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生狼

壬生狼


尹炼心提了一壶酒,独自走上屋檐。

从这里望去,天启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远处的太清宫在月光下更像是一座玉雕,仿佛触手可及,但伸过手去,抓住的只有黑暗。

一年前,他独自戴着一柄刀、骑着一匹马,从晋北来到天启城。

自从古伦俄带领辰月教君临天启以来,无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来到帝都,为的是在乱世出人头地,可多数最后都死在刺客组织天罗的刀下,在某个巷子里把血流干。

但他不同,他是来求学的,他出身于晋北的下级武士,唯一的愿望是当个大夫。那天他牵着那匹瘦马走进百尺高的城门,摸了摸自己身上,不过几两碎银,别说到御医门下,就难温饱也难以解决。正好缇卫在招募新人,他又恰好学过几手刀术,于是便成为了辰月教下属武装力量缇卫的一员。

他本想拿够了薪水便辞职求学,却不想惹上了麻烦事。

事情起源于缇卫第三分队伍长陈善,他三天前被发现死于红叶巷,刀痕从胸口一直到喉咙。一直巡逻小队发现了他,据说那晚他刚从“四春楼”回来,一身酒气,从脚印来看他应该逃了一段距离,然后倒下流血而死。

陈善在缇卫中一向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他武艺算是上乘,由此得到了一个伍长的职位,但因为心善,斩杀的天罗刺客并不多。于是大家嘲笑他其实是软弱,配不上伍长之职。这话甚至传到了缇卫副统领王勤耳中。但陈善并不以为然。

麻烦在于尹炼心和他是同乡。所以当有人说陈善软弱之类的话时,他出于同乡的情谊总是站出来说话。在教练场上他们曾用木刀对战过,握着刀的陈善,眼中藏着狮子。

于是这次陈善的死,副统领王勤便交给了他,这也是刚刚的酒局的目的。

“麻烦死了。”他把小壶中的酒一饮而尽,“和我什么关系啊。”

他有些后悔,是不是之前不该帮陈善说话,其实他们除了是同乡也没什么交情,他在缇卫中干着财务的活儿,平时的巡逻侦查任务都没参加过,两个人也没怎么喝过酒,最多只是聚会时相互碰杯。

最近天启城内名为“鬼刺”的天罗刺客夜夜杀人,据说他提着一柄极细的剑,出没在夜色中的天启城。凭陈善的身手,一般刺客奈何不了他,可就算是“鬼刺”下手,也未必有胜算。

“喂!炼心!走了。”下面王勤带着一群缇卫喊道,他们今天穿着便装,但腰间的刀明晃晃地还是宣示着身份。

“来了来了。”他把酒壶一扔,轻身跳下去。

“陈伍长的事,就交给你了啊。”王勤拍了拍他的肩膀,“毕竟你们是同乡嘛。”说完他们一行人转身,踉踉跄跄地向驻地走去,只留下尹炼心一个人在“靖轩坊”门前。

他回过头去,灯火照得有些耀眼,里面觥筹交错,酒杯碰在一起的声音、妓女的歌声、酒后贵人们的高呼此起彼伏。

那天陈善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很多人死的时候都是这样。他想。


之后的几天,尹炼心多了不少烦恼。

驻地的同僚总会问他:“炼心,晚上去喝酒啊?听说你要给陈伍长报仇,壮壮胆。”

而他总是一笑了之。

其实到现在他都没什么行动。因为自己实在想不出去报仇的理由。

但他也并不是一无所知,据他了解,陈善之前在四春楼认识了一名妓女,还听说他一直寻思着为她赎身。如果说这乱世里一个男人会为了什么轻易死去,大概只可能因为女人,尤其是在天启城。

他在酒馆外的桌子坐下,照常点了一壶酒,心里想着怎样才能从缇卫脱身。这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数想要退出的人,要么死在天罗的刀下,要不就是被辰月教追杀致死。

