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儿!你醒醒!”威后大惊失色,快步到芈姝倒下的位置跪坐在地上,将晕倒的芈姝搂入怀中,朝门外大喊,“来人,传女医!”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女医挚提着医药箱匆匆赶到,偷瞟了一眼焦急万分的威后,低头微微屈膝行礼,“女医挚参见威后。”
威后挥摆衣袖,示意女医挚上前,“快快过来看姝儿。”
“姝公主前段时日受寒落下了头风顽疾,今日应是情绪激动而致发作。”女医挚简单地把脉探诊,转头对身侧不停踱步的威后禀报。
“当如何医治?”威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医挚,目光里闪烁的满是担忧。
只有在面对儿女的事情上,平常飞扬跋扈,心狠手辣的威后才会露出慈爱又脆弱的一面。
“顽劣的头风无法根治,只能以白独活,川乌头,薄荷油,刀豆根多味药材入药,才可缓解一时不适。日后姝公主万万不可再受到刺激或风寒。”女医挚的叮嘱尽职尽责,但作为看着姝公主长大的女医,姝公主向来如此体弱多病,惹人心疼,如今更是落下顽疾,暗暗自责自己没有华佗再世的能力,医治不好姝公主。
“劳烦女医抓药后立即返回豫章宫,本宫会命侍女煎药……”威后紧皱的眉头难以平复,急迫中带着些许哭腔的语气落在旁人耳里,会觉得这眼前人不是众所周知霸气的威后。
“诺。”女医挚行屈膝礼后恭敬地退下。
“姝儿,母后何尝想逼迫你嫁娶之事。就像母后当年被迫从魏国远嫁来楚联姻,你身为公主,婚姻大事亦由不得自己。你千万不要怪母后心狠啊……”威后走回到床沿慢慢坐下,疼惜地望着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芈姝,坚硬狠毒的内心霎时间变的柔软无比,鼻子一酸,两行灼热的泪珠滚滚而落。
楚威后年少时,曾是魏国备受宠爱的公主,魏惠王魏罃因为惧怕楚国日益壮大的势力,不惜将爱女远嫁楚国,求得楚魏一时的和平。二十多年过去了,威后竟再也没有能与魏惠王父女相见。
一想到芈姝与自己也将面临终生不能团圆的痛苦,联姻的念头竟开始丝丝动摇。
什么家国山河,王室尊贵……这些,都不及姝儿真心喜乐。
“阿凝,你别走……阿凝……”沉睡了数个时辰的芈姝突然头冒冷汗,胡乱呓语。
威后掏出手帕细细拭去芈姝额头上的汗珠,见她病得这般严重,心中还念念不忘宋凝,不禁气得怒火中烧。俯身拿自己的额头抵着芈姝的额头,高烧仍然未退。
数月前威王驾崩时都不曾落泪,此时此刻威后心疼地泪如雨下,还落下几滴灼泪在芈姝的眉眼之上。
……
芈姝重病的消息顷刻间传遍楚宫,宋家埋藏在宫中的眼线得知,第一时间向宋凝禀报了这个消息。
宋凝带上璆鸣,驾着良驹飞驰在长街上。
璆鸣坐在宋凝身后,手轻轻搭在宋凝的腰间,明知故问地说,“璆鸣从未见过小姐如此急躁的模样……”
“姝儿生病了,她需要阿凝。”宋凝的回答恳切坚定,容不得丝毫反驳。
“小姐难道忘记威后懿旨了么?”璆鸣妒意霎时爆发,十多年了,自从璆鸣记事起,相识的宋凝都是那个为人处世温润如玉的凝小姐,她从未像今日一般不计后果。
“不让我进宫,我便硬闯。”宋凝头也不回继续快速拉动缰绳。看上去不痛不痒的每字每句,随着一袭秋风吹进璆鸣耳中,璆鸣心中有数,宋凝此生认准了公主一人,即便是死,也愿死在公主身旁。
一炷香的时间便赶到了楚宫门,宋凝将良驹随意拴在宫门口的合欢树上,璆鸣紧紧跟随其后,被两名守门将兵提起手中斧钺硬生生拦住了去路。
楚宫兰翎侍卫向来只奉王命,不认文武百官号令。“威后有令,宋将军无召,不得入宫!”
