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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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

我死在七月初七这一日,耳边伴随着宫人凌乱的脚步声。

她们呜咽惊恐着一声声唤着皇上,而那位皇上此刻就躺在我三步远的地方,七窍流血,早已没有了气息。

我是他后宫唯一的女人,也是那个将见血封喉的毒以嘴渡进他嘴里的人。

他可能至死也不相信,我是爱着他的,是这整个大燕唯一爱他的人。

这个故事,得从我十三岁那年说起。

那次我和长姐跟随母亲进宫去看望皇后,如今的皇后是母亲的闺中蜜友,虽然后来成了皇后,也总是召母亲进宫陪她说说话的。

进宫之前,我隐隐听到些风声。

说父亲这次出征,收服了一个边陲小国鲜卑。鲜卑族人皆有一副好容色,是燕国人所没有的浓眉丽眼。

鲜卑的皇室皆被凯旋而归的大军押解回朝,那天满城的百姓都涌出城外,意欲一睹绝色。父亲治军向来严谨,是燕国不败的神话,所有人都在高呼父亲的名号——常胜将军。

囚车被安置在队伍中间,足有二十多架,里面的人虽然经过长途跋涉,也并不见蓬头垢面,可见父亲并没有虐待他们。

翌日整个长安城里开始盛传鲜卑族人绝色的容貌,尤其是那位清河公主。

我院子里的小厮因为那天刚好出去采买,得以一见这位公主的风华。

“小姐,真好看啊,我这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简直像个妖怪……”

我对比不以为然,认为人们对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就引以为鬼怪,实则只是因为超出了他的认知。

在我的心里,当然不觉得那清河公主有多么美,因为我见过美人。

陛下的后宫里,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的姿色?

后来民间开始流传陛下要强纳那清河公主为妃时,我才开始动摇并一定要缠着母亲带我进宫去。

我喜欢宫里的皇后姨娘,因为她总是眉眼弯弯地给我好多好吃的,这次却只看见她一脸愁容。

是了,那个传说中的美人清河公主日前刚被封为容妃,整整一月陛下再也没有踏足其它宫殿。

趁她们说话的间隙,偷偷带着小丫头知音溜了出来,为了在后宫不被人认出,特意与她互换了衣服。

嘱咐她在一处亭子里候着,我绕过来回的宦官宫女,穿过两进长廊,穿过大片散发着奇香的花木,绕过一池荷塘,踏入塘上的水阁。水阁四檐垂着遮挡日光的竹帘,水阁边正倚栏斜坐着一位长发美人。

夏日荷塘淡淡风,这人一头青丝如瀑,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正瞧着荷塘出神。

我看得呆了,不由得连呼吸也放轻了许多,生怕吹出的气惊着她。

原来这宫里的美人这样多,难怪兰娘娘那样的绝色也不能固宠。

难道她就是陛下新得的美人清河公主?

心下这样猜测着,我慢慢朝着她靠过去。

那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说话时微微蹙着眉头,头发温顺地垂在胸前,都很恰到好处的好看,就只是这声音……清冷疏离,略微低沉。

这分明是个少年的声音……

我结结巴巴:“你……你竟是个男人?”

他眼神一暗,没有说话,我却发现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副画,上书《碧海潮生图》。

我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跳过去待要看个详细,却被他反应过来一把抢了过去。

我好奇道:“这是什么?”

他将头一偏看向远处的宫墙:“这是大海,你们这些人只能看到眼前的池塘……”

我忽略掉他话语中的轻蔑追问:“海是什么?”

他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壮阔的东西,神色中充满向往:“这世间所有的水最后都会归于大海,海是最广大的水。”

我恍然大悟,点点头道:“爹爹说水往低处流,那这海就是在最低的地方了。”

他认真地想了想,像是忘了身边还有人一样喃喃:“最低的地方……”

看着他手中画纸上蓝色的水翻起白色的浪,由衷地感叹道:“这海可真聪明啊,知道守在最低的地方,所以才攒得最大。”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将手中画卷抬起,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去:“你不会是他们派来的说客吧?”

我不知所以:“什么说客?”

他盯着我良久,眼中的怀疑渐渐散开抿唇一笑:“算了,哪有你这么憨的说客。”

淡笑化融千处雪,明眸停驻万星光。

我今日方知,什么是美男子。

于是我便瞬间忘了来这后宫的意图,屁颠儿地跑过去捏住他的一片雪白衣角说了句:“哥哥你真好看。”

当初娘亲第一次带我和长姐进宫,我便是如此这般拉住兰皇后的袖子,附加仰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的笑脸讨了她欢心。

兰皇后当即将我拉到怀里捏了捏我的脸后将一碟子玫瑰酥塞到我怀里。

但眼前的少年听了我的话蓦然沉了一张脸,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滚。

嘿!我这暴脾气,就算你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

我双手一叉腰抬起下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夸你好看做什么生气,非要人叫你丑八怪么!”

没想到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脸低声道:“我倒是挺羡慕你的。”

我不解:“羡慕我什么?”

他:“羡慕你长相平平无奇。”

我:“……”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蔷薇花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他脸色一变,倏地翻身跃下池塘,我心中一惊就要扑上前想要拉住他,谁知连片衣角也没有碰到。

片刻后知音来到身前,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水阁好奇道:“小姐刚刚是和谁在说话?夫人让我来寻你,说宫里不比家里,不可以胡闹。”

我看着还在尤自摇动着的荷叶摇了摇头道:“我是和自己逗闷子呢。”

旋即沿着来时的路走着出去,心下却生出许多问号来,这人生得这样好看却不是清河公主,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到底是谁呢?

刚刚那临风几步,足尖轻点荷叶,眨眼就上岸消失在花荫里,看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回家的马车上,母亲问我怎地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只说是去花园里看荷花就搪塞过去了,心底始终记着那个廊檐下的影子。

后来与长姐又偷偷混迹茶肆听书,那先生滔滔不绝地正在讲书中一个少年郎: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我正想着这句话要拿小本本记下来,下次见面就要这样夸。

长姐端起青花茶盏,浑不在意地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沫道:“男子穿黑衣才是列松如翠呢,那些穿着白衣服拿着折扇招摇过市的都是徒有其表而已。”

望着她与有荣焉的样子,突然想起来我们身边一年到头一身黑衣的只有一个人。

我往门口正肃立着的身影那边看了看:“前日里那个来向姐姐提亲的御史家张公子,就是一身黑衣,长姐你……”

“那个草包二世祖也配……”正喝茶的长姐猛地放下手中杯盏,杯里的水都溅了一桌子。

门口的身影耳力极好,听见动作作势就要过来,长姐忙伸手制止后探过身子与我咬耳朵:“那个张怀仁吃喝嫖赌屋里里养了一堆妾还敢来我家提亲,看我哪天不逮住他暴打一顿!”