他伸过手去拿酒壶,却被另一只手抢先拿走,他抬起头,眼前的是缇卫监察山退之。

人们称他为缇卫的眼睛。

“喝酒不叫我?不够意思啊。”山退之笑眯眯地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酒。

“监察大人有何贵干?”尹炼心站起来说。

“不是听说你要给陈伍长报仇嘛,”他把杯中的酒一口饮尽,“我这里倒是有消息可以帮你,代价嘛……就用这酒好了。”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尹炼心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勉强挤出微笑,“有劳监察大人了。”

“都是同僚嘛……希望早日诛杀天罗叛党。”他喝了一口,把酒杯端在手里说,“陈伍长在四春楼有个情人你大概听说过吧……叫阿清。他们常在一家叫‘云间客’的客栈私会。客栈老板是陈伍长的朋友。”

“下唐人氏。”他顿了一下,眯起眼睛说道。

当星辰与月的旗帜飘扬在天启城的城楼上,巨大的祭坛天墟从帝都拔地而起,正是下唐国国主百里恬请出了阴影里的刀子——刺客组织天罗,来暗杀辰月高层。

尹炼心吸了一口凉气,这背后果然不简单。

“我现在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山退之耸耸肩,“酒不错。”

“多谢监察大人。”炼心恭敬地说。

“所有卫长都很期待你的复仇啊。想想自己的朋友被杀,大概只有不仁不义之徒才会置之不理吧。”

他拍了下尹炼心的肩膀,“如果没记错,你出身拔刀术‘樱切’名家啊。”

他提起刀,轻快地离开了。

“越来越麻烦了,”尹炼心自言自语道,“看来不得不做啊。”

他摇了摇头,拿起酒壶倒酒,发现已经空了。


“陈善陈大人么?”眼前,四春楼的老鸨不以为然地看着尹炼心,她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那气味浓郁得有些熏眼睛。

他今天没穿缇卫统一的制服,显得寒酸了些,平时也很少流连这种风月场所,老鸨对他的态度也在意料之中。他扔给老鸨一小锭银子,又刻意亮了一下腰间朱红色刀鞘的弧刀。

老鸨尴尬的笑了笑,眼神突然谄媚起来,“其实啊,陈大人确实最近来我们这儿,找一个姑娘。”她用画着梅花的扇子遮住嘴,嗤笑着。

尹炼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带我过去。”他说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恐吓。

老鸨低下头,示意他跟过去,走上楼,穿过红色柱子的长廊,又转过几个拐角,来到一间红色房门的房间。

“阿清啊,有大人来了。”老鸨小心翼翼地敲门说道。

房里立马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吱吖”一声开了,迎面的是一位一身蓝色的女子。

她算不上出落凡尘,比起“靖轩坊”的花魁天女葵,只能说姿色平庸。在一层层胭脂粉底的装饰下,她那笑起来弯如明月的眼睛有种特别的魅力,但却掩盖不住脸色的憔悴。

陈善迷上她也不无道理。

“这是尹大人。”

“阿清见过大人。”眼前的蓝衣女子轻声行礼。

“那你们好好聊。”老鸨尴尬地摇着扇子匆匆离开了。

“大人里面请。”她抬起头,红色的眸子和炼心眼睛对视,那里面仿佛有无数过往,如深渊一般,一瞬间他也觉得被迷住了,顿了一下才回过神。

他走了进去,阿清在后面把门合上。

房间很普通,床上是金色带着花纹的褥子,另一边是画着戏水鸳鸯的屏风,小桌上摆着简单的小食和一小壶酒。

阿清为他倒了一杯酒,“大人请。”

尹炼心接过,手不小心触碰到阿清雪白的肌肤,她含羞地低下头,像一朵欲放的花朵。

他坐下来,把酒杯放到一旁。

“陈大人的事想必姑娘已经知道了。”他开门见山道。

“陈大人他……”说到这里,她捂住嘴啜泣起来。

“请你先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肯定是天罗的刺客……他们杀了他。”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那天他照常来找我,说是马上就会赎我……”

“谁知道……”她继续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多月吧。”她抽泣着答道,时不时用泪水汪汪的眼睛看一眼尹炼心。

“听说你们常在一家叫‘云间客’的客栈幽会?”他狐疑道,“你们那天晚上没去么?”

