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明月入南柯

图/棉花圃(侵删)

                          明月入南柯

                                    文/九里棠

  日光照不到的地方,便是幽冥。

  那是我在幽冥司的第十年,我依着当年所约定的日子,拖着这身残破不堪的魂灵穿过彼岸花丛来到那人面前,敛襟跪地,“府君所许诺之事,今日该兑现了。”

  我没有抬头,却依稀能猜见他脸上的神情,大抵是对世人执迷不悟的困惑。他曾告诉我人死如灯灭,身后事都已与我无关。我说,人活一世但求清明,有些事情倘若到死都没个了结,终归是有些辜负那一世的风霜雨雪,更何况,我死在那样好的年华中。

  “一年为期,一年之后你若再不愿往生……”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凉,我缓缓笑开,接下他的话,“一载四时天,还够我见他数面。”

【一】

      息泠召耿遇入宫的时候,京中正下着大雪。马车的辙痕深深轧在深雪中,她从破败的茅草屋里出来,前来迎她的宫女皆恭敬地对她福了福身子,唤她一声:“虞姑娘。”大抵是息泠特意吩咐过。

      这礼数上虽做得很周全,可她依旧能感受到她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有片刻的停顿。她左脸上有一大块红疤,从眼角一路蜿蜒至下颌,烙在这样苍白的肌肤上,没有雪地红花的妖艳感,看着倒十分瘆人。虽是猜到了她们的心思可她眼中却没有半分波澜,仿若她们看的并不是她。

    四个月前她从幽冥司出来,一身衣裳被地府业火灼得褴褛不堪。她用十年业火之刑换得人世的一载,地府神君借傀儡之身替她还阳,她按照自己盘算的伎俩使了个苦肉计,故意晕倒在溪边,得浣纱女息泠所救。

      耿遇醒过来的时候,目光触及的便是那破旧的茅草屋,而后才是那张陌生的面孔:一道红疤从左眼角一直长到下颌。那人端着药碗,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看着她不住地感叹,“姑娘生得真真是好看,比庙里的神像娘娘还要好看。”

      她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中藏着清浅的笑意,“姑娘若是喜欢,那阿虞便与姑娘交换面容,如何?”那人陡然瞪大了眼睛,这样的故事她只在戏文里听过。而耿遇也不多加解释什么,“我能给姑娘荣华富贵,虽不敢断言能有几年,但往后衣食无忧总该不成问题。”

    地府神君曾告诉过她,人都是有贪念的,没有人能抵挡权财的诱惑。虽说她另有目的,但终归是各取所需。她想,若是她拒绝,那她就去找下一个人。然在她清淡如水的目光中,那人点了点头,眼中泛着明丽的光,“若我真能有你这般样貌……”

    窗外有风浅浅吹来,她微微动了动身子,乌黑的头发如水藻一样缠在她细白的手腕上,息泠一时失了神,眼中心里只余下一道虚幻的影,一道不似凡人的影。

    耿遇让她闭上眼,暗暗使了个法,待她再睁眼时床上所躺之人的面庞再没先前那般出尘绝世甚至还有些丑陋恶心,那分明就是她的脸。

    她骗息泠说自己学过几年的道法,她说人世数十载于她不过弹指一瞬,这副皮相甚是容易招惹麻烦,便与她相换一世,只要她承宠后带她入宫享一载的繁华便好。

    七月十九那日,她将息泠带到城外的青川之上,便是在那一日她遇上了出行的皇帝,皇帝见之惊为天人带回宫中百般宠幸。这不过是坊间话本里的传闻,只有耿遇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宛若天人的初见,而是跨越十年生死的相逢。

    七月十九,十年前,她就死在这一天,葬于茫茫青川之间。

【二】

    翠微宫中只铺了一层薄雪,想来是有人时时洒扫的缘故。主殿之外随侍了不少宫人,替她撑伞的小宫女说,“陛下每日都会来息夫人宫中小坐,姑娘且随我先在廊下候着。”