“长姐你别激动,年前你才刚刚扔了你的九节鞭说从此以后好好穿裙子再不舞刀弄枪你忘了?”

长姐是爹爹和母亲共戍边关时出生的,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开始,所见所闻皆是军中豪情。

在长安城里的女孩子拿布娃娃的时候,她拿的是爹爹亲手做的一柄木枪。长到这些女孩子学琴棋书画的年纪,长姐已经能把一杆货真价实的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去,长姐到了适婚的年龄就为她选一个军中好汉。

只是后来在母亲刚刚怀上我时,陛下一道圣旨将我爹爹举家召回了长安。

回长安那天,长姐红着眼睛将一柄擦得雪亮的长枪亲手埋在了荒野的一棵红柳树下。

母亲本就是大家贵族女儿,进了长安,自然就再不能任由姐姐这样喊打喊杀的性子。一安顿下来立即请了教习嬷嬷从头开始恶补之前落下的礼仪,可她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本来姐姐学的一直不怎么样,不知道遭了多少世家小姐的笑话。可姐姐从来不恼,反正,她也瞧不上那些莺莺燕燕矫揉造作的做派。

转变发生在姐姐十四岁那年。

那年也没什么特别的,爹爹出征三载班师回朝,大家早已习惯常胜将军凯旋而归,人们都聚在街头夹道而迎。

我们一早候在门口,却发现爹爹身边跟着一个面色阴冷的黑衣少年。

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看得久了,如临深渊,我有些怕他。姐姐却不怕上前去抓住他的袖子,向爹爹要了他做近身侍卫。

那人叫段随,是父亲捡到的战场遗孤。据说父亲发现他时,他正晕倒在尸堆里,气若游丝手却铁钳般狠狠掐着一个死人的脖子。

再后来段随就成了白府小姐形影不离的侍卫,姐姐也渐渐收起了她房间里的十八般武器,整日里扮做柔弱的样子,让人一看就很有保护欲。

那天她扭扭捏捏来找我借裙子,吓得我将嘴里的荷叶粥一口全喷在了她脸上。

她也不恼轻轻抹了一把脸,问我她穿着哪个颜色最好看?

爹娘相拥而泣,以为姐姐真的开窍了。而我望着那走在我身边的姐姐似一朵花儿不胜凉风的娇羞,又看了看不远外抱着剑面沉似水的段随。

不知道爹娘对门当户对有没有什么执念。

话说回来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故事落下帷幕,我却连讲的什么都未听全,就和姐姐一起打道回府。

回府的路上,在姐姐第九十九次四处张望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姐姐,你在瞧什么呢?”

姐姐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刺客。”

“有刺客?!”我惊呼出声

“小声点。”姐姐连忙捂住我的嘴,“待会儿会有人从这里跳出来要来杀我们,不过你不要怕,那是我雇的,我们只要害怕地大叫一声,然后我就会晕过去,然后段随就只能抱我回去了。”

听得我一脸目瞪口呆,她用手肘碰了我一下四处看了一眼,“来了,好好演,也别演砸了。”

这件事最终还是砸了。

我俩还没来得及大叫一声晕过去的时候,段随已经手起刀落解决了冲在前头的几人,后面的人一看,这还打什么?赶紧屁滚尿流地撤退了,还边跑边喊:“白小姐,这得加钱啊!”

段随将剑上的血迹擦干净插回剑鞘里向我们走过来,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俩:“他说加钱是什么意思?”

我俩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姐姐福至心灵一步跨到段随身边问道:“是啊?簪儿,加钱什么意思?”

“……”

因为这件事我和姐姐被禁止一个月不许出门,段随转头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爹。

他发了好大的火,罚我和姐姐跪在祠堂不许吃饭。半夜里娘亲将饭菜送到祠堂,姐姐却硬气地转头不吃。

娘亲叹了口气:“你可知道爹爹为何发怒?”

姐姐梗着脖子:“他不许我喜欢一个侍卫!”

娘亲皱了皱眉:“还有这种事?”

合着他们根本就以为姐姐这样做是贪玩,事实证明我们家并没有门当户对这种偶像包袱。

娘亲说,父亲在朝为官多年,不善钻研,在朝中树敌太多。连皇帝都怕功高盖主将我们召回长安,不过是想对爹爹有所牵制。这些年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将军府准备找我们的疏漏,怎么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姐姐睁大了眼睛道:“可那些人不过是一些市井流氓……”

娘娘打断她的话:“你怎知那些人中没有混入不怀好意的歹人?”

姐姐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我将嘴里的鸡腿咽下去,问道:“那个段随呢?爹爹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姐姐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段随就是段随。”

娘亲却摇了摇头,看着案几上跳动的烛火道:“不知道,你爹爹派人查了很久,都没有查到他的来历。也许真像他说他的亲族都在战争中亡故了。”

我明白娘亲眼中的担忧,她也在害怕。

一个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的人,他的背后藏着大片迷雾,永远不知道那片雾伸出的是什么,这让人很不安。

可姐姐就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扑上去,她说欢喜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怎么会不需要理由呢?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那你思念的那个人终究只是一个泡影而已。

姐姐说,我不懂。

她的眼睛里漾着三月春波,上面飘扬着朵朵桃花。于是空气里恋爱的酸臭味越来越浓,而段随,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将军府里之前乍乍乎乎的大小姐如今整日呆在房里学着绣花,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绣的是鸳鸯还是鸭子。

而二小姐对外是个知书达理温顺谦恭的闺秀,对内么……对内是个大夫。

据说我小时候就对满院子的花草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爹娘一致以为我长大了会做个花匠。

直到5岁那年,我开始识字,在父亲书房中翻到一本《神农百草经》,将上面的草药与花园中的花草一一对应。对于找不到的,一定要爹爹带我上山去找,爹爹只能让人将山中草药移植到我的小院里。

久而久之,我的院子里装不下,便将整个将军府的花园都种满了药草。好在许多草药都非常美丽,经过娘亲的搭配别有一番景致。府里大到伤寒小到一只麻雀伤了翅膀,下面的人都会来找我。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跟随父亲去做个军医,也好去见识一下姐姐口中的黄沙大漠。