“没有。”

“为什么?”他进一步追问道。

阿清却哭得更大声了,“大人,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的……”她一把扑到尹炼心怀里,“我自幼便被卖到这妓馆,好不容易遇上陈大人,没想到……”

尹炼心轻轻把她推开。

“姑娘不要伤心了。”他起身要走,“我会给陈大人一个公道的。”

“小女子多谢大人。”她起身行礼道,脸上的妆有点花了。她注视着尹炼心的双眼,与其说是伤感,不如说是可怜,像是天启城夜晚街头的流浪猫一般。

尹炼心放下一枚金铢,慌忙离开。

没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阿清不值得相信。回去的路上,尹炼心想道。或许应该从尸体着手,他低头思考着,忽然又觉得麻烦,给自己带来了不必要的困扰。

一阵马鸣惊扰了他,路上的行人匆匆停下步伐,商贩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所有人跪在地上,热闹的大街突然雅雀无声,前面黑衣使者拥护着黑色的轿子,上面星辰与月的幡旗格外显眼。

那是辰月教教长雷枯火的队伍。

尹炼心也在轿子侧前跪下。“缇卫尹炼心,拜见教长。”

队伍停下了,那一刻尹炼心的心跳也停止了,他不敢呼吸,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乃至所思所想,都会被这位秘术大师知晓。

“你就是要替陈善报仇那个么?”黑色的帷幕中传来雷枯火的声音,那虽是老者的声音,却不乏杀气。

“是……”尹炼心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万万没想到,连教长也知道这件事。

雷枯火没有继续说下去,队伍继续向前进,直到幡旗消失在宣武门外看不到踪迹。

尹炼心松了一口气,却更加慌张了,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现在不光是仁义的问题,如果教长发现他并未寻仇,大概会被判上“不忠”的罪名,等待他的只有秘术的折磨,在无尽的痛苦中不断轮回。

这是很多缇卫叛徒的下场。

他起身,快步向缇卫驻地走去。


仵作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叫沈阙,曾经是御医坊的人,大家都称他沈先生,想要当大夫的尹炼心一向很尊敬他,也时常向他请教一些行医的问题。

他感到敛尸房时,沈先生正检查陈善的尸体。

“伤口从心脏右侧一直到喉结以下,”沈先生对着尸体说,“但刀速不快,伤口不是一瞬间造成的。”

“不是居合的刀速……”尹炼心按着伤口周围,喃喃道。

“根据我的经验,”沈先生捋了捋胡子,“看样子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砍了一刀。”

他又叹了口气,“而且,陈大人不是立马就死了,他是流血过多而死。”

确实,如果刀直接要了他的命,或许好受一些,但他是顶着伤口而死,在剧痛之下,在漆黑的冬夜,伴着寒冷和孤寂,把血流干。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天启城不知名小巷里面的黑暗,又或者是亭台楼阁里面的灯火。

尹炼心想到了阿清的房间,那个屏风,如果凶手从屏风后突然袭击了他呢?又或者刺客直接从阴影中出现,给了他致命一击。

“我听说案发现场是有脚印的是吧?”

“没错,”沈先生点点头,“确实与陈大人的鞋印相吻合。但是……”

“但是什么?”

“脚印开始的地方与尸体发现之处不过几步……”

“这么重的伤,即使再厉害的高手也走不远。”

“但血迹有问题。”

“什么意思?”这句话仿佛一扇门,给他打开了希望。

“照这样的伤口,地上的血迹应该是呈较大的血滴状。但现场的血迹确实条状,更像是有人拖着尸体故意伪造的血迹。”

尹炼心茅塞顿开,“先生是说那里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么?”