    耿遇微微颔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周遭景致,却依旧是旧年光景。昔时先皇独宠如夫人,特将翠微宫赐给她做寝宫,此后的二十多载一度荣光无二。如今沈恪又将息泠安置在此处,足见他的用心。

    还未待她行至廊下,便见主殿人影微动,隔着簌簌落雪她抬眼望去,一个内侍正巧撑开一把纸伞隔断了她的视线。廊下的宫人纷纷跪了一地,小宫女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退至一边。

    跪下的时候耿遇的眼底映入了一片玄黑的衣角,风雪就在那一刻迷了她的眼睛。

    她以息泠侍女的身份留在宫中,虽说是侍女,可息泠待她却极是亲近,未曾让她受过半分委屈。

    沈恪宫中妃嫔仅有寥寥数人,他并不常流连后庭。世人皆道他是难得的明君,然而青史之上却仍会留下那样的污点,他的皇位是靠弑兄逼宫夺来的。

    这皆是她死后发生的事了,若非地府神君说与她听,她也不曾知晓。

    那晚她侍候息泠入睡后,便踏着月色漫步出翠微宫,她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回过神时已来到了静思园的秋千架旁。园中景物皆沉眠在冬雪之中,她轻拭去秋千板上的落雪,而后坐下轻轻荡了起来,忽而想起一首老旧的歌谣,便轻轻地开口唱道:“山间雪,梅岭花。二月春归入谁家。谁家小女眉轻锁,摘下绒花换清茶……”

    背后传来锦履陷入深雪的轻响,她陡然止声,那人的声音在寂夜中响起,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意味,“阿遇?”

    耿遇只缓缓从秋千上站起身却没有回头。她只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可明明,她已经没有心了。

    月光照在雪地上,折出凄冷的光。那女子一身白裳黑发似锦缎,虚幻得随时都要被夜色隐去。他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似的突然将她扯入怀中。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以及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却像是隔了十里烟波,“阿遇,十年间你从未入我梦,你当真,是恨极了我。”

    她有片刻的犹豫,一垂眸便将眼中的所有神情悉数敛尽,再抬眼时已是无波无澜,“陛下,认错人了。”

    她仰起面庞的那一刻,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欢愉变成怔忪。她从他怀中退了出来,朝他行了一礼,在这样岑寂的暗夜中,她的面容配上这一身素衣白裳更显恐怖。而他的眼里却没有半分惊惧与厌恶,有的只是惘然。

    他有些恍惚地笑了笑,兀自道,“怎么可能是她呢,你怎么,比得上她……”

    这样的沈恪,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沈恪。她看着他失魂般的转身离去,而后突然仰起了头,彼时恰好有一片浓云遮住了月色,像是不忍看见些什么一样。她也伸出那只苍白的手捂上双眼,最暖的却是手心。

【三】

    耿遇与沈恪的相识说来很是尴尬。那日她偷溜出翠微宫误打误撞入了静思园。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了一架秋千。十四岁的姑娘已生得万般明艳,肤色莹白欺霜胜雪,一双黑眸在望向人的时候却像带有十里春风般的暖意。她朝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没人,便欣喜地脱了绣鞋站在秋千上开始蹴秋千。

    她玩得开心,不禁唱起那支宫外的歌谣:“山间雪,梅岭花。二月春归入谁家。谁家小女眉轻锁,摘下绒花换清茶。清茶饮罢天将暮,便转深巷踏余霞。余霞成绮天锦绣,又待良人长结发。”

    花影重叠处有一个少年捧卷而来,那人生得清贵无瑕,只是那双黑眸之中带着点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许是察觉到有人接近,她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雪白的面颊上转而染上了些许绯色,眼中也有了几分慌乱。只瞧见她匆匆停下秋千,套上绣鞋便往另一边逃去。

    他素来沉静的黑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却见秋千架下横躺着一支金钗,想来是刚才她走得急落下的。他走过去将它拾起藏入袖中,握着书卷坐在秋千上继续翻看。

    谁知那姑娘片刻后又转了回来,他以为她是来要回金钗的,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却见她只羞赧地抿了抿嘴,开口道,“小哥哥,我不记得回去的路了,转了半天也没瞧见人。你能送我回去么?”

