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是一个长长的峡谷,王维曾经在这里居住。如果一个二十世纪的人,为尘世而效仿王维的行为,到辋川生活,那一定荒唐,尽管辋川尚静。
辋川确实很静,一条河流,两岸青山,仅仅是这种结构就区别了乡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那里的人烟总很稠密,但这里却稀疏得忽儿就融化在风云之中。我是坐着三轮车到辋川的,同行的农民陆续地到了站,转身即消失在树林中。点点房屋,筑在岩石之侧,并不容易发现。
我到这里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感觉一下这里的气氛。
司机将我拉入辋川的深处,收了使他满意的钱,兴奋地驾驶着他的三轮车走了。辋川一下子归于沉寂,孤独的我,望着在河床里滚动的白水,竟觉得恐惧,这恐惧没有对象,只有这里的空,这里的无声无息。
王维栽种的银杏,挺立在雨后的河岸,树皮满是裂纹的粗壮的主干,被水淋成了黑色,从它的叶子上流下的水,继续洗濯着树皮。它已经在辋川生长了千年之久。风云掠过它高高的枝头,小而圆的叶子将水唰唰地摇落。这样葱茏的叶子,生长在几乎腐朽的枝头,这些奇崛的枝头很多都像烧焦的干柴,触之就会掉灰,然而我由此知道了生命的顽强。年迈而伟岸的银杏,压得我十分渺小,仰望才可看到它的全貌。山峰罗列在它的周围,尽管那些都是秦岭的余波,但在峡谷,我仍感到它们的伟大,它们需要仰望。
王维在辋川的别墅,开始是宋之问的。王维刚到辋川的时候,宋之问已经死了。那么他是怎么来购得这个别墅的呢?我能想的是,辋川的美一定是迷惑了王维,不然,他怎么单单要购得宋之问的别墅呢?终南山中,可供他居住的地方应该非常多的。时间将他的别墅早就摧毁了,幸运的是,支撑某个柱子的扁圆的石墩,竟然穿过层层的岁月而保留下来,而且完整地放在银杏旁边,那些湿漉漉水汪汪的苔藓,绣住了它的每条皱纹和每个斑痕。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居秋暝》)
秋天的雨顺利极了,仿佛云微微扭动一下它就有了。辋川的雨是明净的,线似的,一根一根拉到峪谷,却空得它无声无息。山坡上的红叶,渲染在碧翠的草丛,颗颗青石,则架在杂树的根部,危险得随时都会滚落,然而,蒙蒙的雨送给它们一层薄薄的梦,梦悬在辋川的山坡上。王维一定见过这样的梦,甚至入过这样的梦,不然,他的诗画怎么那样惟妙惟肖,有声有色!王维之后的三百年,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而赞叹: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摩诘就是王维,是王维的字。
王维他能购有辋川的别墅,证明了他是一个很富有的人。他在二十岁左右就及第进士,又得到王公的喜欢和当时的宰相张九龄的器重。恰恰是这个年岁,他开始迷恋山水,来往于朝廷与辋川之间。他既做官吏,又当隐士,往返于人类斗争与自然情调的两极。官场的险恶,伤害了他的心,辋川的美妙,又给他以抚慰,他就是这么生活的。除此之外,王维的任何作法都可能是下策。人总是希望自己生活得能够好一点。
以王维的气质,他不能完全陷入官场的名利之争,同时以王维的经历,他也不能彻底寄情辋川的田园之乐,他必须两者兼顾。他这样做,既得到了入世的好处,而同时又扬弃了入世的坏处。他既得到了出世的乐处,又避免了出世的苦处。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地带,他奔走其中。人可能只能这样生活才会好一点点。不然完全媚俗和完全脱俗,都可能导致很大的痛苦。
雨中的辋川并不知道人的思想,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呈现着它的状态。秀峰沉默,乱石相依,雨悄悄地缝合着万物。
公元七百五十六年,安史之乱,已经五十五岁的王维被叛军逮捕,软禁于洛阳的一个寺庙。唐朝征服了叛军之后,皇帝对那些接受伪职的人统统定罪,然而,王维在软禁之中,曾向探望他的朋友裴迪诵诗,此诗受到皇帝的嘉许,对他的处理仅作降职。这是王维的幸运了,其诗是这样的: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尽管如此,岁月纷乱毕竟摧残了这个老人,他遂渐变得消沉了。或者,他变得更加淡泊,更加寂寞。他常常拄着拐杖,站在门外,眺望辋川的落日炊烟。暮色之中,稀疏的钟声,归去的渔夫,飘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都使他感到惆怅,他看着看着,就转身回到他的屋子。他坐在枯寂的辋川,闭着眼睛,寻找着解脱烦恼的路径,企图超越生死之界。香烟袅袅,烛光闪闪,王维的心凄凉而宁静。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我只感觉,自然如我面前的辋川,社会如我身后的市井,都有美的一面,它们都能给我以享受。然而,我的辋川之行,却明显地含有烦于我那圈子的成分,是的,我很烦,某些时候我简直为堪负荷。从我栖身的圈子走出,到辋川换换空气,我确实感到一种轻松。辋川很静,一只鸟也没有,一只兔也没有,甚至除我,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赞同一种观点:认为王维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彻底地决裂于官场,这种观点是苛刻的。人生真的像王维觉悟的这样么?我不知道,唯有达到王维的境界才能理解王维,但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