“不错。”

按照天罗刺杀的习惯,一次任务会有两名刺客,一名被称作“刀”,负责杀死目标,另一个叫做“收刀人”,他们会撑着红伞在附近,监管以及杀死任务失败的“刀”。如果这是一次有组织的暗杀,天罗刺客的目的在于震慑以及削弱辰月的力量,为什么要伪造现场呢?

想到这里,尹炼心知道下一步去哪里了。

“多谢先生,”尹炼心作揖道。

“炼心啊,”沈先生亲切地说,“待这结束之后,老夫为你修书一封,将你引荐给御医坊。”

尹炼心高兴得跪了下来,“太感谢先生了,大恩大德炼心没齿难忘!”

“但是啊,”老人语重心长地说,“那些辰月教徒可不好惹……想走恐怕没那么简单。”他跺了几步,把尸体用白色的裹尸布盖上,“你也得小心一下自己人。”

这话若是被缇卫高层知道了,恐怕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其实最近尹炼心也有所警觉,总是有人在跟踪他,调查他的行迹。在他喝酒的间隙,在他算账的时间,在他饶有兴趣地阅读医书的时候……但他不敢打草惊蛇。现在这么看,很有可能是缇卫的人。

会是监察山退之么?尹炼心想起了那天突然遇到他的场景。缇卫成立以来,不少成员都遭到了清算,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他挖出来的,最后的结果不是责令自尽便是斩首。有些甚至被当成秘术师的实验品,他曾在沈先生这儿见识过那些被秘术折磨而死的尸体,两眼空洞,全身的血管爆出清晰可见,大概是死前无数次见到了最不愿看到的场面。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向沈先生告别,提起刀到马厩找了匹长鬃快马,赶往“云间客”。


“云间客”的老板叫谷三郎,他身材矮小,典型的南方人模样,对穿着缇卫制服的尹炼心极其恭敬。

“听说陈大人常来。”

“不错,但小的听说陈大人他……”谷三郎迟疑了一下,忽然惊恐起来,“这和小的没关系啊!小的怎么可能害他!”

尹炼心大笑起来,“老板,别慌,我可没说是你杀害了尹大人。”他眼神突然变得狠练起来,“听说陈大人每次来总是带着四春楼的一名妓女,请带我去他们私会的房间。”

谷三郎唯唯诺诺地带尹炼心上楼,来到一间大约六叠大的房间。屋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地上没有血迹,角落同样放着一个屏风。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往外看,外面是一条巷子,到发现尸体的地方不过一百步,再不远处便是四春楼。

“最近城内刺客活动频繁,”尹炼心转过来对谷三郎说,“既然陈大人对你熟识,还请你配合调查,如果和陈大人相好的那名妓女再来,请你及时告知我。”

“一定一定。”

这时,门突然开了,缇卫监察山退之探了进来。

“真巧,尹兄,”他笑着走进来,“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监察大人,您怎么……”尹炼心走上前去。

“哦,最近不是天罗刺客‘鬼刺’肆虐么?我侦查到东边的长门寺有天罗密会,他很可能潜藏在里面。”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看了一眼谷三郎,“我跟踪了好久,发现有疑犯出入这里。”

尹炼心突然想到了什么。

“大人!小的不敢啊!”谷三郎连忙跪下。

“怎么?你也查到这儿了?看来我们盯上了同一帮人啊。”山退之并不理睬他,继续对尹炼心说道。

“不是您告诉我这里是陈大人和情人私会的地方么?”

