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爷爷是很传统的苏北男性,似乎有一点重男轻女,说是似乎,因为爷爷嘴上说起来很“惯”他的儿子们,却也非常非常宠我,我只要一去看他,从不做饭的爷爷一定会烧上满满一桌菜,喜笑颜开,拉着我的手就舍不得放。
奶奶有着,我在书上看到的,被归为传统中国女性的特点——隐忍、勤劳、热情、机智、坚强。同时也蕴藏着某些当代小说个性女主角身上的那股狠劲。
我不知道当年的他们有着怎样(或者根本没有)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但是苏北的某个农村里,共同出生在1927年,同属兔的两个人,媒妁之言后,走到了一起。前后一共生了包括爸爸在内的7个孩子。
幼年时的我对他们之间的互动没有很深的印象,似乎总是奶奶在忙,爷爷在逗我玩。我现在还记得爷爷抱着我站在田埂上看奶奶插秧时的情景,奶奶弓着背,走远了再走近。爷爷抱着我,给我喂水,还把我抱到树荫下,怕晒伤了我。
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不知在何种机缘巧合下)学过厨,他可以把一条成年人胳膊长的整鱼去鳞剔骨做成蓬松到入口即化的鱼圆,小学时我的印象中奶奶做菜有点不好吃,总是会放很多很多糖,可是大部分我们不在的时间仍然是奶奶做饭。爷爷对吃很讲究,就这么吃了大半辈子奶奶做的饭。有的时候我想,要不是小小的我抗议了,奶奶也许永远不会改她的菜谱。
奶奶很爱干净,总是用油把头发梳到脑后,光光的,整齐到没有一丝碎发。爷爷很帅,浓眉大眼,喜欢带有型的帽子,打领带,穿最流行的毛衣、风衣和皮衣。
奶奶很务实,我印象中她能动的时候,似乎总在忙碌,晴天的时候总是在晒各种衣物和被子,能走的时候总是健步如飞,我总是要跟在后面小跑。爸爸说以前家里困难的时候,奶奶经常会发现不同的“路子”,他们小的时候薅过萝卜,做过凉席,发过豆芽。爸爸他们兄弟姊妹的童年似乎就是在田间与这些劳作中和奶奶共同度过。爷爷好像总不在家,我问奶奶,你薅萝卜的时候,爷爷呢?奶奶说,你爷爷可有情调了,我那里累得要死,他在家煮一碗萝卜,还一定要放几颗青蒜花,享受的来。
爸爸说爷爷年轻的时候用现在的标准看,算是一个企业家,不停地办厂,经常要出差,经常要应酬。爸爸说爷爷年轻的时候会跟别人打牌,这是当时的社交活动,但是大家都不敢跟爷爷赌钱,因为知道只要奶奶一听说就会过来掀桌子。我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哧哧笑了。可就算如此凶猛,村里的人还是很尊敬他们,我小时候在农村过暑假的日子,总是充满了各种人来做客串门,各种询问爷爷奶奶意见的回忆。记忆中的爷爷奶奶都很喜欢社交,他们来南京照顾我,家里来个抄水表的叔叔,他们也会非要人家留下来吃饭。以前我们都住在大学的大院里,没过多久,爸爸妈吗的同事和教职工家属都知道了他们——那个下雨天总是会帮我们收衣服的老太太,那个有点像退休干部的老爷子。他们俩就这样把乡村的热情带到了城市。
爷爷很喜欢四处跑,很难在家里闲着,经常一个人跑出去找人打牌下棋。曾经因为工作去过很多地方,知道美国,知道英国,当我刚从美国搬到上海工作的时候,爷爷问我,你在哪里工作,我说上海,他说我知道呀,是上海的哪里啊?我说静安寺,他说,哦,那离人民广场不远,好地方!然后就特别自豪地搂过我,一边轻拍我,一边开心地咧嘴笑。
长大一点的我发现爷爷奶奶不只是我的爷爷奶奶,他们还是夫妻,有点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个时代结成的夫妻秉性未必最相投。爷爷脾气有点臭,奶奶嗓门有点大。从青年到老年,两人相互陪伴,却也磨合不断。对于这些,我只是听说过,从来没有直接感受到,我见到的爷爷奶奶,总是笑呵呵的。偶尔听到爸爸叔叔和姑妈劝奶奶,也从未刻意留心。直到有一天,奶奶突然生病住院了,爷爷着急到不行,打电话给爸爸,像犯了错的孩子。第二天,他告诉爸爸,他一夜没睡,他说,要是奶奶死了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办。