      他有些迟疑,却还是朝着她点了点头,“你住哪个宫?”

    “翠微宫。”她欣然答道。看到沈恪微微颔首后,她又笑开,“方才我是不是很失礼?”少年愣了片刻,却道,“没有,姑娘,甚美。”他鲜少会这样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思,而这一刻他却想,大抵,也没别的话能代替这一句了。

      许是听过太多赞美的话,她也不像别的女子那般羞涩,反倒是应道,“你这样夸我,我很开心。”她跟着沈恪的步子朝前走去,“如娘娘让我想什么便去做什么,不用顾忌宫里的规矩。我想呀这人生短暂如斯,确实是要怎么开心怎么活的……”

      她一路自顾自地同他言说着,少年一般不主动说话,多是她说一句他应一句。起初他只觉她明艳动人教人不敢直视,到后来他却时常会偷偷看她说话时的神态。他觉得自己太过小人,那些圣贤书大抵都白读了。

      将她送到翠微宫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袖中的金钗拿了出来趁她不注意簪在了她的发髻间。少女安静了片刻,却欣喜道,“你是要送我东西么?”

    他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只低声道,“这本就是,耿遇姑娘的东西。”

      饶是宫中再怎么不问世事的人,也都晓得耿遇这个名字。皇帝独宠翠微之主如夫人,那如夫人自是难得的美人,可她宫中的这个远房表亲之女更是胜其年轻时三分。传闻皇帝常去翠微宫便是为了去看耿遇姑娘。他在等她长大。

【四】

    祈帝好美人,如夫人将耿遇养在宫中的做法明眼人其实都看得出她的用意。大抵是怕自己哪天失了皇帝的兴趣,好用本族女子重得圣眷。旁人都看得明晰的事,唯独只有耿遇自己看不透。

    后来她在冥府的那几年时常想起,又怎是她看不透呢,只不过她不想亲手揭开那丑恶的一面罢了。

    沈恪每日必来翠微宫陪息泠用膳,因这仪容难免有碍观瞻了些,是以每每这时耿遇都选择退避开。她想,自己生前欠沈恪的甚多,既是不能与他长相守,那便寻个和她长得一样的姑娘来替代自己吧。她暗想,此番作为该是合沈恪心意的。可虽说早已打定了这样的心思,亲眼看到他对另一个姑娘这么好,她还是有些难过。

    她既盼着沈恪活得清醒,又希望他就此自欺欺人下去。

    息泠常与沈恪说起宫外之事,也时常在他面前提起耿遇的好。往日里他也只是颔首略过,而这一日他却忽的朝耿遇这一处看来,眼中略带探询之色。彼时耿遇正好也抬起那双眸子细细地看着他,两人的目光便这样撞在了一起,倒是她最先避开。

    “那夜你唱的曲子,再给朕唱一遍。”他的声线有些偏冷,虽没什么命令的意味在里头,可却让耿遇无法拒绝。

      她看了看息泠,见她笑着点头,便清了清嗓子,唱道:“山间雪,梅岭花。二月春归入谁家。谁家小女眉轻锁……”

    还没待她唱完便被沈恪出声打断。她微微抬起头,只见他低垂着双眼,看不清眼中的神色。殿内一时沉寂,许久,才听他启声,“往后,再不准唱这首曲子。”那样的声音听不出带着何种情绪,她突然想到那晚他落寞的身影,眼睛不觉有些酸涩。