“既然如此,那两头的事你就一起解决了吧!”山退之眯起眼睛笑着,转头对谷三郎说,“要求就求尹大人吧。”

“告辞。”

尹炼心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便转身走了出去,留下尹炼心在后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是不肯放过我。他想。

“老板起来吧,只要你配合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把谷三郎扶起来。

“请大人放心。”谷三郎忙声说道。

尹炼心走出客栈,并没有回驻地,而是绕到了客栈旁边的小道。他把一枚金铢扔到路边一名乞丐面前,“请观察好这间客栈的出入东西,包括进出的一起物资和人,都记下来向我汇报。”

他身后,山退之拔出了腰间的弧刀。

“监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尹炼心握住刀柄。

山退之眯着眼笑,没有回答,提起刀冲了过来。他是以刀劲闻名,每一刀砍下去的力道都不是常人所能及。

尹炼心蹲下来,把身子放低,做出拔刀术的姿势。

山退之如猛虎一般冲过来,等回过神,尹炼心已经收刀了,而他手中的刀断成了两半。

“居合术‘樱切’。”山退之笑着看了看手中的断刀,扔到一旁,“果然名不虚传啊。”

“是上面指示的么?”尹炼心看着自己刀上的缺口说。

“不,只是我作为监察探查一下情报而已。”山退之转过身去要离开,“你不要在意。不过,缇卫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口的光里。

尹炼心在原地凝视许久。

下面,他得去看看新的麻烦。


长门寺是长门僧人旅居的寺庙,他们常年在外游走,因此各地的长门僧以及信徒们建起了长门寺给他们提供栖身之所,但有时也会举行年祭、学辩之类的活动。

故寺庙的门常年大开。

寺内种满了梅花,初雪时分,梅花盛开,正是天启城年轻男女的好去处。

尹炼心换了一身便装,把刀藏在袍子下,走了进去。

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看不到头戴斗笠的长门僧人,连普通的百姓都没有,只有雪、梅花,还有他。

这种地方倒还真是天罗密会的好地方。他想。

他继续向不远处的塔楼走去,一个身穿蓑衣的人清扫着地面,微微抬起头警觉地看了一眼他。

前面穿过一道墙门,是另一片梅花林。前方的空地上,是用来冥想的台子,中间用粗绳打着红结,给信徒祈祷用。

正在祈祷的,是一名蓝衣女子。

尹炼心猜到了,走过去看,正是阿清。

“见过大人。”阿清睁开眼睛,跪着行礼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为陈大人祈福……”她的脸沉了下去。

尹炼心把她扶起来,大概是下雪了地滑,阿清不下心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上一次抱女人,大概是搬运死者的尸体。

“对不起大人……”她连忙起来道歉。

“没关系……”尹炼心镇定自若,却眼带温柔看着阿清,他们对视了许久,阿清才羞涩地低下了头,脸上多了一抹红晕。

“我送你回去吧。”尹炼心说。

阿清依偎在他背上,不一会儿便到了四春楼。

老鸨看到他们一起回来,摇着扇子扭过来,笑得更灿烂了,“大人……真是有劳您照顾了。”

“阿清姑娘,好自为之。”尹炼心把阿清扶下马,在她手心放上一枚金铢。

“多谢大人。”阿清捏紧手心,羞涩地看着他,笑了。

“阿清啊,你先回去吧。”老鸨说道。

阿清答了一声“是”,缓身走上楼去。

“这姑娘啊,命可真好……先是陈大人,现在又是您,都第三个了。”

“第三个?第一个是谁?”尹炼心会心一笑。

“那个已经很久了,陈年往事……”老鸨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便没继续说下去。

尹炼心没接话,扔给她金铢后跨马离开。

往后的一段时间,他会时不时给阿清送一些礼物,并嘱咐老鸨不要让她接待客人,甚至在信中直接说,“请阿清等我。”

几天后,尹炼心在亭子里和沈先生喝酒,讨论医术的问题。

“叶氏一族叛乱的时候死了很多人。”他喝了一口,仿佛看到了当年晋北的战火,“云中城烧了很多房子,我在废墟里挖了很久,最后找到了父母烧焦的尸体。妹妹还没死,但我救不了她,我拼命地哭喊,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你才想当个医生么?”

