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惊鸿与探索
这一年市场行情不乐观,棱镜的公司进行了大量裁员和业务架构调整。棱镜组上的原班人马几乎全被调离。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同事,公司考虑她的产出不多,无法承担项目内的繁忙工作,于是通过取巧的方式将其辞退。上司让棱镜负责亲自与她交涉。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上海的开销不低,她没了工作,另一半的负担便会加重。棱镜竭尽全力为她争取到最高的离职补偿。
棱镜渐渐对这样的工作内容和环境失去兴趣。她常常在搜索相关的资料时,不自觉地对学术类研究多作停留。这是她读研时擅长的事情,而今的工作,相对来说容易得多,而应付公司的上级,管理下级,反而令她身心俱疲。当日念恩,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这一过渡,她却抱着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态度,坚守着一些内心的原则,这样的后果便是,她偶尔遭到上司的责备,以及同事的疏离,常常事倍功半。
有时看着往来匆忙的同事,看着隔壁部门的女领导每天踩着高跟鞋走得铿锵有力和意气风发,她怎么也向往不起来这样的生活。他们在她的眼里,是芦苇旁边一棵棵没有思想的白菜。她不希望未来的生活,是这样的近乎一事无成的事业有成。两百年后,她早已消失,记得她认识她的人,也都消失。如果是这样,时间和生命意味着什么?
每晚入睡前,她能感到心依然隐隐的痛,像一条鱼慢慢剥掉一片片鱼鳞。夜晚漫长,她偶尔彻夜失眠,看着太阳升起,天边出现模糊的金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周末空出大把时间,图书馆、书店、音乐厅和美术馆,成了她频频光顾的场所。文字有疗愈功能,一字一字,在救出她如困兽的心。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去季风书园听古典音乐分享讲座。她最近喜欢上巴赫的音乐。分享的老师来自复旦大学。那场讲座,棱镜印象深刻。因缘际会,她在网上查到该老师的课程信息,并与老师取得联系,去复旦大学旁听了该老师的课程。课堂采取自由讨论的形式,约20个学生将书桌围成圆圈,坐在一起。课堂上的思想交锋异常激烈,棱镜好久没有看到这样似曾相识的刺眼火花。
对于她的初来乍到,一位博士生似乎注意到她。在她发言的时候,博士生用语言挑衅她,引得众人哄笑一堂,棱镜猝不及防,一时无法回应,顿觉害羞而尴尬,博士生诙谐地冲她傻傻一笑。棱镜被一股过于热情的力量击中,仿佛触电一般,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灿烂的笑容。她沉睡已久的心,像被唤醒似地,怦怦地跳动起来。什么样的男生可以拥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热情?随即她恢复理智,对这样的过度解读暗生惭愧。
她旁听了数月的课程。一年多的精神空白,渐渐有了些许色彩。同时,她与班上的同学渐渐熟悉起来,也暗中注意到那位男生。她重新注册了微博账号,搜到了他的微博。他频繁更新动态,无论发什么内容,都能引得棱镜一阵偷笑或偷偷的肆无忌惮的大笑。看他的微博状态,成为棱镜每天的一个乐趣,时不时嘴角上扬。像一颗经霜打雪冻而长埋地下的兰草,重新焕发生机,棱镜冰封的心被点燃了。
可随即她感到精神上的可耻。她不敢相信,人类的情感和大脑,会随着时间如此改变。莫不是大脑里存在某种神秘因子,会不受理性控制?莫不是相遇不分早晚?棱镜意识到她在胡思乱想,赶紧掐断火苗。残雪已逝,新雪不敢及。
听朋友说,湖北境内某寺庙佛学院,正向外界开放为期一年的宗教哲学学习课程。棱镜正欲结束眼前这光怪陆离的生活。她报名参加了该课程,欲对生命进行探索,也借此看清内心,看清世界的真相。
她向上司提出辞职申请。接近两年的默契配合,上司已视她如自家人,对她诚恳挽留,看棱镜坚持想法,他请棱镜再次去那家日本料理店用餐,当作饯行。这次他没有劝棱镜吃生虾,为棱镜点了许多熟食。两个人聊了很多,上司像嘱咐自家妹妹一样,对她千叮万嘱。棱镜感到幸运。他们友好地相互告别。
棱镜最后一次去学校旁听课程,她告别了该校的老师和学生,也告别了那位男孩。至始至终,或许兰因未到,或许棱镜刻意回避,他们没有说太多话。
十四、返璞归真
山上的生活近乎闭关,世界顿时清静不少。棱镜每日跟随师父们勤修精进,不敢放逸。她一层层拨开曾困扰于心的迷雾,看到了山川湖泊的宽阔,看到寸草寸木的自然灵性,感慨于岁月的宽宏。她想,像金庸笔下的小龙女一样在谷底一直生活下去,亦未偿不可。一年时间在清凉轻松的心境里很快过去。棱镜与师父们道别,下山准备回家。
她想起了那位男孩。重新拥有对生命和生活的热情后,棱镜想,若有机会再见到他,她会好好认识与了解他。此外,还有大量的事,等着她如使命一般地去完成。
她乘车前往武汉,从武汉机场回家。机场外的白昼突然消失,世界一片黑暗。棱镜看到了卷积的时空像书页一样扩展开,她的童年、少年和学生时代,清晰地出现,那么近却摸不到,像投射下来的影子。她穿梭于一个个幻影似的空间。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黑暗过去,白昼重现。棱镜回过神来,对这样的体验倒不觉惊奇,如常看待。她从武汉机场回到了家乡。