    后来息泠便问她,能否把这首曲子教给她。耿遇愣了愣,最终还是点了头。她看着息泠欢喜地笑开,听她缓缓道,“我瞧见陛下听这曲子时的神情有些不对,我本想好好问问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下回我也要唱给他听,便趁机问问他,这么好听的曲子怎么他就不喜欢了。”

    耿遇抿了抿唇,劝道:“夫人若是喜欢,私下唱唱便好。陛下怕是并不爱这曲子,夫人切不可再唱与陛下听。”

    她那好看的双眼里泛着得意的光,“他才不会同我计较呢,他把我捧在心尖上。我也想知道他的过往啊,可他从不与我说道……”说到后面这半句时,她的眼里似乎落了些许灰。

    “夫人又何必执着,知道的太多反而……”息泠却打断了她的话,“我要他喜欢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而不是因为什么人什么事,或是把我错当成了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没有笑意的。耿遇知道她定是听到了什么传闻,暗自轻叹了一声。她却继续说,“阿虞,宫里的老人说,我与翠微宫的耿遇姑娘生得极为相像,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便倾慕那姑娘,为了她不惜惹怒先帝。虽说最后陛下将那姑娘赐死了,可你说,他是不是还惦记着她?”

【五】

    她所指的是十年前的那桩事。

    那夜先帝召她前往长明殿,她心里惶惶不安,先帝待她的心思她并非不知道。

      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雨驱走了数日来的燥热,可她每走一步都觉得压抑非常。待她来到长明殿时已慌得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那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自她心底一直漫开,当她的衣裳被人扯落的时候,她抱着双膝缩在床尾,而后取下头上的银簪抵在自己的颈项间。殿门就在那时被人撞开,泪眼朦胧间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带着满身雨水朝她走来,拾起地上的衣物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抱起她朝殿外走去。

    她看到了他眉眼间的担忧,然后伸出手轻轻抚开他紧蹙的眉头,还没说话却先落下了泪,“沈恪,你真傻呀。”

      那一刻她想,她大抵是要把沈恪毁了。他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皇子,难得凭借太子的关系走到今日这一步,就在这一夜,彻底被她毁了。

      然而他们还没走到殿门口皇帝的剑便已没入了他的左肩,她能感受到他的身躯有些摇晃。门内是他盛怒的父皇,门外是执剑的禁军。而他却缓缓勾起嘴角,像是在安抚她。他身前身后皆是万千烽烟,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却为她求情,他说:“儿臣从未同父皇求过什么,如今只求父皇能放过阿遇。”

      她能听见剑锋在他的肩胛里又一次划过血肉的声音,她把脸深埋在他的胸前不忍再看他的神情。

    那夜之事以沈恪被罚禁闭与她被贬浣衣台作结。那也是她生前与沈恪所见的最后一面。

      耿遇低垂下眼眸,淡淡道:“惦记又如何呢,那姑娘终归还是死了。陛下是明白人,自是晓得眼前人更为重要。”

    她以为息泠会就此罢休,却不曾想她果真闹到了沈恪面前。她这一次确确实实是把沈恪惹怒了,直到他拂袖而去她才迟迟清醒过来。她到膳房亲自做了糕点想要送到长明殿谢罪,后又想起沈恪盛怒的模样,一时心惊,便让耿遇送去。

    长明殿内灯火澄明。內侍通报了一声,她这才拎着食盒步入大殿。当她再一次抬眼时,眸子里的惊愕却再难掩饰,大殿之上烛火最盛的地方赫然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人便是十年前的她。

      “朕年少时,喜欢过一个姑娘。”她只觉难受得厉害,可傀儡小人是没有眼泪的,她所有的悲愁最终只能在眼底翻涌。

    沈恪也将视线留在了画中人身上,长明殿中寂寂无声。许久,他才看向耿遇,“息泠想得到的东西太多了,她虽与阿遇生得一般容貌,却不及阿遇聪敏。”顿了顿,又补充道,“她终究不是她。”

