨官司。后来有历史学家将发配到儋州的苏轼视为海南文化的开拓者和播种人,那实在是有些自以为然的自负了。
海南远离中原纠葛,却是与东南亚联络的中转站。一叶扁舟,一张渔网,一阵海风,一挂破帆,很多渔民就是这样离开家园在广袤的南海划出了崭新的轨迹。在造船业尚不发达的古代,风大浪急的世界是只属于勇士的战场;有些勇士带回来了丰富的鱼虾,有些勇士则因为海风永远留在了南海之外的岛屿上。那时东南亚的国界线尚未划出,南海还没有国际争议,星罗棋布的岛屿既是歇脚的客栈也是各国渔民侃大山的驿站——偶尔,也会有横行的海盗在椰林树影、水清沙幼的海岛上占山为王,生动传神的《水浒后传》就脱胎于此间的传奇故事。想想那梁山泊的一百单八将,其中竟有多少遗侠和其后人在海外称王称帝,这一片中原帝国的边塞,便也不缺了那铜将军铁绰板唱苏学士“大江东去”的豪情了。
说来有趣。也许是上天觉得海南安逸得委实太久,不愿让孤岛继续作为荒远的边界,而将它打造成了共和国重兵布防的疆土。新中国成立后,海南也成立省一级的行政区划,而其下属的除了海南岛,便是乌云密布的南海。中国已经失去了天朝上国的地位,明清时期的附属国们也各自占岛为王,至今摩擦不断,常常能登上国际媒体的头条,吸引着各国记者的眼球。然而上天显然又过于高估了政治与军事的力量——这个离南海最近的省份,依然自顾自地打造着自己的“国际旅游岛”,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东南亚各国的虎视眈眈,正如在过往的千年中从未在意过中原的枪林弹雨一样。琼语的语调依然柔软,椰影的淡痕依然婆娑,海浪的低吟依然缠绵,海南人的脚步依然坚定,甚至比先人们走得更远。如今,海南乡亲及其后裔遍布五大洲,当他们离开时,南海尚未迎来英法联军的军舰;当他们归来时,也许越南或是菲律宾也只是历史上曾经存在的蕞尔小国,不为大众所知了。但是,那浓郁醇厚的兴隆咖啡,那皮薄骨酥的文昌鸡,那光滑洁亮的椰子糕,却永远不会因为世事的变迁而失去其色彩。传说中南海观音是因为海南“民风愚劣”而决心去弘扬佛法的,然而在我看来,这反而是海南人超脱六道的大智慧,在刀剑与生活之间,他们已经作出了最明智的选择,而我们,也许只是过多地关注了所谓的航母与外交。
风情海南,也许正是观音为了普度众生而遗留下来的真经——它在用自己的风景与人情对世界说着,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