“是的,我不想杀人,成为缇卫以来还没杀过人,我只想救人。”

“缇卫就是用来对付天罗的。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居合的高手,他们不会让一把好刀锈着。”沈先生叹气道。

这时乞丐的情报送来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字他却很熟识,其中有两条引起了尹炼心的注意。

一是客栈曾搬出过一个破损的屏风,二是有一名蓝衣女子进出过。

“这下有解释了。”他把信用烛火烧掉,深邃的眼神在火光中闪烁,“客栈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躲在屏风后面,出其不意给了陈大人一刀。”

“这么说客栈老板是同谋?”

“大概是。”

“你打算怎么做?”

尹炼心站起来,向沈先生敬了个礼,“接下来,网已经撒好,请先生观看吧。”


尹炼心收到阿清的信是两天后,信上说约他在城东的空地上见面。

那里人烟稀少,一株古老的银杏如神祇一般立在中间,秋来之时,满地的银杏叶把整个世界变得金黄,可如今只剩下肃杀冬日里的枯朽枝丫。

他把信收起来,眼中带了些许可惜。他想起了阿清的眼神,想起了她的笑和那双眼睛,如一轮明月,突然有些明白了陈善的心境,或许他真的只是个大好人,又或者真的如同僚们所说的是一种软弱,但这本不该是他的结局。

有时候美好的东西,往往比刀剑更可怕。

他穿上内甲,在外面批了一件外衣。

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到不远处的巨大银杏树下一个清瘦的人影,他握住刀走了过去。入口处是一个古老的牌坊,此时已经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大概过去是居民们集会的场所,他迅速地把刀拔出来,空气中闪过火花,那是金属碰撞的声音,虽然短促但在黑暗中额外响亮,使得树下的人影有些不安的样子。

天罗丝。这种细如蚕丝的武器是天罗刺客的拿手好戏,能在一瞬间把人切成肉块,一般人往往察觉不到,只有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或是粘上血之后才能看到点点寒光。

他走近了,微弱的火光照出熟悉的脸。

“大人。”阿清轻声呼唤,拥了过来,尹炼心顺势把她搂住。

“你看这里太暗了,不如我们去客栈如何?”她满怀深情地看着他,那一刻普通人多半会沦陷吧,可对尹炼心来说,他怀里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我带你去。”突然他死死抓住她的手。

“大人你这是干嘛?”她努力地挣脱,奈何此时的她不过是尹炼心手中的木偶。

他冷笑一声没有回答,拖着她一直到“云间客”。

谷三郎出来迎接,刚准备开口便被一刀切成两半。血溅了阿清一身,蓝色的绸子染成了血红,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那天你身上就没有陈大人的血吗?”尹炼心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拖着她向楼上走。

天罗刺客听到了动静,从房间里出来,他举起刀劈过来。

尹炼心把阿清扔到一边,做好拔刀的架势。

居合术·樱切

这一拔刀术有这样的名字,是因为练习者需要在流速极快的瀑布中切断随水而下的樱花瓣。

刺客的身体像豆腐一般被切开,他手中的刀还没有落下。

后世的人们在茶前饭后谈起这件事,都找不到词汇来形容那一刀的快,也再没有人见过那种速度的刀术。

一旁的阿清已经喊不出话来了,她双目无神的睁大了眼睛瘫坐在地上,雪白的脸上全是血。

尹炼心把刀指向她,“说吧。”

“不是我的主意……”她喃喃道,“是他……”她指向刺客的尸体。

“一年前我认识了他,他是天罗的联系人之一。”她继续说着,仿佛是朗诵经文,“我们相爱了,他说会替我赎身,直到有一天他走了再也不回来……”

“然后陈大人出现了。”尹炼心替她补充道。

“是的,陈大人出现了。就像他当初对我一样,我以为又看到了希望。但他又出现了,一个是缇卫,一个是天罗,势不两立。”

“然后你没选择陈大人。”尹炼心握紧了刀柄,“还合谋刺客杀害了他。”

“他说陈大人是绯刀高手,不能轻易刺杀,我约陈大人出来,他趁机偷袭。”她眼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情景。