再次进宫时已经是盛夏,皇后娘娘宫里有许多冰镇着的荔枝,我与姐姐一人一盘抱着吃得不亦乐乎。

而我亲眼看到姐姐将半碟子冰凉的荔枝倒进了袖子,也不知道那段随喜不喜欢这样甜甜的东西。

午膳之后,姨娘留我们在宫里小憩。现下外头火辣辣的日头烤着,姨娘的未央宫里却放着好大几块冰,宫女拿着扇子将冰块的凉风扇起来,真的很惬意。于是不一会儿连我的小丫鬟喜鹊都撑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匆匆一面的白衣少年,趁他们睡着之后就偷偷轻手轻脚溜了出去。

果然又在那个亭子里发现了他,只是此时他身着天青色长衫,头发也由一条白色发带拢在脑后。

此刻他正背对着我,在调试一台琴。

很久之后,我都记得那个一年中最热的大暑天,荷塘上立着莲蓬,盛夏的光白而耀眼,却始终没有遮挡住那个少年身上所散发出的熠熠辉光。

一曲《风入松》自琴弦中飘出,恍惚间,我竟如置身于万顷林海,风自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带着花的清香,带着万物的清新。

松风慢,远山横,写着松针断续声。

一曲终了,琴声远去之余,只余一亭荷香。“这曲《风入松》又名《销夏》送给姑娘,以谢姑娘当日未曾对人说起我的行踪。”他站起身来满含笑意地看着我说。

“你知道我今日会来?”我讶然道,这人也太神通广大了些。

“非也,我日日在这里,只不过今日才算遇到了姑娘。”他蹙眉端详,“姑娘这身打扮倒是与上次不同。”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桃红纱裙,今日来得匆忙,并没有换成宫女服侍。正想着该怎样解释自己的身份,他看见我的局促,了然一笑道:“不方便说,就不必说了。”

我很感激他的善解人意,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感激,措手之间摸到袖子里两个硬硬的东西,于是将它拿出来献宝似的捧到他跟前:“吃荔枝吗?很甜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从我手中拈出一颗来:“你喜欢吃这个?”

我猛地点头:“是的,集市上没有卖,只有宫里才有。”

我这才发现他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淤青,像是被绳子勒出来的伤。

他见我注意到他的伤口,黯然垂下了眼睛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掩住了。

我知道不应该追问这个伤痕的由来,可又……后来想起来,我那应该算是医者仁心。

就像是一个优秀的绣娘见到坏了的锈品,一个吃惯了甜豆腐脑的人见人吃豆腐脑要放辣椒油,虽然明显与他无碍,总是想要管上一管的。

我也想要管上一管,那么好看一双手腕,不能叫他凭白落了伤痕。

于是立即转头出了亭子,我记得刚刚来的路上看见路边种了一大片金盏花。

这种花捻碎了放在伤口上,对疗愈伤疤有奇效,我试过很多次,是非常好用的草药。

当我把一小坨混合着不明液体的花汁子敷在他手腕上时,分神去看他的脸,发现他的表情果然有些一言难尽。

他刚想开口我就截住他的话说道:“你是不是想问这是什么?医者不拘小节,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抹在他身上这些东西里有口水。

诚然,一个女孩子不能做向人吐口水的事情,我三岁以后就知道不能这么干了。可是除了将金盏花放在口中嚼以外,我想不到更快更好的办法将它们弄碎了,只好委屈一下他。

好在他的好奇心有,但不是很多,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将花汁涂抹均匀,才开口道:“你懂医术?”

“会用一点草药,不瞒你说,我的毕生梦想是做一名神秘的神医。”但我大概率只能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医医小兔子,想到这儿莫名有些伤感。

“是么?我曾经还想做一名画师来着。”他重新坐下,用那只没有敷药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

“咦?是画画么?我还以为你想做琴师呢,你的琴弹得这样好。”我由衷地夸赞道。

“那你应该听听我阿姐的琴音,那才是举世无双的一双妙手。”他抬眼望着一塘青荷,眼睛里氤氲着雾雨岚岚。

说得我好想听怎么办?

“可她,再也不会弹琴了。”

琴音铮地一声响,似泠然玉碎,我诧异地抬头看他。

琴上落下一滴宝石似的血,他的手指依旧停留着拨弦的动作,眼中殊无笑意。

这样的他与刚才全然不同,像是周身突然升起一层寒雾,叫人看了就会生出退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看我,眼中的寒意已然消失,冰雪初融如沐春风的笑又回到了那张好看的脸上。

我一时有些恍惚,以为刚才那一瞬如置寒冬是幻境,竟分不出哪个才是我平日所见的人。

“今日你出来得够久了,快回去吧。”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状若无事将琴上的血液拭去。

“你说不愿意让人知晓你的行踪,又怎地今日在这里弹琴?”临走前我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当日不愿意是怕麻烦,如今又觉得无所谓了。人是善变的,以后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不是每一次都有答案的。”他又开始弹琴,这一次是一支我没听过的曲子,话也是我听不懂的句子。

就这样我又一次怀着疑问回到了未央宫,见到已经在梳头的长姐时,才想起来没有问他的名字。

罢了,下次再问吧。

只可惜我再没等到下次,后来很多次我再去到那个亭子,等到荷塘里的叶子都开始枯败了也再没看到他的影子。

那时候百姓都在讲什么“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故事,可惜爹爹再不许我和长姐去街市。

我只是执着地一次次去找他,又一次次失望。难道他觉得我朝他吐口水不是个好姑娘,所以就不愿意再见我了?

可这?没人告诉我应该随身带一副石碾子啊。

就在第十次去御花园水阁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之前想要见的人,只是后来被美色牵绊住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个干净。

她盛装立在花丛中,迤逦的裙摆自身后展开。就是这样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已将满园的盛放牡丹衬得黯然失色。

是了,这才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清河公主。

她冲我粲然一笑,我便有些失魂落魄的挪了过去,连一句拿手的娘娘你真好看都没说得出口。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清河公主,作为一个男人,陛下他能把持得住才怪。

自恃见过世面的我再一次被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脸上的笑意更盛,像千万朵春花同时绽放:“你就是白将军家的小女儿吧。”

我乖得像一只兔子:“是,民女白玉簪。”

她点点头:“果然是人如其名。”

虽然我很想追问一句怎么个人如其名,被美人夸一夸是非常受用的事,一抬头看到她身边那个一脸凶相的老嬷嬷又立即低下了头。

这老嬷嬷手里没有个十来条人命我都不信,还是不要造次好了。

容妃笑着将我拉起来,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层涟漪,波光粼粼地闪着微光。

于是我又呆住了,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句:“娘娘你真好看。”

她听后果然开心,点点我的额头道:“我娘家有个小妹妹,也是姑娘这样的年纪,撒起娇来也是这样讨人喜欢的。”

容妃的妹妹,岂不也是慕容一族的公主?

身后响起男子爽朗的笑声:“爱妃原来在这里,叫朕好找啊!”

