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鲁迅先生于90年前,即1925年10月完成的短篇小说。有个副标题——涓生手记。
这“手记”,就是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主人公史涓生的独白。因为是从心海深处流泻出来的,每一簇水花,都是原汁原液的真切感人。由于讲述的是一段爱情悲剧,甜美中有苦涩,和谐中有抵触,追求中有毁灭,悱恻缠绵中夹杂着愧悔恨怨,构成了小说凄美,苍凉的氛围。一个又一个生动的细节,在字里行间闪着光采。语言随意,纯净,却又精辟,深刻,蕴含着耐人咀嚼的意味。
在鲁迅先生留给我们的小说宝藏中,《伤逝》以它的抒情,温婉,优美,细腻,成为一颗奇异的明珠。
小说只有两个场景,其一就是这间会馆里的破屋。窗外有半枯的槐树,老紫藤。它的象征意义很明显,是旧时代残留下的一处清冷的空间。虽然经历了“五四”狂风暴雨的冲击,但尚未倒塌,一些漂泊无依的人,还是要在这里生存安身。
史涓生,一个在某局干着抄抄写写差事的知识青年,就住在这里。值得安慰的是,他并不孤单,他的朋友,一位名叫子君的漂亮女孩,常来光顾。“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到砖地的清响,是怎样的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窝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胳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
可爱的女主人公,就这么闪亮登场了。破屋跟着就明亮起来。两个人“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涓生特别注意到子君的反应:“她总是微笑点头,眼里迷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这一句中的““微笑点头”,“稚气”,“好奇”,与前面写到的“笑窝”,“胳膊”,“衫子”,“裙”,配合在一起,一个清秀单纯,小鸟依人那般可爱的女孩,活生生浮现在眼前了。
当然,前面写的这些“谈”,是架起的桥梁,要通向真正要“谈”的目的地,简单说,就是要自由的结合在一起。涓生这边没什么障碍。而子君,是个女性,尽管是个开明女性,依然有浓浓的传统道德的阴影,笼罩着她柔弱的身体和纯洁的心灵。
可喜的是,经过半年在这间”破屋”里的“谈”这个“谈”那个的,“谈”来“谈”去”,子君终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表白——“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她说的“他们”,指的是父亲和叔父,其实乃是传统势力和传统意识的代表,“旧”的代表。虽然“旧”,却根深蒂固,顽强死硬。作为弱女子的子君,敢于直言宣称“我是我自己的”,该有怎样的勇气和魄力。真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激昂悲壮。涓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这一刻,待到这一刻真到来了,却不知所措,“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离开“破屋”,离开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手拉着手,去寻求属于他们的自由天地。这是一次胜利的突围,也是如梦如幻的突围,他们该是何等的欢欣鼓舞。
他们应该读过女权主义倡导者,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所以,离开了那间“破屋”,东找西找的,在极具吉祥预兆意义的吉兆胡同,租了“一间自己的屋子”。
为了置办必须的家具,涓生用去了大半积蓄。子君竟然卖掉了自己仅有的戒指和耳环。涓生自然劝阻不了,“不给她加入一点股份去,她是住不舒服的”。子君立志要坚持自主,坚持独立,自己整个人都入了“股”,几件首饰算得了什么。哪怕有再多的牺牲,也无怨无悔,显示出一个要强的好女孩的本色。
子君当仁不让的承担了家庭主妇的角色。可是“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但是,“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为了让“屋子”多些生活气氛,买了四只小油鸡,外加一条起名叫阿随的叭儿狗。于是,“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的粗糙起来。”
就这样,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成了“屋子”的主旋律。日子看起来热热闹闹的,但是,恐怕不是他们预料的那样情景。那种小资情调的浪漫蒂克,悬浮在世俗之上的虚幻追求,在“屋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寻觅不到踪影。而“粗糙”起来的,何止是子君的两只手,还有他们的曾经细密的爱心。
随着一封辞退信,“屋子”里,特别是两个人的心里,布上了一层阴云。“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他们有个共识:“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可这些,空着肚子是完成不了的。涓生抱怨说:“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但是让他几乎难以承受的,是另一种“不够”。
“她早已什么书都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久久回荡在涓生心头的这种信念,像是破土的笋芽,越来越坚固起来,“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
“分离”!多么可怕的两个字。他们曾经为“同居”这个目标,勇猛地冲破了一道道罗网,阻障,终于发出胜利的宣告,“我是我自己的”!可是,曾几何时,就迎来了“分离”的挑战。涓生几经犹豫,徘徊,醒悟到“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千真万确和无比的残酷,到底下了“十分的决心”,于是开口了:“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面对晴天霹雳,子君“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的回避着我的眼。”天真烂漫的子君,真是个“孩子”,但突然而至的狂风暴雨,把“我是我自己的”慷慨激昂,引发出的一切童话般的幻梦,击打得支离破碎,只能在“空中寻求”,终于看到了自己爱人的“眼”,其实是“心”,而万分“恐怖”了。
可怜兮兮的子君,默默地收起了“我是我自己的”豪迈宣言,跟着父亲返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一个字也没留下,“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些东西,无情的显露出日子过得多么捉襟见肘,难以想象,身为家庭主妇的子君,是怎样的在苦苦支撑。而那“几十枚铜元”,留下的是对爱过的人的最后关照,跟铜元发出的声音那样,是响当当的牵念。应该还留下了无声的叹息,以及心灵上的一条条伤痕。
当涓生看到这些,应该是撕心裂肺,潸然泪下吧。随后,传来子君离世的噩耗,听到“她死了”,先是“我惊得没有话”,随后问,“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得到的回答冷冰冰,“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清纯俊美的子君,一条鲜活靓丽的生命,就这样“死了就是了”。
哪个是残杀子君的凶手?自然是狂人在日记中写到的那个“吃人”的社会。那么涓生呢,是在不经意间,不知不觉地做了个“帮凶”。試想,如果少一点小资的狂热急躁,多一点坚韧顽强,不那么早的说出“我已经不爱你了”,那句刺向子君心窝的残酷得致命的话语,“死了就是了”的悲惨结局,或许可以避免吧。
某日,涓生“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那是阿随,它回来了。”在吃饭很拮据的时刻,这条阿随被涓生扔掉了。他自然会联想到,子君,也 是被他“扔掉”的,是用冷冰冰的决定,冷冰冰的话语“扔掉”的。她比这个阿随有智慧,有能力,即使也“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回来也行,可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涓生伤痛之余,有了醒悟:“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哀痛,悲愴,追悔,恼恨,都那么苍白无力。而且,只是沉浸在这样的心绪中,一味的戚戚惨惨凄凄,不能自拔,那是对不起死去的子君的,所以必须要冷静下来,把目光投向未来。“我活着,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这就对了。
品味《伤逝》,是一次阅读享受,同时也是一场折磨,人物的命运,令心态和情绪遭受到的折磨。这就是作品与读者发生共鸣的艺术效应,是经典的力量。
小说中的一句话,需要牢牢记住——“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