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回了一趟老家,几天时间里老家、铜陵两头跑。最后一次回程家墩,是准备回上海的前奏,进村时是晚上七点半。
村庄似乎睡着了,没见一双睁开的眼睛,偶尔有窗户露出一丝昏黄的光,似醒未醒的样子。
雪亮的车灯在黝黑的树杆上蹿来蹿去,忽左忽右,有时会贴到人家的窗户上,像个偷窥者。其实有什么好偷窥的呢?早上在街上我还碰到许多队里的人,匆匆赶回家做冬至的,家里的老人们忙吃忙喝,开心了一个上午,午餐过后,这些人就离开了村庄,就如同村东边坟地上空燃放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子,村里又恢复了冷清。
说别人时嘴巴轻巧,其实我又何曾两样?也准备回来告别村庄的啊,每个人的肩上压着担子,停不下,只能急着往前赶。
下午已去过一次母亲家里,装了许多吃的东西。车子发动的那一刻,忽然想到妻子的嘱咐,三样东西一定不能忘了:一箱土鸡蛋,一蛇皮袋米面,还有十斤生腐。妻子话就是圣旨,当然也是为了我们的嘴,吃惯了家乡的味道,买的食材怎么用油也做不出类似的口味。此刻鸡蛋在,米面在,生腐却忘记买了。去程家小墩德华家的时候,他们夫妻正在忙碌着,做豆腐的小屋里像个杂货铺,方方的案板上,一排排整齐码好的未经过压缩的豆干,鼓鼓囊囊的,像一堆馒头。一旁没经过油煎的生腐坯子一条条、白白嫩嫩、横七竖八的在硕大的畚箕里喘着热气。
“七点来”。德华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歉意。
程家墩有两家做豆腐的,还有一家在吴家小墩,叫六月。他们学徒的时间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如果那时注册了商标也都快半个世纪,算上“老字号”了。
那时我还是个小屁孩,每天都要吃力地提着一只大水桶在屋后排队接豆腐水,散发着豆腥味的黄色的豆腐水是猪的最爱。我听着潺潺的流水声,趴在窗户上,看他们在像头驴似的推着磨,转着圈,磨豆子,或是两只手不停地上下舞动着筛豆浆。队里请来的师傅是同心大队的老阮,见到我认真的样子便逗我玩,让我跟他学手艺,长大了好讨烧锅的(娶媳妇)。我和玩伴玩转圈的时候,转不到五个人就倒下了,何况磨豆子的时候还要推动大石磨?我摇摇头。
我能推动石磨已是初中毕业的时候,生产队的稻场,队屋,豆腐屋都被拆了,分了。他们两个就在家里开了豆腐坊,早上去街上摆摊,有时候也挑到乡下去卖,“比打工要强点。”这是他们见到熟人时的回答。
每年正月出门的时候,在菜场里都能见到他们俩的摊挑子,隔着三五米,水桶里放着大块大块的水豆腐,篮子里是金黄色的生腐,篮子上搁着一块淡褐色的案板,整齐摆放着醬干、臭豆腐干,一块潮湿的纱布蒙在上面,挡灰阻尘。我和拥挤的人一道走在中间,他们见到人便笑,自然也会对我笑,本来想买点什么的我就一直笑着朝前走过了。妻子见我空手,便问我买的东西放哪里了?我说两家在一起,不知道买谁家的?妻说,菜场里就他们俩家卖豆腐的?她不是程家墩人,没有我的想法多,但却是对的。以后每次都是她去买,车子停在远远的江堤下面,我就呆在车里等她。
夜色可以遮挡一切,但挡不住种子发芽。
上了江堤时我特地看看时间,已是七点五十八分,很吉利的数字。环顾四周,江水在无声无息地向东流淌,它的南岸灯火依旧灿烂,辉煌,而这边的村庄仿佛已渐入梦境。我才踏上征程,后备厢里,十斤生腐装满在三只红色的马夹袋里,此时也在睡眠中随我去远方。本来还要买的酱干子的,德华说,白干子放进去没多久,还没入味。
想想也是,许多东西是需要浸泡,沉淀的。一板豆腐,制成白豆腐干后得放在卤水里,经过一定的时间浸润,吃起来才满口生香;经过了火烤油煎才变成金黄色的生腐,才有了炉子锅的主食材;还有闻着臭吃着香的臭豆腐干;当然也有废水、豆渣。
人也是。