宋凝轻巧挥起背在身后的紫微枪,冰冷的枪锋直直地指向两名拦路的兰翎侍卫,急得低沉嘶吼道,“快闪开!否则别怪我紫微枪不长眼!”
侍卫统领荀仲与宋家有些许交情,深知宋凝枪法精妙,若急了动起手来,二十个兰翎侍卫都不是宋凝的对手,见状况久久僵持不下,只得出面调解,语气极其奉承,“宋将军!把紫微枪放下,有话好说。”
宋凝听到荀仲缓和的态度,恢复了几分理智,将紫微枪竖起握在手中,点头抱拳,“荀统领,请让宋凝进宫。宋凝当感激不尽。”
“相信将军入宫也是有要事,若威后怪罪下来,荀某愿为将军承担!”一旁的侍卫意欲制止放行,却被荀统领作势拦下。
“感谢荀统领宽宏,此恩他日必报。”宋凝拱手行礼。
“荀某万万担不起宋将军的礼数。”荀仲惶恐,他的官位比宋凝低许多,按理宋凝绝不用行礼。
“璆鸣,你帮我拿好紫微枪,牵着良驹回府,我一人入豫章宫即可。”宋凝没有理会荀仲的谨慎谦逊,转身将紫微枪交到一旁的璆鸣手中,大步迈进宫门内。
“凝小姐!”忧心忡忡的璆鸣朝宋凝离去的背影高声大喊。
威后对宋凝定然没有善意,可宋凝竟然赤手空拳。宫里充满了未知的恶意,宋凝她怎么应对…
“威后不会拿阿凝如何,放心。”宋凝潇洒的转身,不带任何顾虑与迟疑,一心一意只牵挂芈姝。
“遵命。”璆鸣接过紫微枪,万千不安与担忧只能咽在肚子里,宋凝这人执拗的很,定不会听劝。
……
今日的豫章宫,比以往多了些许嘈杂声。女医来来往往,宫女忙碌着侍奉姝公主的病。
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所有的侍卫宫人加起来,竟都拦不住。
宋凝不顾一切阻碍,直直地走到正殿前跪下,抬头看了一眼豫章宫的烫金匾额,中气十足地喊着,声音回响在整个豫章宫中,“末将宋凝,求见姝公主。”
“威后和公主已经歇下了,将军请回吧。”玳瑁闻声走出大殿,打开殿门,对跪在殿门口的宋凝说道。
“宋凝求见姝公主!”宋凝铁下心来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挡。干脆五体投地,对玳瑁的驱赶充耳不闻。
玳瑁见情况不妙,不敢擅自处理,退回殿内,向威后禀明宋凝的请求。“启禀威后,宋将军跪在大殿门外,求见公主。”
“不可,你让她回去!”“没有她姝儿也不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威后强压怒气,望着芈姝的目光却仍温柔。
“诺。”玳瑁奉命走出殿门欲再次赶驱赶宋凝。
“威后,宋凝得知姝公主重病,寝食难安,望威后开恩,放宋凝入殿,只看一眼就走!求威后成全!”宋凝丝毫没有理会玳瑁,自顾自地对大殿的窗户喊着。
威后难以忍受宋凝不间断的呼喊,无法再坐视不理,带上殿门,走到宋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宋凝,你的关心只会恶化事情的发展。”
宋凝本该是一个不拘礼节,无所畏惧的武将,所有的心酸,忧虑,与退让都是为了芈姝。“末将心系姝公主,天地可鉴。”
低沉悠扬的嗓音直击威后耳中,这是一道誓言,一道让任何人不得不为之动容的誓言,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狠心人,似乎都愿意对眼前这个奋不顾身的女子,网开一面。
“你进去看看姝儿吧,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威后闭上眼,抬起头,背着宋凝,嘴角扬起一丝略带苦涩的笑。