清河公主也就是现在的容妃娘娘顷刻间收了笑脸,换上半分真心半分矜贵的神态朝我身后福了福。

来的人是当今陛下苻坚,这宫里也就只有他一个人敢如此大笑。我膝盖一软,像个鹌鹑一样和容妃身边的宫女宦官一起跪了一地。

一抹明黄的衣角自我旁边走过,带起一股清淡的龙涎香,之后就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跪在前方的宫女们也起身跟着走了。

我站起来揉揉膝盖,一言不合就要下跪,果然是伴君如伴虎,看来长得漂亮被皇上看上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天的亭子里依旧没有人,我恹恹地往回走,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要见到他,以及见到他要说什么做什么,就只是想要再见一见而已。

可他为什么就不见了呢?

他说这世间的许多事本来不必问为什么,有时候问了也没有答案。

譬如他叫什么名字,家中可有父母?是宫里的什么人,又怎么会突然消失了踪迹?

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问,我真是蠢,为什么就次次都忘记呢?

好多次我都想抓住一个宫女问问宫里有没有一个弹琴好听长得也好看功夫还不错的少年,却总是开不了口。

非是我矜持于男女大防,而是我怕给他带来麻烦。

万一他并不想让人知道我两相识呢?两次去他身边都没什么人,应该是并不喜欢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见什么人吧。

这样想着,那天晚上很晚了我都没有睡着。

直到月亮已经挂到窗口那株合欢树上,被在月里摇晃的枝叶渐渐晃出了一点睡意,才迷迷糊糊地要合上眼睛。

可那树影子怎么摇啊摇摇出的人影呢?难不成是我每日施肥浇灌过于用心养出了什么精怪来?

之前听说书先生讲过一个姑娘精心侍养了一株牡丹花,久而久之那花有了灵性幻化出一个男子来,一到夜里就入梦与姑娘幽会……

我一时有些紧张,睡意全无,只盯着那个人影攥着被角不敢动,暗暗猜测这个花精是男是女,要是他要向我以身相许我该怎么办?

半晌那人影竟一跃而下,双手抓住窗棂灵巧地翻进了屋子。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这张朦胧的脸,第一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竟带了些遍寻不得的委屈:“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来人正是那个我日日想着的少年,可怜我竟连他的名字也不晓得。

所以一消失,竟茫茫然不知所措,其实他根本没有义务要告诉我他的去处,我只是有些,情难自制。

他在我床沿坐下,眼中带着浅浅笑意:“听说你在找我?”

我将头埋进被子不肯说话,心底却酸涩成一片。

他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一侧:“那天你说喜欢吃荔枝,我便多带了些来,不过这个不能贪多,此刻刚刚入秋,容易上火。”

我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你不会以为我想见你是想吃这个吧?”

他收起笑容低头看我:“将军府的二小姐,是想要找我做什么呢?”

我拉下被子道:“你怪我隐藏身份?”

没想到他却摇了摇头:“我对你也非全无保留,怎么会要求你对我如此。”

他不知道,其实我愿意的,愿意什么都告诉他。不过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闷闷地问:“那你来找我不会就只是为了送一包果子吧。”

他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眸子隐藏在夜色里看不真切:“我就要走了,今日,是来向你告别的。”

胸膛里猛地一跳,我坐起来拽住他的袖子:“去哪里?去多久?还会回来吗?”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拉着他的手,我被他的目光灼得浑身一颤,立即将手收了回来呐呐道:“还会回来的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包里掏出一颗荔枝剥好皮递到我唇边。

我木木地张口任由他将凉凉的果肉放进嘴里,才听见他的声音:“我已经最低处待得够久了,要去积攒更多的水。你会在长安等我吗?”

我想起初见时水阁上的《碧海潮生图》,想他或许要去边关参军又或是别的什么法子,总之就是想要做大做强么。

不过就是现在,我也是喜欢他的。

所以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被我认真的样子逗到,他笑了一声伸手勾了一下我的鼻子:“那我就一定会回来。”

我想我一定是红了脸,不然他为什么眼里的笑意漾得如此分明。

我被他嘲笑的眼光激怒正待发作,却倏忽夜风起,吹送来窗外合欢的清香。

一时屋子里寂静无声,片刻后他起身立在窗前问道:“你喜欢合欢?”

我也跟着站在他身边,离得这样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一种特殊的香味。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那日的琴音,觉得这样冷淡隽永的松香非他所不能有。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哪待分别语。”一首诗自唇中悠悠然飘出来,待回过神时才想起来这首诗中意境恰合今日别离,未免太过露骨。

果然他目光扫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白小姐生就这般……”他顿了顿,“善于言辞么?”

我有些恼怒:“对!我就是惯会说这些的!和吃饭一样自然,轻浮得很!”

其实我知道,这些话非但不能说,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在闺房里对一个男人说,被人知晓简直可以到了人人唾弃的地步。

但不知为什么,被他这样一激,却有着失了理智。

他神色一怔,声音带了柔柔笑意,斟酌道:非是不能说,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只是这样的话,再不许对旁人说了。”

我被他神色中的认真打动,却脑袋一偏:“你管我。”

他眼里噙着笑:“好簪儿,你若是乖乖听话,待我回来送你一副丹青如何?”

他突然亲昵地叫我簪儿,让我有些如在云端,一颗心上上下下不知道怎样才好,偷偷看他,却正对上他一双糅合了月色和花影的眸子。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花香,这样温柔的人,让我怎么能够不意乱情迷。

我有些委屈,这是话本子里经常有的事,可见不是空穴来风:“要是你被别的女孩子缠住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轻笑一声,用手将我快要低到地上去的下巴抬起来:“好簪儿,对自己有信心些,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撅起嘴:“可你说我平平无奇。”

他的额头轻轻抵住我的:“是我不好,是我胡说,簪儿分明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我叹了口气:“那你可要早些回来。”要在我没有嫁人的时候回来啊!

那天他等我睡着才离开,迷迷糊糊间我问他:“你的名字呢?总不能让我连名字也不知道吧?”

他的声音好久之后才响起来:“凤皇,这是我的小字。”

于是我便安然睡去,再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望着窗外挂着朝露的合欢花,我甚至有些怀疑昨天晚上的一切是否真是花精入梦,幻化成我想要的样子。

一转眼看到桌子上摆好的果盘,才知道并非黄粱一梦。

凤皇凤皇,果真只有他才配得上这样的字。

那年我十三岁,一夜之间有了心心念念的郎君,日日看着窗前花开花落,那以后再也不跟母亲一起进宫。

那些燕啭莺啼 ,宫墙高耸似乎一瞬间都失去了本来的趣味,我开始特意制造长姐与段随独处的机会。

毕竟身份不明的人并不代表都是坏人,他们有些未尽之事不用如此坦白,也依旧不耽误谈恋爱啊。

在这样的攻势下,饶是厨房的李大娘都开始用慈爱的眼光看段随了,这个木头依旧不动分毫。

长姐颇为神伤,夜里偷偷带了我绕过护卫,特别是避开段随去酒楼买醉。

我不懂伤心的时候不能唱唱歌跳跳舞吗?为什么非得喝酒?