“刺客躲在屏风后面,你站在屏风前面对着陈大人,你突然闪开,他砍破屏风给了陈大人一刀。”

“没错,这就是全部了……”

“不,还不是。”尹炼心说道,“陈大人并没有死,而是倒在了地上,血流着,但他绝望了。”

“你和刺客在他面前缠绵。”他补充道,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阿清没有否认,此时她已经死了,尽管血还是热的,身体还没僵硬,但心死了,和尸体没什么区别。

“谷三郎赶来发现了情况,选择了帮你们隐瞒,还把尸体搬到外面处理,装作天罗的刺杀行动。如果我没猜错,他在下唐国时便认识天罗。”

“今天你约我出来,是想用同样的方式除掉我,是长门寺的天罗指使的。”

阿清没有回答。

“你本该是个好女子。第一次看到你连我也有点怜悯了,更何况陈伍长。你本来可以被赎身,变成一个正常女子活下去,再不该还合伙谋害他。你继续活着,以后的日子也不过是眼中重复这些情景,不如我来帮你吧。”他挥起刀,砍向阿清的脖子,不带一丝犹豫。

他从客栈的后门出来,在马厩骑上一匹马,奔向长门寺。

此时月亮出来了,月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他身上的血色,长门寺的梅花正开,鲜红的花朵更像是被血染过。

“麻烦死了。”他喃喃道,继续向前走了几步

“麻烦死了!”这一次,变成了一声怒吼。

几支竹箭飞了过来,被他用刀挡下了,三名天罗刺客趁机攻过来,但尹炼心刚好收刀蓄势,一道刀光闪过,三个人都变成了尸体。

他蹲下揭开其中一个刺客的面罩,正是之前见到的那个带斗笠扫地的人。但是并没有“鬼刺”。

“在哪里呢?”他四处张望着,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月光下站着一个人影,他手中是一柄三尺长细如银针的剑,如果不是月光下微微反光根本发现不了。

“来吧。”

“鬼刺”举起剑冲刺,尹炼心用尽力气拔出一刀,金属碰撞在一起,那一刀被剑挡下了,他再顺势抽出腰间的另一把短刀,划开了对手的腹部。

“樱切·双舞。”他对着刺客说道,“你大概是天启城第一个见过这刀的人。”

刺客倒在地上,没有挣扎便死去,尹炼心揭开他的面具,不过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年轻人,眼中除去了杀气还剩下几分天真。大概是服毒自尽了。

这样死去的年轻人有多少?还要有多少?

他无力地坐在地上,拿起刀像切菜一样想要砍下“鬼刺”的头颅,却砍在了头盖骨上,又是一刀,却砍在了下巴上,最后他只好像锯木头一般把目标的头颅割下来,用袍子裹好。


当天夜里,尹炼心连夜拜访了缇卫副统领王勤,他把“鬼刺”的头颅摔在案上,头颅滚出来双目无神地盯着王勤。

他有些慌张地笑了笑,叫人拿了几百金铢打发尹炼心走。

经沈先生的推荐,尹炼心凭借这笔钱在御医坊学习医术,后来并没有进宫称为御医,而是在帝都城内开了一间医馆。

葵花王朝时期,据传他救了不少人,也大概因为这个,他多多少少算是一种赎罪,天罗也并没有报复他。后来义军勤王攻进天启城,尽诛辰月,教宗古伦俄在天墟中自焚,缇卫多数战死,活下来的在胤清帝天宝年间也遭到清算,唯独他活了下来。

他一直活到九十岁,他死的那天,让儿女吧尘封多年的那把刀拿出来,抚摸着刀面,仿佛又回到那个烈火中的王朝,回到那个血染红天空的夜晚。

之后,他突然用尽一生最后的力气握住刀刃,随着鲜血从手心流出,他也永远闭上了双眼。

那一天,正好是天启城的初雪,长门寺内梅花盛开。

2020年1月29日

云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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