她是魏国的公主,是威王的王后,是大楚的威后…更重要的,她是芈姝的母后。
“宋凝,多谢威后。”大喜过望,宋凝方才在来豫章宫的路上,早已预计了数百种威后可能的反应,却怎么也没有算到,威后最终会心软。
“你要知道,本宫绝不是为了你。都是为了姝儿,也为了……你对姝儿的这份真诚。”威后从未像今日这样向他人展露出自己心软的一面。任何人都会有弱点,威后唯一的弱点,是那对不省心的儿女。
“诺。”宋凝感激涕零,大行叩首礼,礼毕,起身轻扑身上尘埃,悄然入殿。威后暂时屏退宫人,带上玳瑁前往花园。
……
宋凝蹑手蹑脚地推开寝殿门,生怕惊扰了缠绵病榻的芈姝。
“姝儿。”宋凝径直走向芈姝床榻,动作轻柔地坐下,将芈姝拥在怀里。
“阿凝…”芈姝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吟,轻唤心上人的名字。
“你什么时候醒的,为何不唤女医?”宋凝惊觉芈姝已经睁开双眼,发自内心地喜悦,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从你在门外喊着要见我之时就醒了,只是没有睁开眼睛让母后察觉。你那么大声,谁听不见……”芈姝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还有心思能打趣宋凝。虽然病着,但能被宋凝拥入怀中疼惜,真好。
“傻姝儿,你可知我听说你病得厉害,有多着急吗?”宋凝满心委屈与不安,只愿对芈姝表露,看见芈姝尚安好,宋凝的眼泪控制不住迸涌而出。
“当时头风发作,才疼得我昏倒,熬过去就没事了。你别担心。”芈姝用极其轻巧的语气,反过来安慰宋凝。
“何事让你情绪不稳定?”宋凝的心疼尽数写在脸上。
“母后,有意让姝儿嫁给秦王,以求联姻。”芈姝的愁绪又悄然爬上眉间。
“秦王文武双全,才智兼备,是一个贤明的君王……姝儿,还是从了威后吧。”宋凝强忍心疼,宁愿口是心非。即使是这样,那颗不愿让芈姝为难的心,也昭然若揭。
“你说这话,便是贬低了我对你的情意。”芈姝咬着嘴唇,看着宋凝的眼睛,一眼就看穿了宋凝说谎。宋凝为人耿直实诚,倘若说谎,目光便会像此刻一样闪烁不止。
“姝儿若嫁人,阿凝会以陪嫁亲卫的身份伴你一生。”夜深人静的时候,宋凝幻想过一次又一次,若芈姝远嫁别国,那么,自己成为芈姝的陪嫁亲卫,大概就是两人最好的结局了吧。
芈姝爱着自己,却注定要成为别人的王后。每次想到这里,宋凝都会抱着被子闷着痛哭。
“但姝儿已认定,阿凝才是此生唯一之人。”芈姝苦笑,如实道出自己最真切的想法。此生,只认准宋凝这个人,犹如磐石无转移。
“你不可能嫁给我的。”宋凝心痛地伏在芈姝瘦弱的肩膀上,无声地直摇头。
“在姝儿心里,已经嫁过阿凝千万次了。”宋凝闻言,小心翼翼地伏在芈姝的身上,芈姝笑着闭上了眼睛,等待宋凝的亲吻落下,虽然宋凝经历了风霜,就连嘴角也变得粗糙,干裂了一道小伤口,不比当年的柔软,但芈姝深深迷恋宋凝的亲吻,这样的时刻太幸福。
世上所有的金银珠宝,荣华富贵相加,都不值此时两人甜蜜的温存。
宋凝轻轻抵住了芈姝的额头,唇齿相依间,飘散着幽兰芬芳的香气,“罢了,哪怕前路荆棘密布,来日难料,阿凝会为你抵挡所有艰险。”
乱世中的情爱,太过艰难。总会有痴情之人,不惧生死,亦要坚持,不顾自身,也得守心上人一生无忧。
抱了许久,芈姝突然有点想念远在西郊荆山黄昏别院中的莒姬。“我想去看望莒娘娘。她孤身一人,会特别寂寞吧。阿凝要一同去吗?”