长姐磨了磨后槽牙:“你故意的是吧?”

我这才想起来前日里学琴的时候,长姐将一曲渔舟唱晚弹得堪比鬼哭狼嚎,鬼听了都得避让三分。

而这时候与爹爹外出的段随突然回来出现在琴房门口,姐姐信誓旦旦地说她在段随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发现了大写的嘲笑。

而我看来,那张脸是没有不同的。

吃饭练武统统都是一个表情,我甚至怀疑他如厕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张脸,便秘的时候……也不知道高手会不会便秘。

将这个想法告知长姐的时候她瞪大了眼睛,我赶紧打哈哈原来我现在已经如此放纵了么。

没想到后者一脸茅塞顿开大有兴味地凑过来与我分析:“段随至今都没有对我情根深种,就是因为我对他了解关心太少了,我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肠道健康问题。”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不会吧!”

她煞有介事地坚定地点点头:“我马上就去找张大娘教我做菜。”

我松了口气:“幸好……”

长姐看我一脸放松惊奇道:“你刚刚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慌忙摆摆手道:“我什么都没以为,长姐你的想法非常好,快去快去。”

看着长姐一步三跳地跳了一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放缓了步子消失在路口,我抚了抚胸口。

我刚才竟然以为她想去偷窥段随如厕,要可万万不能让她知道她有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妹妹。

后来当姐姐将一盘子看起来还不错的红烧狮子头放在段随面前时,段随只是冷眼瞧着那盘菜没有动。

姐姐一时气盛,将手中炸丸子烫出来的水泡藏着大声道:“你不至于怀疑我投毒害你吧!”

段随手中的筷子哒一声放在桌子上,声音没什么起伏:“不敢,小姐还是做回自己吧。是段随无福消受。”

姐姐情急:“可你知道我从来不愿你当我做什么小姐,我只愿……”

段随却倏地站起来带得椅子一声脆响,姐姐一时被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小姐如何想,我就要如何做么?”他一双深潭结了寒冰,“还请小姐自重。”

说罢便绕过门口一堆准备看欢喜大结局的我们径自走了。

姐姐原本红润的脸色瞬间煞白,站在原地没有动。

张大娘本来对自己教的徒弟很满意,认为这道菜作为诱饵没有什么猎物是拿不下的,谁知这个猎物竟然连尝也没有尝一口。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将大家都支走了,关上门坐在段随坐过的位子上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狮子头。

张大娘的自信也不是毫无根据,这道菜光从色香上来说就很诱人,可惜遇到的是段随。

我斟酌道:“长姐,要不咱们别喜欢她了吧。”

长姐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望着我:“我也对自己说过这种话,可是……”

她欲言又止,我叹了口气:“你喜欢他没有错,他不喜欢你也没有错,这种事本来就是如此。”

这句话后,直到天黑,她才拉着我说要偷偷溜出去以酒浇愁。

在喝了一坛子桂花酿后,姐姐红着眼睛表示要再接再厉,我无话可说,只有祝她幸福。

没想到在姐姐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的第二天,段随就自府上消失了。

不告而别,连爹爹都不知情。

我们的侍卫换了新的人,那以后整个将军府里再也没有人谈起过这个名字,姐姐也像是忘了那段日子一样依旧在院子里练着她的剑,偶尔跟着娘亲去宫里一趟。

只有两年后圣旨为常胜将军嫡长女和太子苻昭赐婚的圣旨下来那天晚上,姐姐一个人在段随曾经住的屋子里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竟也开始神色自若地备嫁了,果然这世间的改变都没有为什么,因为这背后的缘由,实在让人不忍心去问。

眼看姐姐与太子的婚事将近,平阳却突然起了战事。

那平阳太守暗自积蓄力量,最后打着鲜卑皇族的旗号起来要光复鲜卑朝廷。

鲜卑一族皆复姓慕容,平阳太守便是鲜卑五皇子慕容冲,爹爹领命前去平反。

大军自长安出征那日是个阴天,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誓师时漫漫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我和姐姐一左一右扶着娘亲目送着大军消失在远远的浮云里。

长安城里并没有因为战事有丝毫的慌张,街市依旧开着,人人脸上都是稀松平常的笑意。

因为爹爹出征,娘亲整日在佛堂为爹爹祈福,自然就没有人来管我和姐姐,于是我们就又能出门去茶肆里听听书。

意外的是这里却有一些关于战争的事,我们进去的时候台上的老先生正讲到“一雌一雄入紫宫”。

我听到这几个字,凝神看向台上说书人。

“那慕容冲本就生得天姿国色,比起清河公主来毫不逊色,真是好一副龙阳之姿。国君大手一挥将姐弟俩双双收入后宫,起初那慕容冲宁死不从,以绝食相抗,本来已经快要气绝却又不知怎地想通了。这就是一雌一雄入紫宫了。”

趁着说书人喝水的间隙,长姐轻声蹙眉道:“再想不到陛下竟是个断袖。”

我想了想:“清河公主我见过,若是她的弟弟,定然是美得不辨雌雄的。只是可叹这慕容冲,一国皇子最后居然沦为禁脔,不反才是奇了。”

长姐点点头道:“不错,忍常人不能忍,方能成常人不能成之事。簪儿,爹爹出征多久了?”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眼前这些天子脚下的平民百姓,不惧战事,只是因为燕国有常胜将军护着。

在他们眼里,爹爹已然是神的存在,神怎么会败。

但我们却清楚,爹爹虽然有百战百胜的名声,也有驰骋沙场一生的满身伤痛,他也是血肉之躯,有人的情感,会流血,甚至……

我不敢想,作为燕国的子民,作为常胜将军的女儿,只有日夜祈祷爹爹早日归来,继续延续常胜将军的名号。

台上说书人还在继续,正讲到陛下不知何故在慕容冲的寝殿边遍植凤尾竹,是宫中一盛景。后来朝中人力谏慕容冲此人留在宫中于陛下威名有损,后来皇上抵不过重重压力将他放至平阳做太守,这才三年不到,就积蓄力量反了,可见此人乃是深不可测且用兵奇诡……