然后就泛了泪光。奶奶体质好,没几天就康复了,他又兴奋地张罗着去接奶奶。其实那次奶奶中风了,但是因为发现得早,所以恢复得很快,一点也没有留下后遗症。从那以后,爷爷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做饭,出门也会牵着奶奶的手。我们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时常会看到爷爷在阳台上,捧着奶奶的脚,认真地帮她剪指甲。在他们80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带他们去了一趟宜兴游山玩水,站在竹海脚下,爷爷要求爸爸给他和奶奶拍张照,爸爸让他们站得近一点,爷爷就伸手去搭奶奶的肩,奶奶有些羞涩,嘴上说“你正经一点好吧”,但是脸上却是幸福的笑。
最后一次他们的争执应该在我刚回国没多久,爸爸打电话给我说,奶奶又中风了,是跟爷爷怄气之后。还好抢救及时,度过了危险期,但是脑部淤血,导致奶奶左半身不太能动了。需要理疗,于是爸爸妈妈把奶奶送进了康复中心,进行理疗。爷爷一个人住在家里。一次我们看望完奶奶,去看爷爷,短短几周,爷爷突然瘦了很多,他跟爸爸说,我晚上做梦醒了,你妈不在身边。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结果当天下午我们刚走,爷爷就摔倒了,股骨骨折,于是爷爷也住进了同一家医院。当时的爷爷存在脑萎缩现象,情绪和思路有的时候不受控制,经常发火,看不见奶奶非要找她。手术过后,奶奶的病情也稳定了,终究又住进了同一间病房。中秋节,我去看他们,奶奶还在生他的气,躺在床上,故意不看爷爷,爷爷在旁边的病床上,注视着奶奶的一举一动,跟我们说会儿话就会偷偷瞟一眼奶奶,然后让我们帮奶奶做这做那。
再后来他们出院了,奶奶因为二次中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爷爷看起来比奶奶精神,于是我们更多的担心都放在了奶奶身上。熟料,2017年的年初,外婆去世一周不到,爷爷突然就走了,一点预兆都没有。我后来想,许是爷爷终究害怕没有奶奶的陪伴,所以急急地先去了另一个世界。爷爷走了之后,我们不敢告诉奶奶,奶奶似乎还是知道了,葬礼期间,躺在床上的她突然开始大颗大颗地掉眼泪,然后喘不过气。情绪渐渐平稳后,她突然说,我要好好活。我们松了一口气。
爷爷去世之后,全家人很怕再失去奶奶,于是升级了奶奶受到的所有照顾,还给奶奶装了摄像头可以随时看到她。卧床的奶奶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虽然她的记忆还是断片的,但是身体却越来越好了。我们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偶尔会问爸爸,你爸爸呢,是不是又自己一个人出去玩了。或者,你爸爸呢,他是不是要跟我离婚了?哼!于是我又想,许是爷爷用他的离去,换来了奶奶的身体健康。
离2017年的年尾还有18天的时候,奶奶的情况不知怎的突然恶化。她守护了一辈子的子女都匆匆赶了回去。12月14日,早晨7:26,她在自己的孩子的环绕、注视和守护下,呼出了自己最后一口气,然后安然离世。当时我还在从上海赶回的火车上。也是同一天,余光中去世。人生真的好神奇,这个从来没有受到过正规教育,“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就这么和一个学富五车的老先生联系在了一起。
在给奶奶送葬的路上,我发现,奶奶和爷爷终究在同一年离去。看着装着奶奶骨灰的小盒子,端端正正地被放到了爷爷的骨灰盒旁边,我想,奶奶到底还是舍不得爷爷一个人。就是这样两个人,在90年后完成了在这个世界相爱相“杀”的相互陪伴,接地气地活着,同时实现了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同年生同年死的浪漫。
2017年12月19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