宋凝被芈姝突转的话题愣住了,又很快反应过来。“阿凝与莒姬娘娘不熟络,唐突登门不妥当。阿凝陪你去,在门外侯着就是。”
宋凝用高超的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芈姝出宫。
溜到宫门口,才发现璆鸣这个糊涂虫忘记牵良驹回府。
宋凝轻盈身手,飞身上马,朝马下的芈姝递过自己的手,稍微使劲一拉,将芈姝拉上了马。
“抱紧我。”
芈姝侧脸紧贴宋凝的背,双手搂住宋凝的腰,宋凝的背并不宽阔,但让芈姝倍感心安,在这里,能找到无垠的天地。
……
黄昏别院。
“姝儿见过莒娘娘。”芈姝仍旧行万福礼。
“莒姬感激姝公主救命之恩。”莒姬听见来人是芈姝,慌忙起身,双腿直直跪在了芈姝面前。
“使不得,莒娘娘快快请起!”芈姝吓得赶紧扶起莒姬。救莒姬,并非为了莒姬的感激。
“莒娘娘不惧生死亦要护月儿姐弟周全。这份勇气,姝儿敬佩。”芈姝向莒姬拱手。
“莒姬身为莒国公主,一生苦难无依,自身尚难保全,万幸到头来还能够保全他人。”莒姬一边说,一边打量芈姝看自己那险些成痴的眼神,这让敏感多疑的莒姬心生疑虑。
“这黄昏别院,可还住的惯?”芈姝的寒暄发自真心。
救下莒姬,却换得了可能终生不愈的头风病,也并不后悔。
“远离了宫中的明争暗斗,还能落个清净自在,没有比此院更适合莒姬的住处。”莒姬已经适应了田园生活,虽然孤单,却自由自在。
“珊瑕呢?怎么不见她?”芈姝左顾右盼,不见侍女的身影,
“她上山去拾些柴火。”在芈姝来之前半个时辰,莒姬就吩咐珊瑕上山了。梅雨季节快到了,得多备些木柴。
莒姬顿了顿,将思索了很久的疑虑问出,“莒姬有一句疑问,不知是否该讲?”
“大可直言不讳。”芈姝隐约猜到了莒姬所问何事,但表面还是风平浪静。
“姝公主为何要如此护着莒姬?”芈姝以为这会是永远的秘密,不料莒姬始终还是察觉到了。
“你和她,长得太像了……所以我看不得你受苦。”芈姝有些犹豫,但无所顾忌地如实道来。
“和谁?”莒姬惊讶道。
“镇北将军宋凝。”说起宋凝的名字,芈姝不再有任何顾虑。
莒姬恍然大悟,所有点滴的线索串成一条线。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莒姬听闻姝公主与宋将军情谊深厚,不知竟情深至此。”
“姝儿七岁便认识阿凝了,如今也将及笄之年,余生姝儿都不愿离开她半步。”芈姝在眼前这位与宋凝神似的女子面前,吐露出心声。
“姝公主为何愿意告知这么多?莫非真是为了莒姬……这张脸吗?”莒姬怔怔地望着前方,没聚焦的眼神泛涌起了泪花,原本轻柔的言语,说着说着竟开始哽咽。
芈姝被莒姬出人预料的反应惊吓到,一时愣在原地,望着莒姬楚楚可怜的模样,芈姝准备伸出手去触碰眼前人孤单无助的肩膀,却又犹豫了一刹,暗暗收了回去,“你……还好吗?”
“没事,只是感叹命运罢了。”莒姬眼眶中倔强的泪光终究还是随着双眼闭上而滴落,流淌下来浸润了干燥的嘴角,坚定地背过身去,不愿再面对芈姝。落泪的样子,万万不能让芈姝看见。
“莒姬乏了,姝公主改日再来吧。”见芈姝欲言又止,莒姬干脆抢先一步,回绝了芈姝接下来所有可能表达的好意。
芈姝对莒姬突如其来的眼泪,摸不着头脑。但出于尊重,还是选择听从莒姬的话告退。“那姝儿改日再来看你,莒娘娘保重。”
……
回宫的路上,芈姝一直低着头走路,心思沉重,脑海中回想着莒姬今夜异于常态的表现,全然没顾及上一旁的宋凝。
“明日祭祀大典,你还有力气献舞吗?”宋凝幽幽开口,先打破了尴尬的场面。
“当然,姝儿练习了许久鼓舞,正是为了明日大典。”芈姝瞬间缓过神来,满脸甜腻的笑容与宋凝对视,好似一只盼着主人宠爱的乖巧小猫咪。
“阿凝司鼓,姝儿起舞,定能为祭祀大典添彩。也是不负太乙,不负大司命在天神灵。”行至合欢树下,宋凝情不自禁地与芈姝紧紧相拥。
那年盛夏的合欢花争相开放,满树绿叶红花,翠碧摇曳。
听闻在合欢花下拥抱的爱侣,能一生合欢,白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