我和长姐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匆匆逃出了茶肆回府。

前方战报频频传来,一开始还胜负参半,直到两个月后,八百里加急战报在黄昏中自城门冲进来,马上的人风尘仆仆,马身也蒙了一层泥沙。

马匹暂时冲散了街上熙攘的人群,人们指着绝尘而去的军士谈论了几句之后又散开了,像是平静的湖面划过一只飞雁,激起一些涟漪片刻后又重归安静。

而皇宫大内里皇上正捧着手中的战报脸色阴沉,片刻后急召所有文武大臣上朝议事。

大军已经被逼至郑西,郑西乃燕国要塞,其后便是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若是郑西失守,整个燕国再无关塞,都会成为鲜卑人的囊中之物。

那天起长安城开始宵禁,虽然战败的消息已经被严厉封锁,还是有人将前几天入城的战报与如今城中风声鹤唳的境况联系起来。

有人嗅出了危机的味道,这个消息在城中越穿越广,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场战争打得太久了,前线粮草告急,战报跑死了几匹战马传回长安城已是七天之后,这七天的任何一天郑西要塞都有可能会被攻破。

紧急筹备的十万石粮草还没来得及出城就被付之一炬,此刻正是青黄交接,朝廷一边向民众征粮一边查找凶手。

焦头烂额的三天后,守粮的官员死了好几个,粮也没有征齐。

这三天娘亲一刻也未曾合眼,将家中家产尽数变卖对于几万大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而这时候,前线也与朝廷断了联络。

最后一次军报是催粮草的,有人说郑西被鲜卑人攻克了,还有人盼望将军出奇兵最后取回慕容冲首级。

最后被运回来的却是常胜将军盖着白布的灵柩……

常胜将军白常守着郑西拒不投降,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战至一兵一卒,最后死于万箭穿心。

死后其躯体拄着一把浴血的银枪屹立不倒,令鲜卑士兵久久不敢上前。

最终还是慕容冲感念将军英武,亲自上前,拔出将军身体残箭,为将军收殓送至城外。

那日满城百姓倾城而出,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几里地外,将军的灵柩出现在天际最后慢慢扩大成几把灵幡和冰冷的棺材时,他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亡国的恐惧。

一时间哭声震天,哀鸿遍野,人们不光是哭将军,也哭他们自己,哭这个即将亡败的国。

那天我和姐姐扶着娘亲,她强撑着一口气,直到看了一眼灵柩中紧闭双眼的爹爹才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我心中大恸潸然泪下,强忍着不肯哭出声,娘亲曾嘱咐过我们在外就是将军府的威严,爹爹是为国尽忠,我们虽则身为女儿身,也当有风骨,不可随意向人示弱。

可那个此刻躺在木头箱子里一动不动的是我爹爹啊,那个出征前还摸着姐姐的嫁衣,说等他回来要看她的女儿穿上嫁衣嫁给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此战于家于国,他都必胜。

可爹爹忘了,他并不是算无遗策永不会败的战神,也许他没有忘,只是不能向他背后需要他顽强的羽翼来保护的人示弱。

他只有表现出必胜的决心!

而如今他千疮百孔了无生息地躺在这里,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才幡然醒悟,原来燕国的保护神不过是一个以凡人之躯守护了他们二十余载。

七天后是爹爹出殡的日子,雪白的冥纸遮天蔽日,像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

葬礼之后,娘亲就病倒了。

鲜卑留了半月给爹爹举报葬礼,一同被送回来的还有鲜卑人的劝降书,他们要皇帝缚手就擒,免让苍生生灵涂炭。

燕国皇帝自开国以来不过二代,自然不肯就此亡国,于是点了太子苻晖迎战鲜卑,夺回郑西。

此为孤注一掷,天下的人都在等着看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

出征那日两鬓斑白的皇帝站在城墙上,城下是整个燕国最后的国力,太子苻晖一身白色铠甲衬得英武无比。

而太子身旁红色盔甲骑着黑马略微瘦小的,是未成婚的太子妃,我的姐姐。

昨天夜里她将尘封已久的红缨枪擦得雪亮,趁着月色来到我的床前。

我没睡,也许整个大燕国的子民都没有睡。

她的身子被铠甲很好地包裹,那是爹爹送给她的十八岁生辰礼,如今,倒真是派上用场了。

她站得和她的红缨枪一样直:“簪儿,好好替我护着母亲。”

我将拳头咬在嘴里,强忍着没有出声。我知道不必劝,也根本不用劝,姐姐自小在沙场养出的性子,决定的就一定会去做,干脆利落,如同她的枪一样。

“如果你见到他,替我跟他说一声。白玉棠此生只心悦过他一个人,从此相思附骨不能忘,若非战事,他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语罢推门就要走,我心中一痛失声喊道:“姐姐!”

长姐回头看着我,下个月就是她十八岁的生辰了,如海棠花一般明艳的脸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微光。

我由心底生出一股悲凉恐惧:“我等你回来过生辰啊!”

长姐脸上漾出快乐的笑来:“好。”

她提枪坐在马上,神色肃穆,丝毫不见昨夜的小女儿情态,俨然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女将军。

可不论是太子还是太子妃,他们都未曾上过战场,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皇帝心中更明白。

只是此刻大家都望着他们的储君,幻想着他能为他们换来又一世的盛世太平。

当厄运来临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个奇迹。

于是太子和太子妃成了新的救世主。

这世间,为什么要有纷纷扰扰无休无止的战争呢?

太子的军队刚刚启程,那边慕容冲的军队就自郑西城中向内地挺进。

长安出动的军队是由御林军和府中亲兵组成,缺少实战经验,一阵短兵相接就让许多士兵心生退意。

太子妃一路杀进重围,意欲直接取慕容冲首级,却被慕容冲一剑斩于马下。

顷刻间就被奔腾的马蹄踏进了满地黄沙,鲜卑一鼓作气追上已经全线崩溃的燕君,将太子的首级递到燕国皇帝手中时不过才半月之久。

这一场战争像是个笑话,却断送了燕国的储君与我的姐姐。

兵临城下那日我偷偷扮做士兵爬上城墙,手中擒着冰冷的枪杆,城下十万兵众黑压压看不到头。

我想看看那个慕容冲,就算杀不了他,我也想要看看这个人。

皇上也站在城头上,他的身边站着清河公主,我只能看到她的衣裙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那样鲜艳的颜色,却不是大燕的服饰。

皇上被风刮得破碎的声音传来“慕容冲,我待你不薄,待你姐弟不薄,你怎敢反我!”