      耿遇一时缄口无言。只听他继续道:“昔时见月,清辉满庭;而今无月……”年轻的帝王轻垂了双眼,似是在收敛情绪,再看向她的时候突然轻笑了一声,“朕一见你便觉熟悉,你再给朕唱唱那首曲子罢。”

      长明殿外夜风细细,有清婉的歌声辗转而起,惊落了枝头的飞絮。

【六】

      息泠以为此一举便能唤回圣意,而沈恪却再没来见她。宫中之人说“花无百日红”,饶是美如息泠夫人也留不住陛下的心。这些日子她眉宇间的神色有些恹恹,偶有长明殿的人来传唤,找的也是耿遇前去唱曲。

      她原是想着,自己唱歌委实比不上阿虞,可日子一长她的想法也便不再纯粹了。这日她在满庭风喂锦鲤,耿遇随侍在侧,她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阿虞活了这么久,可曾爱过什么人呢?”

      耿遇那拨弄着鱼食的细指忽的一顿,而后眼里不觉浮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有的。他道我纯良好欺,却不曾想我与他的初识,不过是我所布下的相思之局。”

    像是想起那些前尘往事,她的目光一时变得渺远。她其实想告诉沈恪,他们俩人的初见不是在静思园而是在藏书阁。她躲在经卷后面透过书册的夹缝偷偷地看过他一眼,只是他的神情太过专注,并没注意到她。那时她脑海里只回荡着那一句话。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无数个夜里她怀抱《诗经》前去找他论诗,不过是借着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罢了,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尽念些情诗呢。她其实很反感这宫闱中的一切,自六岁进宫伊始,她表面上活得恣意随性,实则有一千万个念头想要逃出这里。

      她能在皇帝的眼里看到那种肮脏的欲望,那种令她作呕的欲望。她喜欢沈恪的与世无争恬静自然。少年手握书卷目光澄净如水的模样早早便印在了她的心里,她想,这才是她耿遇喜欢的人呀,这才是她一世要跟随的人。

    那夜在他抱起她走向寝殿的时候,她的双手环着他的脖颈,把脸轻贴在他的怀里。而后一边玩弄着他的发丝,一边轻声唱着那歌谣的后半句,“余霞成绮天锦绣,又待良人长结发……”她把这句反复唱了好几遍,在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的时候,她羞得用手捂住了眼睛,然后说,“沈恪,你要好好对我呀。”

    她想,人生短暂如斯,是要怎么开心怎么活的。

    只是她也没想到,她会把沈恪害到那样的地步。如夫人谋划了一场好戏,长明殿之事后她借沈恪的名义将她杀死,以向父皇谢罪为由。这样拙劣的伎俩却很好的愚弄了君王,先帝大怒,道他心狠手辣罚往塞北为监军,未得召不得入帝都。

      宫中知情的人可能都觉得他太过狠毒了些,只有她知道,那是她认定的少年,他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死呢……

      “后来我与他相守了几十年,他便走了。”她说的波澜不惊,却把故事的结尾都带到了另一条道上。这是她在那最好的年纪里所幻想过的最好结局。她看到息泠的嘴角泛起一丝凉凉的笑,而后听她说,“阿虞竟也是痴情之人。”

【七】

      许是久久的等待都不见沈恪来,那日息泠便自己跑到了长明殿去找他。沈恪素来不准妃嫔入殿,很显然息泠的做法又一次逾越了沈恪的底线。

    他看向她的目光很沉静,再没以往的柔情。他淡淡地斥责左右,“息夫人不懂宫中的规矩你们也由着她胡来,带夫人回宫吧,未得传召不得踏出翠微宫一步。”而她的神情却已是恍惚,她本以为,她与传闻中的耿遇姑娘只是相像罢了,而当她看到画中之人时才明白过来,那哪是相像,分明就是同一人。

      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一些不着边际的猜想,她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发间的步摇一阵乱颤,而后定定地看着沈恪,“陛下当真是无情之人,当初既然舍得对耿姑娘痛下杀手,而今还能放臣妾一条生路臣妾真当是要叩谢皇恩了。”