出人意料的是,全国正陷入一场惊涛骇浪般的肺炎病毒危机,成千上万人被病毒感染,也有成百上千人因此失去生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她的家乡成为饱受困扰的重灾区。媒体的数据每日更新,看着那两条重症人数和死亡人数不断上升的曲线,不寒而栗。这是一场比当年非典更严重的事故,像看不见的战火在燃烧,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心惊肉跳。为了防止病毒扩散,全国的企业勒令停工,国内经济出现停滞。祖国大陆的天空阴气沉沉,一片灰色,人们的眼睛一片又一片雾雨。整个月,举国上下陷入紧张的抑郁和寂静中,街上的白鸽缺人投食,饿得四处敲打楼房的玻璃窗。雏鸟哀鸣。
因从武汉回来,且棱镜所在的飞机班次里,有发现病毒感染患者。棱镜被作为重点观察对象隔离起来。起初,她仅是被隔离在家乡市里的一处酒店。在房间里待了几天,无人与她交谈,经过禅关训练,她泰然自若,如常休息和看书。酒店门口放了一把椅子,日常有人送来每日三餐,她见不到送餐人。像她一样被隔离在这座酒店里的“危险人物”,有约二十个。都在同一层楼。房间外,走廊外的凳子整整齐齐排成两个长长的队列,那是放置送给他们的物品的椅子。
在房间的第四天,棱镜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她在一阵一阵地发烧。她以为是普通感冒,毕竟此前她的身体较弱,经常会有发烧症状。她拉响了警报器。医护人员很快到来。一位资深的医生经过初步诊断,棱镜有较大的可能是受感染了。听到这个消息,棱镜的鼻头酸楚。她回家时尚未坐下,与父母来不及寒暄,便被带走。如今,倒庆幸父母未与之接触过多。
她被送进了姐姐和姐夫所在的医院。棱镜见到了姐姐,她浑身上下用防护服和口罩裹得严严实实。医院的病人太多了,到处是哀恸的声音,走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奄奄一息的身体。棱镜看到了一场触目惊心的生死大逃亡景象。姐姐已经十天未洗头和换衣服,她的头发拧成几股粗粝的绳子藏在帽沿里,只露出耳朵旁油腻的鬓发。此前她与家里一度失联。听姐姐说,姐夫正在ICU重症室抢救病人,已经四天四夜未出来。
姐姐要照顾的病人很多,她与棱镜匆匆说了几句话,棱镜被送进了其他病房。
接下来的情况并不乐观。棱镜的咳嗽日益严重,她已经咳嗽至小便失禁。在医院不出三日,棱镜的CT片显示,她的双肺已经被病毒全面侵占,变成了纯净的白色。她陷入重度昏迷。
棱镜已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她见到了阔别二十年许久未见的亲人朝她走来,在一个星河璀璨、水泊五彩斑斓、天上有三个明亮的太阳的世界。时而又在清澈见底的水边,看鱼儿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身边是她看不清脸庞的爱人。她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爬上了十几米高的青果树,摘下呈锥体的青色果实,一种刚入口苦得人流泪,随后甘甜从舌头一点点溢出来,甘味无穷的果实。父亲和母亲在树下紧张地叫唤她下来,父亲声色严厉,责骂她女孩子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棱镜苏醒过来。医生问她,有没有想吃的。棱镜要求了一张纸和笔。她看到了病房外趴在玻璃上的姐姐。姐姐因浑身裹起来了,只露出一双不断涌出泪水的眼睛。姐妹俩完成最后的凝望。棱镜嘴角上扬,露出浅浅的微笑。
当天下午,棱镜走了。这次命运未眷顾她。她的身体迅速被处理,要送去火化。她的姐姐未得到允许近距离接触她,只远远地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跟着运送妹妹身体的车,一直跟到火场,看着车从视线里消失。
姐姐还未与家人取得任何联系,父母尚不知道棱镜的情况。送完棱镜回来,医生将棱镜最后写的纸条交给她。纸条上写着:“姐姐,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和父母好好活下去。感恩,这个来过的世界。”
姐姐在卫生间读妹妹最后的话,泪流不止,隔了约十分钟,她整理好情绪,洗了一把脸,继续投入到这场与死神争分夺秒抗争的拯救行动中。
后记:
写的过程里,体验很多。由于第一次接触文字,是读安妮宝贝,读了很多本。她后来改名庆山。写时发现表达受她影响,有相似的触感。也明白了木心选择散文式小说的原因和特点。那些作家,去一处无人的地方,封闭一年或数年,完成写作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孤绝的选择。
另外,有的章节写得轻松,有的章节,酝酿多时,方动笔,体会到写文字时,情绪的波动。由此推测,有的作家或艺术家不适合在生活里与之做朋友,比如陀氏,比如《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斯朱兰,普通人是近不了他们的身的,会烧成灰。有的作家,与他们做朋友会很幸运,比如木心。
写的这些东西,仅是用以度过危机的小打小闹。至于故事,如庆山曾说,大致是,写作与个人生活经验有关,故事情节却发生在彼时彼地彼人身上,或是多人的故事情节,凝结在一人身上。文字很神奇,仿佛把脑袋当成一种乐器,自然跳出某种音符,组成一条流畅的线索,仿佛是有规律可循的编码,迸发偶尔的灵感和意料之外的想法。不是真实的故事,却也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