城墙之上,苻坚手里的长剑直指容妃,而昔日风华万千的一张脸被乱发遮掩,那种残破壮烈的美依旧让人移不开眼睛。

耳中只闻旗帜被风拉扯时的「噼啪」声,却有一道声音清晰地响起:“做羊久了,也想要试试做狼的滋味,陛下不若打开城门,既说待我们姐弟不薄,往后更当百倍奉还。”

我握着枪戟的手一抖,牢牢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风突然改了风向,鲜卑巨大的军旗被吹往另一个方向,露出那大军最前方的黑色马匹,隔着十丈城墙,我甚至看清那马匹上的人。

凤皇。

那个伏在夏日荷风里小憩的白衣少年,那个为我抚琴的凤皇,那个站在合欢树下让我等他的人,此刻正昂首冷眼看着城墙上几进崩溃的苻坚。

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往事如同一盏旋转不休的走马灯一幕幕展开,恍惚间,一个可怕的事实将那些记忆撕得支离破碎。

是了,他就是慕容冲,鲜卑族的五皇子,清河公主的弟弟,也是被陛下囚禁在后宫的凤皇。

凤凰凤凰止阿房,传说中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子实不食,就是因为想要留下他当初苻坚才会在宫中遍植梧桐和凤尾竹。

混乱的视线里,我看到立在苻坚身边的人影突然往前一步跨进了虚空里,顿时像一只中箭的大鸟般笔直坠了下去。

几乎在清河公主踏出那一步的同一时间,一匹黑色的马也霎时冲了出去。

我觉得自己像一片风里的叶子,被风裹挟着不知身在何处,仿佛眼前的都是一场幻境。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

几天来压抑着的悲伤痛苦潮水般袭来,失去意识之前,我感觉自己倒在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梦魇。

梦里我一会儿看到爹爹带着大军出征,我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着要他不要走,可是喊着喊着我就发不出声音了,好在爹爹终于停了下来。我满心欢喜地追上去,近了,更近了,我一把抱住穿着盔甲的爹爹,却在手心感受到黏腻的鲜血,然后我就看到了爹爹万箭穿心的身体……

一会儿是姐姐向我告别的那个深夜,她像那天一样和我说着话,我想要爬起来告诉她不要去,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可是我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越走越远,被一个骑着黑马的身影当胸一刀砍倒,随后被马蹄踏成飞灰。

最后我看到荷风亭里的白衣少年,我跑过去想要抓住他,却发现他的手脚都被好粗的镣铐锁住,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他抓住我的手只是看着我。我想要逃,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将这些梦境反反复复做了好多遍,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两天时间可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苻坚投降,鲜卑人入城,将军府夫人与次女自焚与将军府中;清河公主大丧后,慕容冲将前朝国君苻坚行车裂之邢,放纵手下兵士屠城。

燕啭莺啼,院邸高耸的长安城一时间哀鸿遍野满是焦土。

娘亲说,社稷死,君王死。爹爹为大燕戎马一生以致马革裹尸,就是为了保住一个国家的气节。若陛下投降,她是万万不能奉慕容氏为新主的。

从亡国初现端倪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至于我,将军府二小姐白玉簪,现在也不过是个被证实死了的人。

娘亲如此大费周章,是要我活着做什么呢?

其实,我本该与他们一起死的。

可是段随告诉我,娘亲要他保住我,要我改名换姓地活着。

是的,段随。

那个不喜欢说话武艺高强的侍卫段随,那个三年前消失了的段随,那个如今已经是鲜卑新朝勋贵的段随。

他作为鲜卑人的细作潜伏将军府多年,到最后我们都只是以为他的消失是因为不堪情感的重负。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这世上的人都有那么多面具,实在是很难叫人看透。

何况是我这样蠢的人,还有一个人,她也不够聪明,她是我的姐姐,白玉棠。

她死在战场上时还没有十八岁,她心中的家国天下,儿女情长,都一起被踏在泥土里,尸骨无存。

而我,而我……

慕容冲实在不适合做皇帝,政令朝发夕改,不喜欢的大臣就直接罢免或者杀掉,最近开始让人在长安培育荔枝树,失败一次就要有许多人掉人头。

没有人敢提醒他之所以每年千里迢迢自岭南运送荔枝,就是因为长安城气候并不适宜荔枝果树生长。

因为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如今坟头青草都已经三尺高了。

那天许多年未见的段随踏着月光进我的院子的时候,我正在对月饮酒,他看着光秃秃的花圃道:“现在正是合欢盛放的季节,我记得你很喜欢合欢的。”

我将手杯中最后一滴酒饮尽,容色淡淡:“曾经有人告诉我,什么都是会变的,实在不必问缘由。”

他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半晌一撩衣摆与我对坐:“这些年我不来找你,你也不来找我,待在这小院里一步也不出去,倒耐得住寂寞。”他顿了顿,“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么?”

我垂头又往杯中酙了酒,执起酒杯轻笑两声道:“从前有个女孩子,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人,可惜那个人后来不见了踪迹,她怎么也找不到他。她临死之前也是想要再见见他的,她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可惜,再也不能了。”

段随身子蓦然一僵,我没有放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沉痛,却也分不清是愧疚还是爱意。

可这些,着实已经无用。

今夜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指间的杯子哒地一声放在桌上,冷眼看着他:“你说要我活着,会帮我报仇。如今你来找我,是时机到了吧。”

段随说的时机来自于慕容冲登基后第一次选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笃信我一定会被选中。

七月初七,神话中牛郎织女相会,各地官员皆选送了女子入宫面圣。

入宫那天他为我准备的衣服是一袭桃红宫装,头发半披半束简单挽在脑后,只在发间插了两朵嫣红的合欢花做点缀。

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我也是这样只身一人闯入了一塘清梦。

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

隔着朝代的兴替,隔着几百个日夜的梦魇,如今白玉簪已死,活着的是宰甫大人段随自民间搜罗来的才女晚意。

飘荡杨花春意晚,黄鹂飞过水东西。

可惜,春来迟,鸟儿不再,一切都已经不复曾经了。

我进入大殿,跟着一同入宫的才女们一起跪在地上,想着别后多年相见,此时他又会是如何模样。

忍不住微微抬头,他坐在大殿的阴影里,穿着玄色冕服,脸被垂下的冕帘遮挡,纵然是这样,也是很好看的。难怪身旁的才女一眼就红了脸颊,那时候的我,也是如此,就一眼……

我不知道,到底应该让毁我家国的慕容冲去死,还是应该好好的让这个被苻坚被我父亲的长枪夺取了尊严的凤皇好好活着。

可是如今隔着十步的距离,隔着六年的生死,淡雅的凤皇和如今这个睥睨天下的慕容冲重叠在一起,我才恍然醒悟,这两个人,本来就该是一个人。

突然想起临行前段随说起的一桩往事,当年新帝慕容冲站在昔日的将军府前,看着残垣断壁中被证明的两具焦尸,身子一软双膝跪地,吓得周围的兵士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许久之后,他抱起其中一具焦尸,走到一株同样烧焦的树下,将那具尸体轻轻靠着树干放好,泣不成声。

不知道今时今日,他对将军府的二小姐,对白玉簪,还存着怎样的情意呢?