      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怒意,只冷冷地吩咐了一句,“带下去。”

    “明明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又何故要牵扯到我身上。与其是今日这番境地,还不如当初就什么也没得到的好……”她从唇齿间碾出这一番话,一转身,眼中的泪便洇湿了春夜的风。

      这之后息泠待耿遇便再不似以往那般亲昵。那日息泠看着她,却突然笑了起来,眼里没有半点温度,“阿虞,长明殿那画上的姑娘,倒是生得与你别无二致呢。”

      她眼中的不安恰好被息泠窥见,只见她冷笑着挑了挑唇角,招了招手示意她退下。而她那向来清澈的眸子里兀地闪现出一道诡谲的光。

      此后她再没与耿遇说过一句话,出宫祭母也不曾带上她。

      沈恪还是照常传召耿遇前去唱曲儿,宫中之人一时觉得困惑,这息夫人的侍女貌若无盐,陛下却几次三番的传召,果真是圣意难测。说是唱曲子,其实她前往长明殿多半只是替沈恪整理奏折或替他研墨而已。当他问及她读过什么书时,她只摇头说“乡野女子,不曾识字。”

      而沈恪却停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双眼,“欺君之罪,阿虞可要想清楚了。”

      她长眉一挑,转而却只是笑了笑,“陛下又在套奴婢话了。”

      男子却提笔在她左脸的红疤上细细描画着什么,“你每日偷看朕案几边的书册,朕都晓得。”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人离得很近,她轻垂双眸看着他那只握着朱笔的手,心里只觉万分安逸。

      这日适逢有将军得胜而归,他一时高兴便多喝了几杯酒。待回到长明殿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他只瞧见灯影下立着一个素白的人影依稀却是故人的模样,便踉跄着过去将她推倒在了榻上。女子有过片刻的挣扎,在他扯开她衣裳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捂住了眼睛。记忆中某些重叠的部分便在那时纷涌而来,灵台一时清明,他满眼如梦初醒般的透彻。

      许是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耿遇赶忙将他推开,拢好衣裳跑出了长明殿。

【八】

      后来她再没到过长明殿,沈恪的传召她皆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掉。她想,她与沈恪终归已经再没可能了,何故再去幻想些什么呢。而这一夜,他却亲自来到了翠微宫。她正欲闭门不见,沈恪却推门而入将她往外带去。

      他的手旁若无人般的紧扣着她的手腕,她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却没有出声。沈恪带她到静思园,而后伸手捂上她的双眼,微俯着身,紧贴着她的前额。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却像努力在抑制着什么,“我年少时,喜欢过一个姑娘。阿遇你告诉我,那个姑娘她在哪里。”她一时听不清他唤的是阿虞还是阿遇,只是沉声道,“陛下怕又是醉了。”

      只听他轻笑了一声,而后有泪滴濡湿了她的双眼,“你定是以为变成如今这番形容我便认不得你了,阿遇,你到底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我从未想过要你死,那夜我入长明殿便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又怎会想要取你性命来消父皇的怒气……”

      她一时哽咽,却流不出泪来,只是觉得难过一阵一阵地倾涌着。她想告诉他其实她都明白。

      阖宫上下都觉得那杯毒酒是沈恪派人送来的,就如那个将毒酒强灌入她口中的内侍所说的那样,是她离间了四皇子与陛下间的父子情,四皇子做的那些错事皆是受她蛊惑所致。如今四皇子无甚旁的杂念,所求不过是拿她的性命来消解与父皇间的隔阂。

      这样的谎话落在她的耳中却让她笑出声来。陛下若是要她死断然不会留她到今日,沈恪若是要她死那晚也就不会擅闯长明殿带走她,在这宫中最想让她死,最能置她于死地的便只剩如夫人。如夫人早就不要她了,她害怕她再次忤逆皇帝,害怕她再不受她的控制,害怕陛下会因此迁怒如家,所以才想借机杀了她。