身边的女子头垂得更低,身子却在微微颤抖,旋即一片阴影笼罩在我的头顶:“抬起头来。”

我尚陷在往事中不及反应,懵然抬起头正对上慕容冲一双沉静的眼睛,他看清我的脸后堪堪后退了一步,又似乎是不敢相信:“你是谁?”

我还未及回答,立在他身旁的宦官三两步跑上前扶住帝王摇摇欲坠的身子:“回皇上……”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慕容冲的剑已经划过了他的脖子,尸体怦然倒地,剑尖已经抵在我的额头:“朕在问你。”

感受到久居高位者的威仪,感受到不足一寸之距剑的森森寒光,我抬眸:“奴婢晚意,是新晋的才女。”

长长的沉默里,他将手中佩剑重重掷下,深深钉在我身侧的木板里,随后我身子一轻,被他横抱了起来。

走出两步后沉声道:“宰甫大人的礼,朕很喜欢,告诉他,他会得到他想要的。”

慕容冲一路抱着我走过长长宫道,一直走到曾经的未央宫。远远就能闻见花的香味,是合欢花,整个宫殿周围都种满了合欢,此刻正是花期,拥拥簇簇如云似霞,整个未央宫像是浮在一层晚霞之中。

我揽着他的脖子,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松香合着花的清香,听着他头顶的冕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就贪恋这一时片刻吧,我对自己说。

到了宫门前,他突然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曾经挂着未央宫牌匾的地方,如今只有三个大字,合欢殿。

我被轻轻放在地上,他笼着我的手,声音在头顶响起:“你看,这是我为你建的。簪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没有回答,他知道什么呢?知道我并非晚意,还是知道我此行并不是来与他诉别情?

进了大殿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段随为什么要送我进宫。

因为我看到这个曾经奢华的大殿里,竟然摆满了我的画像。或喜或怒,身后都开着繁盛的合欢花。

这么多,多到每一处墙壁都被画像占据,而大殿正中央的那一副,正是穿着桃色宫装,手心里捧着荔枝的我。

段随一定是根据这些画像猜到了什么,从而认为只有我,才能帮他杀了剑不离身的慕容冲。

他将头轻轻搁在我的肩膀上:“进城后的每一天,看到长安城里的每一个人,我都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却是你。簪儿,你答应我好好儿在长安等我的,你果真没有食言。”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笑着看着他:“那你该奖励簪儿什么呢?凤皇?陛下?”

他漆黑的眸子被长长的眼睫覆盖,撒下一片魅影,片刻后他将我抱起让我俯视着他:“那就把我的命给你如何?”

我心中一痛,一滴泪落了下来却依旧轻笑道:“好啊,那簪儿就要陛下的命。”

旋即一低头吻上他的唇,呼吸在彼此间交融,我们谁也没有闭上眼睛,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推开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等缓过来回头看,他已经坐在椅子上以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着我,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我也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走到画前:“你果然为我画了丹青。”

柔柔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对你,我从不食言。”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我的手上,我强忍着没有低头去查看,随即又是一滴,明明是温热的液体,此刻却犹如煎油一般滚烫,我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眼前的画像开始变得模糊。

手被略显冰凉的指腹微微擦拭:“是我不好,弄脏簪儿的手了。簪儿,我不知道那是你姐姐的,如果我知道,万万不会…还有你父亲的,他不肯投降,死也不肯,我只能杀了他,簪儿,你来找我,我很高兴,能死在你前头,我很高兴。”

背后传来隐忍的吞咽声,我知道毒发了。

这种毒是从夹竹桃中淬炼而出,混在口脂中,沾一点也是要命的。

而我们,都摄入了十足十的量。

按计划,我应该死在七月初七这一日。

倒地时,耳边伴随着宫人凌乱的脚步声。

她们呜咽惊恐着一声声唤着皇上,而那位皇上此刻就躺在我三步远的地方,七窍流血,早已没有了气息。

我是唯一进入合欢殿的女人,也是那个将见血封喉的毒以嘴渡进他嘴里的人。

他可能至死也不相信,我是爱着他的,是这整个大燕唯一爱他的人。

可后来我还是醒了,醒在一个深山的小屋里,醒来看到的还是段随,是新帝段随。

他说慕容冲必须死,我却不必。

想死的人没死成,身边的人却都没了。

段随说这是他和慕容冲的交易,他说他不能做个画师,却想我好好做个妙手回春的好大夫。

他说背负家仇国恨的白玉簪已经死过两次了,实在已经不必再死了。

活下来的,是晚意。

大夫晚意。

段随走的时候留下来一个孩子,他叫安生,说是很聪明,可以照顾我,我也可以教他医术。

于是一座不知名的山里,渐渐人们知道了有一位不错的女大夫。

这样过了很多年,山下有个孩子来求医,焦急着一定要请先生下山出诊。

我已经老到难以负荷下山上山的劳动量,安生他很好,已经可以独立为病人开方抓药,站在在山下的镇子里比我还要得人信任几分。

他没有立刻答应下山,而是为难地看着我。

这几年他总是担心我,不愿意丢下我独自离开,我笑着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兴许是看我神情轻快,他才收拾了药箱跟了那孩子离开了。

天气真好啊,我在院子里合欢树下的摇椅上躺下来,晨光自疏离的枝叶间滑落下来,丝丝缕缕的花影就在手背上轻轻抚动。

我甚至能感觉到轻柔的酥麻一点点升起,像是很多年前那个早上,白衣少年倚栏而坐,发尾在脸颊间因风曳动。那个不经意闯入画卷的小姑娘,不曾心动吗?

不曾心动吗?只是那时年少,尚不知情动,待知道时,我和他之间已经隔着国仇家恨半截生死了。

他做过亡国的皇子,被皇帝软禁过,做过太守,又自己做了陛下。

看着座下的万顷江山,他的心底不过只有一副满目疮痍的水墨丹青而已。

都是可怜人,我和他,都是可怜人。

风起,一朵合欢自枝头飘落下来,静静地伏在树下老人的嘴唇上,片刻后,又一阵风将它拂落,飘进满地落花里。


合欢,安五脏,和心志,可令人安乐无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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