      她知晓他怀着没能救她的愧疚活了这十多年,她想,他的余生还那么长,怎么可以就此困于过往。

    “沈恪……”她其实想把很多话都说给他听,可话到嘴边却只成了这一声低唤,“不怪你的,那姑娘从来没有记恨过你啊。”

      “我不知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但如今你能再回来,我很开心。”说是开心,可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她的眼眶彻底被浸湿,而后口中轻念了一个诀。月色像是破碎了的琥珀轻光,他的身影缓缓朝她压来。耿遇在婆娑树影中将他拥入怀中,她那苍白而没有温度的手指细细抚过他紧闭的双眼,低喃着说,“十一年前,梦一场。”

    她同息泠道别,息泠没有出来见她,只隔着屏风同她说话。子夜时分她乘着息泠为她准备好的马车驶出皇城。

      后来马车起火了,映亮了天空的一角。有女子的笑声在夜色中凉凉泛起,“耿遇,都是你欠我的啊……”那日她借祭母之名离开皇城,前往的却是道观。她以除邪祟为由得了一张离生符咒,而后以正午之火为源将马车点燃。那都是她欠她的……

      这夜的月色格外的好,而她所有的气息尽数湮没在了那场火中,再不得往生。

【月光】

      我年少时,喜欢过一个姑娘。在那些看不见光的年岁里。

      我出生之时,父皇夜梦巨鸮与龙相斗,母妃抱着我在床榻上坐了一宿也没等来他一眼。后来他才迟迟想起还没给我赐名,便命人传来口谕,赐予“恪”字为名。

      恪,敬也。本是寓意极好的一个字,用在我身上却偏生出警告的意味来。他想我恪守本分是以将我禁于那园中,不得出皇庭。

    母妃曾告诉过我,命是靠自己掌控的,你想得到的某些东西只能靠自己争取。

      彼时我无欲无求,只一笑而过。我自幼读尽藏书阁中的数万卷书册,满腹的治国之策无处挥洒,说来虽有些遗憾,但过这样与世无争的日子,其实也不差。直到遇上她后我才迟迟醒悟过来,我得有自己的权势与地位才能得到她,才能守住她。

      那是皇城之中春意最浓的一日,我看见她在蹴秋千,朱红的宫墙间,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灵动得像一只翩跹的蝶。

      昔时见月,清辉满庭。

      那就是我的月光,是我此生拼了性命想要守护的东西。她说不曾记恨于我,可她不知的是,她死的那日我正寻了法子将她带出宫去,却终归是晚了那一步。

      再也没有月光了。

      我收敛好她的尸骨,葬于青川间。我能在她的眉宇间看见她对宫廷的厌恶,她生前我没能带走她,死后便给她最广的天地罢。父皇道我心思歹毒将我外放出京,我只一心想报复这宫廷,报复害死她的那些人。

      我那样熟悉的一个姑娘,纵使是她一个蹙眉的神情我也能明白里头的含义,她能改变自己的样貌,却改不了一些只有她才有的动作。那样傻的姑娘,竟想找个人来替代自己。起初我也确实是着了她的道,我把息泠当做是她,许是出于心底的愧疚,想把留在阿遇身上的遗憾补偿在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身上。

      后来我才想开,她终归已经走了很多年,这世间再也没有耿遇了。那些遗憾我纵使倾尽一生也无法弥补。

      我这一生,过得甚是不太平。我只喜欢过那么一个姑娘,是我不够好,给不了她长乐安康。

      有高僧说,倘若人死后执念太深合该是有还阳的机会的。最后一夜,我看她最后一眼,此后人世再不相见。

    她该是去往生了吧。

    也好。

    山间雪,梅岭花。二月春归,不入帝王家。

(刊载于《恋恋中国风·锦色》莲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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